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生……云生?”听到同僚呼唤,李岫回过神来,惊觉自己不慎将指尖蘸进砚台里,弄污了一块。
“你可有什么心事?”赵元面露关切。
李岫摆了摆手,口上称无妨,内里却暗下决心。
申时一过,天色渐沉。李岫自万年府出来也不还家,牵了马自西门出了宣阳坊,便往平康里去了。
此时华灯初上,李岫途径虾蟆陵,正是灯红酒绿,觥筹交错的光景,他也无心流连,直直朝着前路骑行。
甫到菩提寺,李岫下马,在山门前踱了两回,想着先前几回也是这样邂逅阿难的,于是侥幸在此等候,只是又过了大半个时辰仍不见那缁衣僧现身,正有些灰心丧志,忽然听得背后传来一记清越的佛号,李岫急急回首,只见一个目若青莲的年轻僧人不知何时已立在那儿,冲着他一派和颜悦色地道了句“檀越”。
李岫作揖,呼其“长老”,还没来得及提及心中疑惑,对方便率先道:“贫僧今次是特地前来同檀越辞行的。”
李岫吃了一惊,忙追问阿难离开的缘由,阿难也不言语,只是默默地撩起自己的一截衣袂,递过来给李岫观看——只见那原本莹润白皙的手臂自肘部往下一片焦黑,干枯细瘦。
虽然知晓阿难真身非寻常人,李岫仍旧心中不忍,他蹙着眉头问:“这是怎么回事?”
“阿弥陀佛。”阿难道:“贫僧存活于这世上已逾千年,天劫将至也。”
李岫同罗瑾整日厮混一起,也曾听他说过修行之人一旦到了某种境界时刻都将应“天劫”,虽然不知何谓“天劫”具体为何,但瞧阿难如此狼狈,也大抵猜得地那同小可……也无怪乎他就这样堂而皇之离开了菩提寺。
“那长老离了长安,欲往何处去?”李岫又问。
阿难微微一笑,没有作答,只是道:“若是有缘,贫僧自会与檀越再会。”言罢,阿难双掌合十,吟了一记佛号,背过了身子。
李岫有些怔忡,急忙上前欲拦阿难,不想对方明明近在咫尺,自己伸手却不及。李岫又唤了两声“长老”,那缁衣僧的身形却渐渐飘忽起来,不一会儿便被长安的夜色吞噬殆尽。
望着阿难消失的方向,李岫轻叹一声,尤感怅然若失。待返过神来,他重又牵起马匹,朝着来时之处踽踽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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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4伏魔法师(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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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李岫回返家中已逾酉时,一近家门;只见白晓谷如旧守在窗下痴痴等待。此时他横卧在席上,身姿窈窕,正仰头望向自己;那副憨态可掬的模样;愈看心中愈是怜惜;这般适才同阿难分别的一丝怅然登时一扫而空。李岫俯□子轻轻揩去白晓谷唇角粘着的糖屑,心想他又趁着自己不在偷吃饴饼;只是明明吃的不少;却也不曾多出几两肉来?
这般念道,李岫嘴角噙着笑意,解了外氅;正欲凑近,忽然闻得腹内隐隐作声,白晓谷亦听得,便问:“云生……这是饿了吗?”李岫面上微赧,便顾不得同白晓谷亲昵,忙起身去唤仆僮预备饭食。
李岫刚走开,耳内的杜重便迫不及待冒了出来,喝道:“你这傻东西!现在还这有心思同李县尉卿卿我我?”
白晓谷歪过头,满脸不解。
见状,杜重气地直跳:“难道你还不知自己就快大难临头了嘛!”
缘来早间李岫去到衙门当值,白晓谷独自守在屋中,正百无聊赖间,忽见一列蚍蜉抬着枚核桃缓缓靠近。凑到跟前才看清:那核桃竟镂作一乘肩舆的形状,待众蚍蜉行止,从核桃肩舆里蹦出个衣冠楚楚的小人来。
白晓谷细瞧之下才发觉,小人竟是阔别多日的杜升。
自从这应声虫被召作驸马之后,便褪去那打着补丁的儒袍,换作绫罗玉钩,金饰鱼袋,此时见到昔日宿主也不似当初那般怯懦,拱手作揖,落落大方地唤了声“白公子”。
自从杜升被蚁族招赘,杜重常感叹自己缺个伴儿,如今见到从子衣锦归来,喜出望外,蹦过去一把拉住他的手,好不亲热地讲了一通话,末了才回过魂来问他:“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呀?”
杜升这才返过神,应道:“叔父,子腾今朝是奉公主之命,特地前来向白公子和叔父您通风报讯的……”接下来杜升便徐徐道来……
有个云游和尚来到长安,不知其来历,他根基不浅,道行非常,最近收了不少妖怪,一些本领高强的不服,找上门去,却被和尚不由分说打回原形,其他各坊的小妖闻得风声纷纷出走,现下大伙都争先离开长安暂避风头。
“……公主唯恐恩人有难,特遣子腾前来相告。”杜升言毕,白晓谷还一脸懵懂,杜重忙追问:“公主还叮嘱你说些什么?”
