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珂不解,白晓谷又费劲地向他叙述,一年前自己同李岫的邂逅种种,言罢,略略一顿,又道:“云生……待我很好……很好。”
段珂道:“照你这般说,只要善待你,不管他是什么人,你都愿意以身相许咯?”
白晓谷不懂何谓“以身相许”,杜重忙解释道:“就是陪人睡觉。”
思忖着原来“以身相许”是这么回事,白晓谷颔首。
这似是大出段珂意料,他沉默了一会儿,才问:“那若换作是我,你可愿相从?”
白晓谷立刻使劲摇头,道:“不……要。”
“为何?”
“你……好凶。”
闻言,段珂捧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直到笑得碟子舟都开始不稳地摇晃,他才渐渐收敛,喃喃自语:“若是那个人也像你这般率真可爱……也不枉我这般辛苦。”
这话虽然说得极轻,白晓谷却听得真真切切,他不知段珂话中“那人”是谁,好奇地回望段珂,可面具后的段珂阖上了嘴,不置一词。
经过这遭,舟上陡然沉寂下来,除却橹公摇桨的声响,再无别的动静。
※
碟子舟继续向前漂移,也不知何处才是这段旅途的尽头。
杜重已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此刻正甜甜地打着薄酣,小舟微漾,白晓谷身子一倾,杜重便从耳窝里滑出半截身子,险险就要掉出来,白晓谷急忙伸出手来,将他重新塞了回去。
就在这时,胳膊一紧,白晓谷侧过脸看到段珂正抓着自己,他不明就里地歪过脑袋,段珂遂一指河面,道:“你看。”
白晓谷顺着段珂所指,只见不远处正有个绿毛乌龟,慢吞吞地游将过来,龟壳上还顶着个白乎乎,类似馒头似的物件……待游地近了,白晓谷才发觉,那根本不是什么馒头,而是麻团儿正伏在那儿。
麻团儿瞅见白晓谷,吃力地从龟壳上爬了起来,拱手作礼道:“白公子,别来无恙乎?”
白晓谷冲麻团儿点了点头,弯下腰将他掬在手里。一别数月,也不知这蛤蟆精进补了什么好东西,身子比原来膨胀了数倍,此时捧着还颇有些份量。
麻团儿摸出手巾揩了揩汗,发觉白晓谷身后的段珂,古怪道:“这位是?”
“在下是公子的扈从。”段珂抢在白晓谷之前这般道,白晓谷眨了眨眼,并没有拆穿他的谎言。
麻团儿不疑有他,继续寒暄道:“今年的鬼宴白公子还是头一回参加吧?你可以头一个到的呢!”
“鬼……宴?”白晓谷一愣,四下望了望,困惑道:“在……哪里?”
“咦?你不知道吗?”麻团儿做出吃惊的神情,“今年的鬼宴,就在水上召开呀!”
作者有话要说:有米有人想养一个老杜?
被猫吞了也能从pp里爬出来的顽强小东西~~
百鬼夜宴(七)
麻团儿话音刚落,远处人声渐起,水面上泛起星星点点的火光。
光亮缓缓靠近,原来各路妖怪正呼朋唤友,自四面八方纷至沓来。
有的乘着食器变作的小舟,有的乘着坐骑,还有的自己长着翅膀……各色各样,或人或兽,正成群结队,浩浩荡荡地朝着这边聚拢过来。
白晓谷从未见过这番壮观奇景,他好奇地左顾右盼,目不暇接,麻团儿自愿充作向导,介绍道:“那边是来此浐水的卢员外父女,他们是一对蝼蛄精……这个背后生翼的美男子名唤白夜叉,据说他是从汝州远道而来……传闻那位甚嚣尘上的‘蝙蝠盗’也会出席哟!咦,公子不知他的原身就是一只白蝙蝠吗?”
麻团儿讲述的空挡里,众船只已然靠拢一起,尔后自动融成一只硕大的圆盘,诸妖便在其上自由地来回走动,白晓谷亦捧着絮絮叨叨的麻团儿,在人群中穿梭,只是才刚走了数步,忽然脚下踏到了一枚软物,白晓谷还没反应过来,一个尖细的声音便嚷了起来:“啊呀!哪个不长眼的踩断我尾巴!”白晓谷低头去瞧,只见一只玄鼋从地上立了起来,瞬间化作一个六、七岁的垂髻小童,此时正插着腰,横眉竖眼地瞪着白晓谷。白晓谷忙缩了脚,连声致歉,小童“哼”了一记,方才扭过身子,忿忿地走开了。
“这孩子初成人形,平素里胆小怕事,方才权是虚张声势的,公子无需挂怀。”麻团儿这般说,白晓谷颔首,正要移步,脚边玄鼋的断尾却忽然蹦了起来!白晓谷骇了一跳,本能地就要去捞李岫的衣袂,却忘记此时李岫并不在身边——手一伸,却抓到了一处绵软滑腻的物事!白晓谷一愣,旋即便闻得女子“咯咯”娇笑,他侧过脸,只见是个花枝招展的女妖,白晓□行浅薄,一时也看不出她原身是何物,只瞧见自己的手此时正按在她半袒出来的雪白胸脯上。
“啊呀,哪来的登徒子?”女妖媚眼如丝,这般嗔道,对白晓谷的唐突也不以为忤,她丰盈的身子依傍过来,紧贴着白晓谷,又冲着他的耳朵轻轻呵气。耳窝里的杜重美梦正酣,被这一吹,浑身打了个激灵,嘟囔了一声翻了个个儿继续睡。
“好俊俏的小郎官,怎么过去鬼宴从没见过你呀?”那女妖同白晓谷调笑的空挡里,她的同伴也朝着这边聚拢过来,均是些十六、七岁的娇俏女郎。
白晓谷虽然也曾在红袖招里呆过一些时日,却没有被那么多女子一齐轻薄戏弄,当下就想逃离,怎奈女妖们将他团团围住,还有两个左右挟住他,对他上下其手。
白晓谷正惶惶,却嗅到众女妖身上有股熟悉的味道,教他想起一个人来,他抿了抿嘴,唤道:“请……请问……你们……认得阿紫吗?”
