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几,一名黄衣使者佝偻着身躯自宫室外进入,他手中捧着一只器物,甫凑到近前,老僧便蓦地睁开眼,目光灼灼地望向来人,那使者被这一瞧,面露惶惶之色,口中唤道:“一行长老……”
老僧略略点了头,来人这才回过神,将怀中之物置于老僧面前,禀道:“长老,就是此物作怪。”
晦暗的灯下,那事物显出真容:原来是个窄口蒜肚的白玉壶,不过半尺来高,初时见它并无什么异状,但须臾过后,玉壶无风自摇,还不时从里面传出宛若鼠辈啃啮的声响。
黄衣使者大骇,跌坐在地不住往后退却,蒲团上的一行却是一派从容,自取了那壶观看。
壶口虽然狭窄,可内里空空如也,任谁都瞧得分明,一行亦朝壶中瞥了一眼,却倏地勃然变色,转向使者喝问:“这是从何处得来的?”
见一行神情严峻,使者也不敢怠慢,战战兢兢地回道:“禁中并无记录,小的也不知此壶来历。”
闻言一行凝眉,一只枯槁的手掌缓缓覆上躁动的玉壶,也不知他催动了何种法门,不多时,那玉壶竟渐渐停止了躁动。
见状,使者似是松了口气,少顷才道:“长老,此物邪祟,不如将其焚毁……”
“万万不可!”不等对方把话说完,一行忙打断他,“此壶乃是镇妖之壶,若是毁弃,其中被困的妖物势必脱出,届时将为祸人间!”
一行言重,教使者着实吃了一惊,他又问:“那长老欲将其如何处置?”
一行没有急着回答,而是唤一旁的小沙弥:“如真,去取笔墨。”
小沙弥应了一声,跑将出去,少顷去而复返,端了笔墨来。
一行又命小沙弥研墨,如真依命,将笔蘸好墨汁送过来,只是递过来的动作有些莽撞,不慎将一滴墨水溅到了一行的袈裟之上。
那墨点儿迅速散开,化成小小的一滩污渍,小沙弥惶恐地望向师尊,一行却不以为忤,径自褪下袈裟,铺展在席上,执起笔来,看似随意地就着墨点儿边上又添了十余笔,绘作几个梵文真言。
黄衣使者不解其意,困惑地开口问道:“长老,这是……”
“嘘!”小沙弥作出噤声的动作,使者沉默,只见接下来一行将那袈裟翻覆过来,提于掌中念念有词,不一会儿,只听“窸窣”的响动,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袈裟之下。
一行重新坐回蒲团之上,小沙弥跑将过来,将袈裟掀起,地上赫然多出一滩黑虫!使者吓了一跳,定睛再看,那哪是什么黑虫,却是真言墨迹宛如长了脚一般正自行在席上快速蠕动着……不多时它们化作无数蝌蚪般的小字盘上了白玉壶身,乍一瞧,宛若花纹一般,浑然天成。
再看一行重又披上袈裟,上面依旧光鲜如初。
使者方才明白:原来一行在袈裟上所书竟化作了实体掉了出来!这般神通他还是第一次得见,不由地肃然起敬。
事毕,一行冲着黄衣使者使了个眼色,使者便问:“这般便可保平安了吗?”
一行略略颔首,使者也长吁一口气,作势就要接回玉壶,不想才刚一伸手,一行却阻道:“且慢。”
使者动作一僵,只见一行接道:“此壶就暂且存在老衲处,檀越先请回吧。”
使者暗忖一行这般要求一定有自己的道理,于是也不细究缘由,起身后行了一礼,施施然走了出去。
目送使者远离宫室之后,一行忽然跌下蒲团,一旁的小沙弥还从未见过自己师尊这般狼狈过,一时慌了手脚,好不容易才回过神上前去扶他。
“师父……师父您怎么啦!”小沙弥看到一行雪白的长须上染赤,连胸前的挂珠都溅上了血渍,不由地失声叫了出来,一行却摇着头称自己无碍,可他口上虽这么说,额头却渗出了豆大的汗珠,他面色如纸,看上去十分辛苦。
“如真……”一行定了定神,道:“为师适才违拗天命,折损了阳寿,如今命不久矣。”
如真听罢,吓得六神无主,眼泪不听话地夺眶而出。一行苦笑着替他拭去眼泪,又道:“出家人四大皆空,早已看透了生死,你不必替为师伤心。”言毕,他复又敛容,郑重道:“这壶中盛着一只能倾覆天下的大妖怪,倘若将它纵出,人间势必生灵涂炭……待为师圆寂之后,切记:势必将此壶永久封存,莫再教它重现人间……”
如真跪坐,仔细地聆听师尊教诲,而那白底黑纹的玉壶瓶身,此时正在摇曳的灯下闪着妖异的光泽……
(一)
时光荏苒,白马过隙。
开元二十九年。
长安,宣阳坊,初冬。
这日小雪初霁,李岫自万年府归来,于自家门前将罗伞收起,才刚抖落上面盛着的水珠,还未敲门,门却径自从内启开。
李岫微愕,接着便看到门内露出一张白皙的俊颜。那人怯生生地朝外望了望,见着李岫,面上顿时笑容绽放,如斯温柔,仿佛瞬间能将冰雪消融,将寒意尽数驱散。
李岫胸中一暖,由得来人将自己接入家宅,又同他比肩行至明间,忽然瞧见对方肩头濡湿了一滩,也不知他究竟在屋外等了多久,又是怜惜又是担忧,于是佯装嗔怒道:“不是教你好生在屋里候着吗?何必出来迎我?”
