这里的朱砂痣并不是天生的。
伴着眉间阵阵灼痛,如真的思绪飘向过往的岁月……
※
“小长老,你为什么要出家?”
“师父说小僧有慧根,若当了和尚就能继承他的衣钵。”
“继承衣钵能做什么?”
“师父精于历象阴阳五行之学,博览群史,还会捉妖怪,是当世最厉害的**师……小僧将来也要也要像他那样!”
“可是当了和尚就不能喝酒不能吃肉,也不可以娶妻生子……这样你也愿意吗?”
“小僧愿意。”
“你现在是这么说,待哪一天动了凡心,可就不会这么想啦。”
“动凡心?小僧不懂……”
“就是有了喜欢的人,一刻都不想同他(她)分离。”
“小僧现在就有喜欢的人啦。”
“哦?是谁呢?”
“是你呀……除了师父,小僧喜欢的人就属你啦!”
“那倘若小长老有一样我有想要的东西,你可愿为了我舍弃它?”
“嗯,愿意!”如真一口答应,脸上烂漫无邪。
“什么都可以吗?”
“什么都可以!”
听到回答,来人粲然一笑——明眸皓齿,白衣翩翩,教如真一时看得痴了。
只可惜这段儿时的美好回忆,仅止于此。
如真再度看到那憧憬之人,是在一个萧杀的雨夜里。
为了封印妖魔,已然力尽衰微的一行倒在血泊里,他的胸口破开一个窟窿,身上袈裟则被流出的鲜血浸染成了赤红色。
而教如真难以置信的是,还是那个人,明眸皓齿,白衣翩翩……可是手中却捧着一颗仍在跳跃搏动的心,而这分明是不久才从一行的胸膛之中掏出来的!
看到这骇人的一幕,如真吓得几近失语,半晌才指着来人颤声道:“你……为什么……为什么要害我师父?”
对方撇了一眼如真,悠悠道:“我也不愿让你看到这些,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再过半个时辰,一行大师就要坐化,我若不及时将这味药引取出来,便无法拿它救人。”
什么药引?什么救人?如真猛摇头,他根本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
来人接着说:“我穷尽一切想要去挽救一个人,可是却需要三味世间罕有之物作为药引……其中一味便是七窍玲珑心。”
“万两金易得,玲珑心难求。这稀罕之物世间罕有,惟圣贤大德所有……人无心既死,可一行大师慈悲,愿在坐化之前将活心赠我……”
“你胡说八道!”如真大叫着扑了上来,一边涕泗横流,“师父好端端的干嘛自剖心肝?分明就是你害死师父!快把心还给他!”
白衣人轻轻叹了一口气,也不拂开如真,只是任他捶打发泄,过了一会儿,如真哭累了,仰起头望了一眼,却看到对方原本白皙如玉的面上陡然多了一块黑记,而且愈变愈大,愈看愈狰狞!
如真吓地倒退数步,惊道:“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白衣人身上渐渐泛出微光,很快将他周身包覆:“我本白骨成精,在这人间已历百年,这面上的黥印乃是前世罪孽,无关现世……小长老莫要害怕。”
“原来你……你是妖怪!”
这话似是刺伤了白衣人,他眉头微微一蹙,不愿与如真再作纠缠,他将那犹自搏动的心脏纳入袖里——如真见状就要上前去夺,白衣人却先他一步退了开来,伸出一指在如真眉心轻轻一点,如真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直直往后栽去!
陷入黑暗之前,他看到白衣人薄唇微启,说了几个字,可是当时他意识模糊,根本辨识不清对方说了什么。
如真醒来之后,白衣人早已不见踪影,如真遂将他所见所闻尽数告诉旁人,可是却无人信服。
“一行大师乃是寿终正寝,身上并无伤痕,莫不是小长老你伤心过度,产生幻觉了吧?”
被这般说,如真也只道自己做了一场噩梦,接下来任由僧侣们按部就班地完成超度的法事,将一行的金身迁入佛塔下的地宫埋葬。
如真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的燕息禅房,躺下之后却辗转无法成眠。
眉间总是隐隐作痛,摸了摸也未生什么痈疽,房内未置铜鉴,他便跑到屋外的水井边上去看。
水面至清,倒映着一张唇红齿白的小脸,还有他眉间赫然一点妖异的朱红!
白衣人、玲珑心、师父空洞的胸口——那一切皆非梦境!而这点朱红,便是那行凶的妖孽留下的唯一证据!
猛然恍悟,如真顿觉天旋地转!他踉跄着栽倒在地,痛哭出声!
这一年,如真七岁,始尝肝胆俱裂的痛楚。
※
忆起前尘,如真眸中戾气更盛……他想起早先被自己杖杀的花狸精,未尝生出一丝怜惜,只是冷冷道了一句“妖孽,死有余辜”便阖眸盘膝坐下,开始做起了晚课。待梵呗唱毕,钵盂里的两个小妖精已经奄奄一息,如真这才起身,拾起了自己的锡杖,步出门去。
今晚又将是个伏魔之夜。
长安夜色撩人,他的背影却备极凄凉——
记住哦!
