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元大惊:“你说要诱它出来,莫非是想自己作饵吗?”
李岫微笑,算是默认了,赵元蹙眉,道:“这又是何苦?随便寻只牛羊放了血,也用不着你亲身犯险了。”
“这里只有我一人见过蛇怪,但是,它却从我眼下溜走了,”李岫道:“我誓要亲自将它擒住!”
赵元不置可否地扯了扯嘴角,他素来知晓李岫脾性,明白自己再怎样也劝不住,于是便道:“不管怎样,还是得小心行事。”
李岫随口答应了一句,接下来便同赵元在街口分手,他亲自点了一队人马沿着渠塘巡视。
“看这天,大概又快下雨了……”走将一阵,队伍之中便有皂役开口说道。
现下时近六月,虽然是晚间,天气仍旧闷热,人人身上都汗流浃背,不免有怨怼之声。李岫身上涂了血腥,混杂了汗液,气味尤其难闻,可他也不埋怨,只是在马上默默回头看了一眼,私语顿止。
又走了约莫半个时辰,众人行至鸣珂曲附近,分了几拨人去巷子里查看,在这档儿,忽然有什么东西从附近的池塘里跳脱出来!众人如临大敌,李岫则急忙勒紧缰绳,退却数步。却见那事物不紧不慢地一路蹦跳着来到跟前——原来是只满身疣子的大蛤蟆,它鼓着腮帮“呱呱”叫了两声尔后“噗通”一记跃进路另一侧的水沟里。
见状,大伙儿均舒了一口气,李岫亦自嘲一笑,手头的劲头稍松,可就在这时,□的坐骑却嘶鸣着朝后急退!李岫正奇怪,又听得“啵”地一声水响,还没来得及返过神,一旁渠水翻涌,顷刻从里面蹿出一个巨大无匹的黑影!
青骢马受了惊吓,高高扬起前蹄,李岫一时不查,几乎被甩下马鞍,还没来得及坐稳,周围又传来惊呼之声,李岫连忙昂首去看,只见那黑影移向亮处,渐渐显出原形来——正是前两天李岫在厩子里窥见的那条巨蟒!
也不知这几天它又吞吃了什么,蟒身似乎比初次所见还要粗壮肥硕,全身的鳞甲黑浚浚地闪着幽光,此时说它像一头黑龙也绝不言过其实!
念及此,李岫顿觉恶心,腹里不住翻腾,而那巨蟒也不知是在此刻认出了李岫,还是被他身上的血腥所诱,它旋即,吞吐着血红的信子,扭动着水桶似的身子,冲着这边游动过来——
巨蟒张开了血盆大口,见此情形,周围众人吓得肝胆俱裂,纷纷失神惊呼,李岫拽着辔头急转,教巨蟒咬了个空。
巨蟒似乎被李岫激怒,往后缩了缩又要作势扑来,李岫急敛心神,正欲策马将它引入事先在附近埋伏好的陷阱内,可恰在这时,毫无预警的,有一人立在马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李岫一惊,为避来人,连忙勒止马匹,可他用力过猛,从上面栽了下来,滚落在地。马儿没了牵制,撒开四蹄,狂奔而走。
李岫踉跄着爬起,此时才看清眼前之人身形瘦削,原来是少年沈青!
只是现在都已经宵禁了,为何他还会在此?
此时也顾不得深究,眼看巨蟒就要伤人,李岫一把捞过沈青的胳膊就要带他一起逃跑,不想沈青的双足就像焊在地上一般,纹丝不动。
“危险!”李岫暴喝,沈青却浑然不觉,他仍旧呆立原地,直勾勾注视着李岫身后的巨蟒。
半晌,沈青粲然一笑,冲着巨蟒摊开双臂,道:
“檐生……你不是我的檐生吗?”
这句话就像一句魔法,话音刚落,狂躁的巨蟒忽然凝住不动了。
狂蟒奇谭(十)
一人一蟒就这样静静对峙着,良久,巨蟒才扭动着臃冗的身子绕着沈青爬行了一圈,尔后垂下了硕大的脑袋,缓缓游至最近的池塘边,一头扎了进去。
“檐生!”见巨蟒就要这般游走,沈青万般不舍,还欲去追,身后的李岫大喊“站住”,听到这一声,沈青这才如梦方醒,怯怯地回过头来。
李岫一把拉过他,声色俱厉地喝问:“你方才唤那孽畜什么?”
闻言,沈青一下子面白如纸,身子抖得好似风中秋叶,他的嘴唇抖瑟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回道:“檐……檐生。”
李岫凝眉,接着追问:“你先前不是说那檐生不过是一尾小蛇吗?为何诳我?”
沈青拼命摇晃着脑袋:“小的……小的也不知,为何檐生会变成……变成现在这副模样……”说着,泪珠顺着他的面颊扑簌簌滚落下来。
李岫瞧沈青一脸惶惶无措,并不像故意扯谎的模样,此时又念着继续追踪巨蟒,也顾不得继续追究,这般先行弃了沈青,跨上一旁的坐骑,在马上向众衙役发号施令。
李岫一边命人去通知赵元关了鸣柯曲一片的水渠闸口,一边遣另一拨人速将坊门前的小车推过来,他在街上来回奔走的空档里,散在各处的人马接到消息,纷纷朝鸣柯曲这边聚拢过来。众人知道“檐生”并未逃远,于是便结队在附近搜寻,可是找了大半个时辰,仍然觅不着狂蟒踪迹。
李岫想这狡猾的孽畜正泅在水下,急得满头大汗,一回首,发觉少年沈青还立在原地,一脸失魂落魄。李岫眉头一皱,刚想赶他回去,忽然瞧见沈青手里攥着根东西,初时李岫不曾留意那是什么,此时再一细看,原来是根筷子。
“檐生听到碗筷敲击声就会回来乖乖待哺……”
——记起沈青不久前曾说过的话,脑中蓦地灵犀一闪,李岫立时扬声喝道:“来人!”