“阿紫?什么阿紫?”女妖们面面相觑,似是没什么头绪,蓦地其中一女发问:“说的可是红袖招的胡殷紫?”
白晓谷听闻,点头如捣蒜,他虽然与这些女妖素不相识,可是自她们的身上,他却嗅到了一股曾在胡殷紫身上闻到过的气息。
“小郎官原来是那浪荡女的相好吗?不如弃了她,同姐姐们相好吧。”众女嬉笑着白晓谷拉来扯去,白晓谷正被她们摇得眸中灵火乱颤,忽然身后又走来一人,众女见到来人,立时肃然,将白晓谷放开,齐声唤道:“大师兄。”
白晓谷站定,回过头去,只见来人一袭黑衣,披头散发,虽是男身,却长着一张宛如美妇的俊容,见到白晓谷,他细长的眼眸微眯,拱手作礼道:“在下胡玄绛,敢问阁下尊讳?”
白晓谷还了一礼,又报上自己的姓名,胡玄绛便道:“白兄这是在打听舍妹的下落吗?”
白晓谷楞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原来胡玄绛同胡殷紫乃是同胞。
白晓谷颔首,胡玄绛面色凝重,道:“舍妹学艺不精,去年被道士收走,断送了三百年修行……”
这是白晓谷一早便知道的,他低下头,胡玄绛见状摒退了众女,挨近白晓谷,附耳道:“白兄可是白骨成精?”
听闻,白晓谷仰起头来看了胡玄绛一眼,胡玄绛接道:“曾听舍妹提起过你……在下曾想寻回她的媚珠,却觅之不得,想必她是将媚珠交予白兄了吧?”
白晓谷应声,胡玄绛旋即轻叹一声:“那舍妹多半是九死一生了……”
白晓谷听闻,露出一脸黯然,胡玄绛又道:“只不过诸事无常,既然没人见过她的尸身,她可能还有一线生机。”
白晓谷明知胡玄绛只是在安慰自己,可听到胡殷紫或许尚在人间的话,胸中曾经容纳媚珠的地方顿觉温暖。
胡玄绛又同白晓谷说了无关痛痒的几句话,之后便领着众女离开,白晓谷立在原地,痴痴地瞧他走远,只觉得他的背影愈看愈像那个温柔的阿紫……
“你居然还能和他们聊那么久,”段珂不知何时又跟了过来,一边说一边挥着袖子驱散异味:“我可受不了狐狸身上的骚味。”说罢,将适才落下的麻团儿搁在白晓谷的肩膀上,然后轻轻戳了戳,道:“瞧,这肉芝都被熏晕过去了呢。”
刚说完,麻团儿便迷迷登登地醒了过来,他揉着眼睛坐起身,道:“白公子见笑了,老朽近不得狐仙的身,呵呵……”
※
就这样,白晓谷肩上载着麻团儿同段珂又在大圆盘逛了一圈,与会的妖怪们越聚越多。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闯进白晓谷视线——那人同一个长着奇特大脸的妖怪并肩立在一道,面上虽然戴着一张怪诞的面具,可那身形,赫然便是韩湛无疑!
白晓谷一惊,唯恐被韩湛辨认出来,匆匆躲至段珂身后,段珂回过头,道:“怎么啦?”
“表……表哥……”白晓谷瑟瑟道。
“原来是韩将军……他怎么也有这等神通进入鬼宴?”
白晓谷也不管段珂在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地担心倘若被韩湛发现自己身在此处,他会不会疑心自己身份?会不会把这事告予李岫知晓?
正无措间,段珂转过身来,信手一翻,冲白晓谷递出一只精巧的白色面具来。
看这形制,同那神秘的“白先生”所佩戴的并无二致,白晓谷正惊奇段珂怎么会有这样东西,段珂却指了指地上。白晓谷顺着他所指,只见一列蚍蜉宿卫正齐齐整整地排在那儿——原来是这群小东西特地替他解围的。
心道这应该是女皇的心意,白晓谷接过面具便蹲下来向宿卫们至谢,它们听罢,又列着队伍井然秩序地离开了。
段珂扶起白晓谷,替他在脑后系好了面具的绳子,事毕,打量一番,忽道:“你戴面具的摸样,倒让我想起一个人来。”
白晓谷想问是什么人,却闻得近旁有人窃窃私语——
“他是不是白先生啊?”