149伏魔法师(八)
—— 记住哦!
这厢李氏小宅内。
李岫哄了半晌;白晓谷才渐渐恢复平静,李岫想着不能就这样将他冷落在一旁;这下也丢了看书的兴致。
两人宽衣解带,依偎在一起,轻怜密爱;又是一场好梦。
次日醒来;李岫正欲起身;白晓谷却难得拉着他不肯放手,缱绻了一阵;过了卯时方才急匆匆赶往衙门。
李岫迟到半个时辰;同僚赵元笑话他“耽于美色,乐不思蜀”,李岫面上赧然;倒也没有反驳。
李岫在衙门之中司法曹,专管刑法和缉捕贼寇,虽然位卑职小,却是六曹之中最为辛苦的辖官。无论白天黑夜,万年县内若有了官司,势必亲赴现场,闲暇之时也得忙着抄写案录。这日点卯过后,他一边整理刚刚抄完的案录,一边回想起昨夜同如真会面的情形——
“贫僧知道檀越是此地专司法度的辖官,能否请檀越施予援手?”如真道。
“长老何事相求?”
“贫道在觅一件被窃的失物。”
“既然如此,为何不直接去衙门告诉?”
如真摇了摇头,道:“此物并非在长安遗失,只是流落至此,贫僧遍寻不得,只得求助于人。”
李岫沉吟了一记,并未立刻答应,而是问:“那是何物?值得长老如此心心念念?”
“乃是一只玉壶,”如真比了一下大小形制,又道,“此乃先师随葬的冥器,数年前遭宵小盗掘,贫僧追踪月余,现在终于有了线索。”
李岫点了点头,道:“那一定是只价值不菲的玉壶吧?”
“玉壶原是禁中之物,本身就很贵重,但里面盛着的玩意儿更是非同小可。”
“里面盛着什么?”李岫又问。
“一样能倾覆天下的东西。”如真如是说,口气淡薄,面上一派前所未见的冷峻。
倾覆天下的东西?李岫蹙了蹙眉,追问:“究竟是何物?”
如真并未立刻作答,而是捻着胸口的挂珠,思量了一番才说:
“其实贫僧也不知那是什么。”
李岫愕然,只道如真在消遣自己,缁衣僧忙接道:“贫僧从未窥测过壶中之物,只是谨遵先师教诲,千万不能教壶中所匿之物重现天日。”
瞧他说得那么郑重其事,并不像信口开河的模样,李岫不由得信了七八分,回道:“在下会替长老留意。”
说罢,李岫揖了一揖,转身就欲告辞,可是才刚迈了数步,就察觉如真并未离开,而是跟着自己亦步亦趋,李岫停下了脚步,回过头不耐道:“长老还有何事?”
“为聊表谢意,贫僧愿为檀越驱除府上邪秽。”
又来了!
听得和尚这般说,李岫几欲发作,如真却在此时笑道:“若是檀越能向贫僧保证,及早找回失物,那檀越的‘家事’,贫僧自然也不会问。”
这分明是要挟!可若是不答应,这和尚势必会没完没了地纠缠下去——李岫沉吟了一记,回道:“在下答应长老便是。”
如真这回果然不再纠缠,欠身致谢之后,就这样拄着锡杖离开了。
虽说李岫厌恶如真的作为,但既然答应了药帮他寻找失物,就决不食言。
只是长安奇珍汇聚,异宝云集,想要寻找一只看起来平凡无奇的玉壶谈何容易?而且还不能大张旗鼓地去寻,如若不然,要是被别有用心之徒率先获得此壶,也不知会生出怎样的是非来。
李岫坐在案前寻思一阵,苦无良策,恰好这时有小吏来报,东市出了件盗案,他只得先弃了纸笔,去马厩牵了坐骑,赶赴现场。
※
处理好盗案,已过了晌午。李岫早上出来地匆忙,未食一粟,现下腹中饥馑,便至店里买了两个毕罗。
才咬了两口,对面走来一人,李岫瞧得眼熟,定睛一看,认出原来是长安尉薛矜。
李岫忙迎了上去,道:“薛大人别来无恙乎?”
薛矜不知近来遇到了什么好事,衣着光鲜,红光满面。他冲着李岫拱揖还礼:“李少府多礼了。”
李岫问道:“薛大人今日何故至此?”
薛矜答:“近日藩镇来使上京,朝廷令我务必置办的妥贴,以酬来使。”
李岫点点头,心想薛矜多年时常来往于东西两市,应同各路商贩熟稔,若是同他打听玉壶的下落,兴许会有些眉目。
这般念道,李岫邀薛矜吃酒,长安尉先装模作样地推辞了一阵,不一会儿还是随李岫一道去了平康里。
二人在酒家落座,又是一通寒暄,李岫见四下无人,沉声道:“可否容在下向薛大人打听一件物事的下落?”