杜升凝眉想了想,回道:“那和尚着实厉害,若是白公子同叔父遇上他切记要量力而行呵。”
杜重连声答应,一边又热络地说了一堆客套话这才松开杜升的手,还教白晓谷掰了点饴糖分给众蚍蜉……待核桃肩舆走远了,杜重扭过头一脸严峻地冲着白晓谷喝道:“适才子腾说的话你都听见了罢?”
白晓谷颔首,杜重又问:“那你将来预备作何打算?”
白晓谷沉吟了一会儿,旋即摇了摇头,见状,杜重忙道:“都说了咱们会有麻烦,难道你就不想离开长安避一避么?”
“不行。”杜重话音刚落,白晓谷便不假思索地回道,杜重奇道:“为何不行?”
“我答应过云生,”白晓谷说时一脸认真,“从今往后,再也不离开他了。”
杜重一愣,嘟起嘴道:“此一时彼一时,况且来日方长,又不是不回来了……”
白晓谷歪过脑袋,露出有些困惑的表情道:“不是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吗?”
杜重闻言,怒道:“呆子!你又不是什么‘君子’,你不过是个妖怪呀!”
杜重原本不过是句无心之言,却教听者有些伤心,只是白晓谷灵识初启,喜怒尚不能自已,他身子微微一颤,偏过脸儿。而老蠹虫又是何等聪明,瞧出此刻宿主不悦,当下只好忍气吞声,不再多言。
现下瞧白晓谷一派安心惬意,似是将这桩前事抛诸脑后,杜重忍不住旧事重提,白晓谷却道:“我都不着急,重重你又操心什么?”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却把小老头儿气得七窍生烟!他瞠圆了双眼,一吹虫须,自白晓谷耳中一跃而下,嚷道:“老夫再不管你了,你就自求多福罢!”言毕,还去拖正伏在案角歇息的八将军,作势就要骑着它离开此地。
白晓谷正要去拦杜重,不想恰逢此时李岫折回屋中,他在案上搁了饭菜碗箸,就将白晓谷一把牵到自己身旁来,白晓谷被这记动作惹得一呆,待他回过神来,却见案角上空了一块,杜重和他的坐骑已不知去向。
“晓谷,你在寻什么?”李岫见白晓谷左顾右盼,模样有些无措,便这般问他。
李岫肉眼凡胎,自然是瞧不见杜重的,白晓谷又不能告诉他自己是在找那小老头儿,于是只得佯装若无其事地摇了摇头,冲着李岫浅浅一笑。
李岫又唤小石头一齐用饭,三人坐定,席间还忙不迭地替白晓谷递饭布菜,可白晓谷心里牵挂着杜重,嘴里虽嚼着饭菜,却食不知味。
※
杜重与白晓谷一言不合,愤然出走,只是骑着八将军才刚行至外间,他便被冷风吹得打了个寒噤,□的坐骑也索瑟着八条细腿儿裹足不前,杜重强催着八将军往外跑……暮色中也不知蹦跶了多久,蝇虎子似是冻僵了,赖在原地不肯动弹,杜重只得牵了它顶着寒风爬将一阵,最后两只小虫堪堪躲进一片屋瓦的缝隙中,偎成一团取暖。
黑暗里杜重一边搓着手,一边渐渐生出些许悔意来:虽说李氏小宅屋舍简陋,倒也温暖自在,自己何必自讨苦吃,偏偏拣了这个天寒地冻的夜里跑出来?况且自己这把年纪修为,又何必同那不知天高地厚的白骨精怄气?这般念道,杜重只盼着外间风雪再小些,自己好按原路折返。
在杜重出神的空档里,八将军已渐渐恢复了知觉,它迈动八条纤足,沿着屋瓦的边缘往下一路攀爬,直到走了数尺,杜重方才惊觉坐骑竟弃他而去,正欲扯它回来,谁料昏暗里射出一条红线,吸住了八将军,“咻”地一下便将它拖进黑暗之中!
杜重骇了一跳,回过神来才瞧见八将军消失的所在有处小洞,不过枣核大小,他屏了气将圆润的身子挤了进去,原来屋内还点着灯,内里无人,案上烛光悠悠,照见周遭的陈设,似是一间逆旅。
杜重环顾了一阵,瞧见不远处的墙角粘着一团黑乎乎的玩意儿,定睛一瞧,原来是一对守宫(壁虎)正附在壁上。其中一只没有尾巴,它的嘴巴不断开阖,似是在咀嚼着什么,杜重一寻思,悟出原来八将军是被这厮吞了,当下怒不可遏,就要冲过去同它讲理,哪知那断尾守宫打了个饱嗝,忽然口吐人言:“贤弟呀,今个儿我险些丢了性命。”
另一只守宫亦开口道:“兄台何故如此狼狈?”
断尾答:“方才我在墙缝里小憩,有个秃驴在屋里焚香将我熏了出来,之后又不分青红皂白想来打我,要不是我急中生智甩脱尾巴,现下哪有残命得留存?”