“不会吧,白先生不是很多年没出现过了?”
“可那面具分明就是呀……”
起初白晓谷还不知众妖在议论什么,可不一会儿,先前被踩断尾巴的小苍鼋捧着一个形式古旧的酒觞奔了过来。
“您是白先生吧?”小苍鼋眨巴着大眼,一脸期待地瞅着白晓谷,他一改适才的恶声恶气,此时看来格外天真可爱。
众妖将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白晓谷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正欲否认,段珂却咬着他的耳朵道:“何不暂且冒充一下,看接下来他们会怎样?”
白晓谷不愿,段珂又出声恫吓,无奈之下,只得轻轻点了点头。
见白晓谷承认,群妖欢呼,大家纷纷聚拢过来,群星拱月般将白晓谷围在中央。
白晓谷何曾见过这般阵仗,吓地六神无主,那小苍鼋却径自跪了下来,将手中的酒觞高举过头顶,道:“群妖恭奉白先生为鬼宴宴主!”
白晓谷退却半步,心虚地不肯接手,肩膀上的麻团儿却道:“既然是大伙儿举荐,白公子何需谦让?这般推就,岂不教人扫兴!”
白晓谷听罢,只得勉强收下了小苍鼋递过来的酒觞。
那只酒觞原是空的,可白晓谷的指尖一碰它,便有金黄的液体满溢出来,并源源不断地涌向外面——它滴在大圆盘上,圆盘立时变成了金色,倾洒在湖面上,湖水顷刻也被染成了金色!
眼前这一幕瑰丽而妖异,教人叹为观止,白晓谷愣愣地看着金黄的酒液不断从自己掌中冒出,直到麻团儿喊了一声:“公子,快松手!”白晓谷依言将手丢开,酒觞里的金酒这才渐渐枯竭。
百鬼夜宴(八)
“前几任宴主都只能斟出几盅金酒,他却能倒出那么多来!”
“真不愧是白先生呵,法力无边!”
耳畔不时传来众妖的赞美与喟叹,白晓谷不禁疑惑:白先生到底是什么人?为何每个人都认得他?自己又同他有何关联?为什么几次三番总有人将自己误认成他?
“你究竟是何方神圣?”身后的段珂忽然冒出这么一句,白晓谷茫然地摇了摇头,此时此刻,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咳咳……白公子……”麻团儿适时地出声唤道,打破僵局,“仪式尚未完成呢,接下来……”
随后,白晓谷依照麻团儿所授,按部就班地替每个与席的来宾用那古觞奉酒。这可不是一桩美差,几百人挨个轮下来竟耗费了一个多时辰,好在白晓谷也不知疲倦,只是在替韩湛斟酒的时候,心怀惴惴,手微颤了一记,金酒泼出来一些——所幸韩湛只顾着自己的新朋友畅谈,未尝将心思放在这个“假宴主”身上,白晓谷并未被他当初认出来。
正当白晓谷以为已然事毕,肩膀上的蛤蟆精轻呼:“公子……白公子,还有老朽哪……”
白晓谷扭过头,只见麻团儿正两眼放光地瞅着自己。
白晓谷眨了眨眼,疑惑道:“麻先生……也要吗?”
麻团儿笨拙地颔首,一脸期许,他身量渺小,一时也没有适合的容器可以盛酒,只得拼命张大了嘴巴,等待白晓谷接下来往里灌酒。
白晓谷遂了蛤蟆精的心愿,他嘴巴一闭,脖子一缩,将金酒一口咽下,
这蛤蟆精一眨眼,便褪去了一层垢衣,周身的肉疣子立时饱满地站立起来。
白晓谷看地十分惊奇,麻团儿餍足地打了个饱嗝,解释道:“只需一口,便能教吾辈脱胎换骨呢……白公子何不自己也尝上一尝?”
白晓谷向来贪嘴,此时被麻团儿说地心动,于是用手蘸了蘸,吮了一记,可惜金酒寡淡如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滋味,教他立刻失了兴趣。
“不好喝。”白晓谷摇着头道,他的手一松开酒觞,那儿便不再涌出金色的液体。
麻团儿面上一僵,口中还是温言劝道:“这金酒乃是帝流浆所酿,有助吾辈修行,白公子千万不要暴殄天物呵……”
白晓谷正忙着观看众妖百态,哪里听得进去?只把麻团儿的话当作了耳旁风。
※
风动,金色的水面上漾起粼粼波光。
白晓谷走至圆盘的边缘,俯首去看湖面,却意外地发觉里面倒映着一番奇景!
那里没有“白晓谷”,也没有众妖汇聚盛况空前的鬼宴,而是迥然相异的角色,截然不同的盛会——
满江倒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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