白晓谷不作声,有些委屈地嘟起嘴来,这表情娇憨可爱,看得李岫怦然心动,他大掌一伸牵过他的手来,那儿柔软滑腻,只是一片冰凉。李岫蹙眉,欲将他两只手掬起一并焐热,白晓谷却在这时偏过了脸。
怎么了?
李岫不解,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但见一个癞头小童端着个铜盆立在那儿,此时正眼巴巴瞅着两人。
不消说,李岫适才浑然忘我,一时间竟忘了家中多了一人,回过神时顿觉尴尬,忙松开白晓谷,可一转头发觉小童还时立在原地动也不动,只得假咳了一声,唤道:“小石头。”
小童应了一声,李岫又问:“有什么事?”
小石头楞了楞,接着朗声回道:“大人净面”,说罢,还将手里的铜盆往前送了送。
李岫有些哭笑不得:“这边不需你伺候,下去吧。”
小石头“哦”了一声,走进来将铜盆往架上一搁,扭身跑开了。待他走地远些,李岫才一脸为难对着白晓□:“小石头无家可归,若是进了流民所迟早得入贱籍,这般放任自流也不知他将来会变作什么模样,所以……”
“云生有一副好心肠。”不等李岫把话说完,白晓谷便打断他,“当初,我不也是这样被你捡回来的?”
李岫一怔,忆起二人最初的邂逅,莞尔一笑,在白晓谷的唇角轻轻落了一吻,尔后径自褪了外氅,朝内室走去。
待李岫一回身,白晓谷立时神情一凝,他垂头瞄向自己足尖,只见那儿正踩着一小团黑浚浚的物事。
该物藏在李岫的影子里,适才跟着他一道进入宅中。李岫一无所觉,可白晓谷一眼就瞧出了端倪,于是趁着和李岫说话的档儿,悄悄地将其碾于足下。
脚下劲道一松,那东西一下子便脱了出来,东躲西藏地作势就要逃跑,白晓谷眼疾手快,一伸手便将它捏了起来,提到眼前一瞧,却是一团模糊不成形的玩意儿,只有一双好似眼睛般的小点露在外头,此时正滴溜溜地转个不停。
“这是何物?”白晓谷奇道,话音刚落,右边的鬓发隆起一粒枣儿大小的凸起,有个不及寸长的小老头儿自其间探出头,朝他指尖睨了一眼,便不以为然地嗤道:“老夫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怪物,原来是只影妖啊。”
“影妖?”白晓谷不明其意。
“就是影子化作的妖物,”杜重慢条斯理道,“万妖皆有本体,或是潜心修道,或是汲取天地之精……但这种影妖不过是从光影里滋生出的东西,不知所谓,你且将它丢进光源里,一眨眼便能教它灰飞烟灭。”
白晓谷眨了眨眼,却没有依言照做,而是问:“它可会害人?”
杜重捻着虫须,凝眉想了一会儿,道:“这倒没有听说过。”
听罢,白晓谷遂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影妖送至墙角的阴影里,那团黑色的小东西在原地似乎楞了一下,回过神便立刻挤进砖石的罅隙中,刹那消失了身形。
“干吗要放它离开?”杜重气结道。
“它本无害,何必同它计较?况且就算是影魅,它也有自己的灵识呵。”
“你倒是慈悲。”听白晓谷这般说,杜重仍旧不满地嘴里嘟囔,腹内却是另一番心思:自从白晓谷恢复人形回到李岫身边,他渐渐变地口齿伶俐,几乎再也瞧不出最初灵智未开时那副憨傻形状了……是什么教他忽然开了窍?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自己问过几遍,白晓谷却始终缄口不说,十分神秘。
杜重拿他没辙,只得不再追问。
不过这白骨精虽是开窍了,温厚的性情倒是未曾改变。
念及此,杜重心下稍宽,蹦到白晓谷的肩头,又朝门外瞥了一眼:“你不介意那小癞子吗?”杜重所指乃是小石头,这侍童虽不比之前的小桃刁滑顽劣,可他却阴差阳错瞧过白晓谷的真身。
白晓谷淡淡一笑,杜重见他也不在乎,一摊手,道:“随你便吧,若是以后再生出什么是非,老夫可不管你咯。”
143伏魔法师(二)
—— 记住哦!