薛矜一愣,道:“李少府但说无妨。”
李岫便提起早先如真所求之事,又找来纸笔绘制起来。
李岫绘毕,薛矜观之,面色丕变,他问:
“这窄口蒜肚的玉壶可是白底黑纹?”
“然也。”李岫应道。
“它没有盖子,可是里面所盛之物却不能倾倒出来?”
此话一出,李岫面露喜色:“薛大人见过此壶?”
薛矜颔首。
李岫喜出望外,道:“可知此壶现在下落?”
薛矜不答反问:“李少府想要这玉壶作甚?”
“在下也是受人之托。”
薛矜摆了摆手,道:“听我一句劝,莫要再寻那玉壶了……它可是一件不祥之物呵!”
“此话怎讲?”李岫追问。
薛矜似是犹豫了一番,叹了一口气,道:“当初我从商贾手中购得此壶,原想要献入宫廷,可是将它在自家宅中放置到半夜,壶里竟发出怪声!仔细听来好像野兽的哀鸣……我心中害怕,欲将其毁弃,可是摔过几回,那妖壶一直安然无事,连条裂缝都没有。我正不知如何是好,有人自己找上门来,花了重金将那妖壶买走了……”
听到这里,李岫暗叹一句可惜,却又不死心地多问了一句:
“薛大人可否认得买家?”
薛矜答:“认得。来人乃是一员蕃将,最近才入朝,想必李少府也曾听说过此人。”
“谁?”李岫奇道。
“平卢将军安禄山。”
李岫身为朝廷命官,自然知道安禄山是何许人。
他原本是个杂胡,因骁勇善战,曾被已故的辅国大将军张守珪收做义子。短短数载便由个小小的捉生将升擢为将军,这在胡人里非常罕有。
而坊间关于这位蕃将,更是流传着一些奇闻:有人说他特别肥胖,腹垂过膝,单是腹重便有三百斤,他的坐骑往往不堪重负,死了一匹又一匹;有人说他擅跳胡旋舞,即使一身肥膘,还是能舞地疾如旋风。
李岫不知道安禄山是否有三百斤的肚子,也不曾见过他舞蹈,不过他曾听表哥韩湛说过,安禄山每回觐见圣人,走过含元殿前的龙尾道时,总是左顾右盼,好似在觊觎什么一般,教人心生不快。
安禄山特意以重金购得玉壶究竟有何用意?如真说壶中之物能倾覆天下,却不知那蕃将是否也知道这个秘密?
李岫心中百转千回,一时不查,斟的酒从酒杯里溢了出来,直到薛矜唤他,他才回过神来。
“李少府有何心事?”
李岫摇了摇头,没有将烦恼宣之于口,只是暗下决心:一定要尽快从安禄山那儿取回玉壶!
※
当今圣人一向友爱昆仲,这日闻得不远处安兴坊宁王府中传来丝竹之声,兴之所至,便邀得宁、薛、岐、申四位王爷共聚花萼相辉楼奏乐坐叙。
及夜,圣人兴致不减,仍不舍兄弟离去,又邀百官入宫,于楼中设宴,兴庆宫遂灯火辉煌,亮如白昼。
酒酣耳热之际,圣人问陪伴身侧的女冠子:“娘子可有想到什么节目取乐?”
杨玉环盈盈一笑,媚眼如丝。此时她从入苑迁进兴庆宫已一年有余,虽名义上仍是女道士,可人尽皆知,道观设在兴庆宫之内,只要圣宠不倦,圣人迟早会借个由头要她还俗,立作皇妃。
“臣妾早先就听闻汝阳王善羯鼓舞,不如请他舞上一曲为陛下助兴?”
圣人颔首道:“主意甚好,朕许久不见花奴舞蹈了。”遂令内官取来羯鼓。
“花奴”乃是汝阳王的小名,他是宁王之子,此时虽已年过三旬,却仍生的眉宇秀整,肌发光细,宛若少年一般。
汝阳王年轻之时曾戴砑绢帽打曲,帽上置红槿花一朵,如今故技重施,可惜正值冬日,没有鲜花相称,圣人便信手撷了一员宫女的簪花,递给汝阳王,又令乐师奏起《舞山香》来。
羯鼓欢快,汝阳王舞步如飞,而砑绢帽与簪花皆滑,直至一曲舞毕,而簪花不坠,众人叹服。圣人笑而夸曰:“花奴舞姿不减当年,想必这殿上无人能出其右罢。”言毕,却有人忽然大声唤道:“陛下!微臣自信舞蹈不输汝阳王,愿为陛下献舞!”
闻言,圣人微愠,视线在座下逡巡一阵,待看清那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