“不是说出家人慈悲为怀——‘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操罩灯’么?怎么又会故意害你性命?”
“那秃驴生得凶神恶煞,不像什么高僧大德,倒像个恶僧咧!”
两只守宫你一言我一句,杜重在一旁听得仔细,一时忘了要去追究坐骑被吞之事,他愈听愈觉得守宫口中所说的“秃驴”便是杜升言及的无名和尚,而且和尚如今便住在此间逆旅之中。
杜重念及此,吓得就欲钻回来时之洞,却在这时听得一阵微弱的抽泣。
杜重惊出一身冷汗,可接下来细闻那声音,似是在哪儿听过。他循着声儿在屋中跳了一阵,终于发觉案几上摆着个油壶,动静就是从那儿传出来的。
杜重状着胆子凑近那油壶,叩了叩壶壁,抽泣之声戛然而止,改作哀哀告饶:“饶命……长老饶命,小的再也不敢啦……”
嗓音分明就是那白蛤蟆麻团儿的!杜重急呼:“团儿老弟!”
油壶安静了一会儿,迟疑地唤了句:“是……杜兄吗?”
“正是老夫!”杜重应道,“你在这里面作甚?”
“一言难尽呵……”油壶颤声道,“杜兄快来救我!”
杜重依言爬到油壶顶端,想要启开油壶的盖子,却意外的发现油壶并未封住,壶口敞着,从顶端还能望见里头麻团儿白乎乎的身子。
莫非这油壶被施了什么特别的法门,所以麻团儿逃不出来?杜重寻思,一边问询壶中的蛤蟆精,麻团儿沉默了一会儿道:“这油壶并无法门……”
“那为何……”
“只因老朽吃了太多油腥,被卡在壶中了啊!”言毕,油壶再度泣不成声。
杜重闻言哭笑不得,此刻真想弃了麻团儿一个人逃走,但终是念在昔日情分,勉为其难在壶壁上蛀了个铜钱大的窟窿,将那胖地不像话的蛤蟆精硬生生拽了出来!
麻团儿满身油腻,化了原形伏于案上不住喘气,杜重催他快跑,麻团儿却说:“莫要着急,容老朽休息片刻。”
杜重急道:“你就不怕待会儿那和尚回来,再将你捉起来?”
麻团儿道:“一时半刻他应是回不来的。”
听麻团儿这么说,杜重心下稍安,也不继续催促,挨着他身边坐下,问:“这时节,老弟你不在老家冬眠,为何跑到长安来?又为何沦落至此?”
“说来话长。”麻团儿幻化成人形,长满肉疣的脸上难得露出一脸赧然之色,道:“入秋之后老朽手头拮据,龙首原的蕈公子便邀老朽搭伙进城卖油……”
“蕈公子?”杜重寻思了片刻,忆起前尘,面露不屑:“你说那只蘑菇精啊——这么多年了,他还没被人吃掉吗?”
麻团儿不接话茬,径自絮絮道:“蕈公子同我都不擅幻化之术,我们一个化作戴笠贾人,一个变成背油篓的牲口,沿街叫卖,一开始生意颇为兴隆,买油之人络绎不绝……直到遇到那和尚……”麻团儿哽咽了一记,接道,“蕈公子被他一掌劈掉了伞盖儿,身首异处,老朽一路奔逃,最后还是被他逮住,塞进了油壶之中……咱们只为讨营生呀,他一个出家人,何必要赶尽杀绝?”
听得麻团儿所言,杜重更加确信这恶僧便是杜升所说的那位收妖法师,心中又惊又惧,忙问:“那和尚生的什么模样?”
麻团儿道:“当时老朽吓得六神无主,不曾细瞧和尚的形貌……”
杜重刚想骂他没用,麻团儿却话锋一转,道:“不过老朽记得他眉间似是有一点朱砂,就像……”说到这里,麻团儿蓦地两眼发直,哑在当场,杜重还欲追问“就像什么”,忽听头顶之上飒飒风响,才一仰头,一个钟罩似的黑影猛地笼向自己和麻团儿!
陷入黑暗之前,杜重最后看到一个少年僧人正目光冷澈地俯视着自己,眉间的朱砂痣红得耀眼……
作者有话要说:各位久违了……在下其实一直有在写,存文不容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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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5伏魔法师(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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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罗瑾又在温柔乡里喝得酩酊大醉,女伶们都晓得万年府的李县尉同他亲睦;便遣了婢子去衙门找他。
罗瑾素行放荡,只是近来不知为何愈加变本加厉,李岫心中无奈;却也不好将他弃之不顾。将醉地不省人事的罗瑾扶上马背之后;便循着长街;朝东行去。
夜色将晚,衙鼓鼕鼕。李岫牵着马;刚出了平康里;迎面就看到个缁衣僧手提锡杖朝着自己徐徐走来。
宵禁将至,瞧这和尚一副行脚僧打扮,似是个长安新客;现下正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李岫好心想劝他赶紧找间逆旅住下,只是唤了句“长老”,那僧人却置若罔闻,撇下李岫径直朝前走去。李岫略有些尴尬,只是刚要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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