翌日;李岫悠悠转醒,瞧见白晓谷正偎在自己怀中睡得香甜;李岫怜惜地在他额啄了一记,正欲起身,又唯恐惊扰了怀中人的美梦;于是轻轻将他拨至一边;这才蹑手蹑脚地披衣下地;简单梳洗了一番便匆匆赶去万年府衙当值。
白晓谷阖眸卧在榻上假寐,直到觉出李岫已然走远;这才睁开双眼。
他躺在床上神游了好一阵子;披了一件单衣下地。
昨晚又落了一场雪,李氏小宅的中庭里积雪攒了半寸来厚,老榆依旧立在原地;只是叶子现下全都落光了,树下的跬步花畦也尽数凋零,这光景颇有股萧索之感。
白晓谷乃是白骨成精,既无血肉,也不解人间风情,冬日凌冽,他也不畏严寒,赤着一双脚便施施然从内室行至外间。
白晓谷从门槛里跨出来,脚丫就这样生生陷进积雪中,发出“噗嗤”的响动。白晓谷垂下眼帘,瞧见地上还留着李岫适才离开时的足印,一时起了玩性,于是踏着那些印子走了起来,走着走着,嘴角不自觉地溢出笑容。
白晓谷玩得欢实,浑然忘却自个儿耳窝里还蜷着个怕冷的宿客,此时宿客打了个喷嚏,颤巍巍探出半个脸儿,蓦地又缩了回去。
“同你说过几回?老夫又不似你这傻东西一般不知冷热……还不快快回屋取暖!”小老头鼓着腮帮子埋怨着。
白晓谷一向顺从,听罢就立刻转过身来,可是刚朝回迈了半步,却赫然瞧见堂前立着一人!
白晓谷骇了一跳,回过神才认出缘来来人竟是李岫拾回来的那个癞头小童,他正欲开口唤他,不想小童却好似见了鬼一般,一扭头就奔往内室!
“不好!”杜重见状,倏地跃至白晓谷肩头嚷道:“这厮一定是认出你的原身来了!”
癞头小童原本跟着混迹长安的神棍到处招摇撞骗,曾在韩府窥见过白晓谷化形,之后机缘巧合被李岫收作了侍童,白晓谷原以为这娃儿不会记得那段韩府故事,可如今这遭……
白晓谷正不知所措间,癞头小童去而复返,这回两手各拎了一只靴子,提到了他跟前。
“公子,穿鞋。”小石头仰着脖子朗声道,面上一派烂漫,瞧不出丝毫惊怖之色。
白晓谷闻言楞在原地,但见小石头忽又弯下腰,作势要伺候他穿戴,白晓谷本能地往后退却,避开了小石头的动作。
小石头复又抬头,冻得绯红的脸上现出笑容:“大人之前便吩咐过俺,他不在的时候要好生看顾公子您……公子,再不穿鞋的话可是会着凉的呐!”
望着这张酒窝深陷的笑脸,白晓谷莫名地胸中一热,乖顺地抬起脚伸进靴筒中。待白晓谷回到房中,小石头又跑去灶房烧火,不一会儿还将炭鉴搬来殷勤地端到白晓谷脚边。
耳中原本聒噪不休的杜重此时也噤了声,良久才沉吟了一句:“嗯……这娃儿比小桃那刁奴可要乖巧多了。”
白晓谷也不言语,只是轻轻搓揉着指尖,暖意渐生。
※
李岫在府衙里代曹县令批阅公文,正伏于案上全神贯注,忽听得一记“噗嗤”的笑声自身后传来,他搁了笔,转过头,瞧见同僚赵元正站在那儿,此刻笑得眉眼弯弯。
“守一,何事发笑?”李岫奇道,他同赵元素来亲睦,两人又年纪相若,故互称名讳也不生分。
“云生啊云生,”赵元道,“你可有事瞒着我?”
李岫不解,露出一脸茫然,问:“何出此言?”
赵元左右顾盼了一阵,瞧见几个皂役正在堂前走动便凑过来附耳道:“你在家中金屋藏娇了吧!”
李岫微愕,想起家中那位可心之人,昨夜点滴再度重现眼前,一张俊脸顿时羞得通红!
这番算是不打自招了,赵元瞧得真切,旋即抚掌大笑起来,道:“我还道你清心寡欲,比罗真人更像个黄冠道士呢……原来你也是个凡夫俗子呵。”
听得这番话,李岫面上更是赧然,拱了拱手道:“见笑了。”
赵元见李岫尴尬,不好继续揶揄他,话锋一转:“最近坊间出了件咄咄怪事,不知云生知否?”
李岫摇了摇头,赵元又道:“菩提寺中有棵大树不翼而飞了,前日你旬假还有寺僧到衙门告诉……如今不少香客都在议论此事,说是妖孽在作祟呢。”
李岫听罢,本想一笑置之,忽然心念一动,忙问:“可是一株三丈高的菩提树?”
赵元颔首,问:“你也见曾过它?”
李岫若有所思,经赵元这般说他立刻想起了恩人阿难法师,也不知到底是何种变故会教他离开驻守多年的寺院?
“云生……云生?”听到同僚呼唤,李岫回过神来,惊觉自己不慎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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