“大人有何吩咐?”
“去备碗筷来——多多益善!”
从人虽然不解,可还是领命去了。不多时碗筷送至,李岫令众人各领一份,他自己也执起碗来,照着当初沈青敲击的节拍叩了一阵,尔后又命众人效仿。
接下来,原本静谧的里坊霎时响起齐整而响亮的碗箸敲击声,此起彼伏,不住回响。
这般持续了整整一刻,四下仍旧毫无动静,李岫以为这个诱敌之法也不管用,正要作罢,一旁的渠水翻涌,狂蟒竟再度冒出水面!
眼看“檐生”去而复返,李岫又惊又喜,他这回有了准备,调度起众人也不再手忙脚乱。
碗筷敲击之声仍在持续,直待蟒身从渠里完全爬将出来才渐渐停消,此时巨蟒已被诱至一口水井之前,李岫长臂一挥,便有人将雄黄粉投向它。
檐生果然忌惮雄黄,被这么一掷便狂扭着身子左右躲闪,甚至还张开大嘴恫吓众人,可大家早有防备,它一时也近不得人身,只得蜷起身子盘成一截蛇塔,将蛇头深深埋进塔心——
见此情形,李岫明白机不可失,忙命众人撒开事先备好的网兜,将檐生裹在里面,尔后一齐合力将它推入井中。
只听“咚”地一记巨声,巨蟒坠入井底,水花翻出丈许高,巨蟒还在井中挣扎翻腾,粗桶般的身躯时不时撞在石壁上,“砰砰”直响,连地面都跟着不住晃动起来。
有皂役上前询问李岫接下该如何处置,李岫略一沉吟,当机立断:“去取石灰来!”
石灰遇水即沸,皂役们立刻明白李岫这是想要烫死巨蟒,于是依命去取,李岫站在井边用火褶照了照下边,巨蟒仍在挣扎,庞大的身躯却困在网里胡乱地扭成一团,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也不会从井底脱出。
李岫轻轻吁了一口气,继续等人将石灰般来,可就在这档儿,忽然有人从身后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衣摆,李岫一惊,回头望去,原来是沈青。
少年此时虽然止住了泪,可是眼圈通红,见李岫转过头,便启口道:“李大人……您这是要杀了檐生吗?”
李岫不假思索地颔首,见状,沈青那惨白的容颜似乎又白了几分,他颤颤地接道:“大人……能不能法外施恩……饶过檐生一命?”
李岫肃容,摇着头回道:“它造了这许多杀孽,天理难容,非诛不可。”
此话一出,沈青“噗通”一记跪倒在地,哀求道:“大人,檐生只是条幼蛇,它只是饿了,并非故意害人……”
李岫眉头紧蹙,斥道:“糊涂!你怎么替这样的孽畜求情?”
“小的自小孤苦无依,只有檐生一直相伴左右,如今……小的……小的一无所有,只余檐生了……”沈青说着,再度垂泪下来,“若是连它都没了,那小的……小的……”说到这里,沈青哽咽,话都讲不周全了。
李岫被少年哭得心烦意乱,虽然明知他要求无礼,可又真觉得有几分可怜。此时端看沈青那无助神情,渐渐的,竟和白晓谷的模样重合在了一道。
若我不在了,他是不是也会哭成这样一个泪人儿?
念及此,李岫心头一揪,愈发同情起沈青来。只是法不容情,狂蟒这般危险,若不就地将它诛杀,后患无穷。
打定主意,李岫硬了硬心肠,一把搡开了沈青。沈青被推得跌坐在地上,先是怔了怔,遂绝望地大哭起来。
此时石灰已经运到,只待李岫一声令下就要往井下倾倒下去,可就在这时,忽然井口喷出一道涌泉,水雾里迅速蹿升起一条黑影,众人还未反应过来,那黑影便朝着李岫的方向俯冲过来——
巨蟒竟从井里脱出!
李岫同那双凶悍冷澈的蛇目对个正着,可此刻想要躲开已经避之不及!才刚迈开一步,蛇口已经冲着这边大开,腥膻之气扑面而来,眼瞅自己即将被吞入蛇腹,李岫忽然被一道外力猛地一撞,身子一歪,被弹开数步,堪堪闪过了檐生的攻击!
李岫回过神,又朝后急退,才刚站定忽然觉出不对劲来——
沈青呢?
再观巨蟒,口器和颈子鼓鼓隆起,嘴边还衔着青色的一块衣角……赫然就是沈青身上所穿!
这孽畜……竟然连自家主人也不放过!
意识到这点,李岫惊得倒吸一口凉气,周遭同时传来阵阵惊呼——李岫知道此时若不救沈青,不消半刻他便会化在蛇腹里,他急敛心神,正要命人再朝檐生丢掷雄黄粉,檐生忽然僵住不动了,须臾,它轰然一下摔在地上,痛苦地翻滚扭动起来。
不多时,蛇口再开,“哇”地一下生生呕出了一个人来!
那人全身裹在一层衣子中,衣子一落地便“扑哧”一下破开,涌出一汪粘腻腥臭的黄水,里面的人也顺势显出原形——正是方才被吞进去的沈青!他双目紧闭,胸前仍在不住起伏,看样子只是暂时晕厥过去,李岫此时也顾不得污秽,冲上去一把将沈青抱起,从巨蟒口边带开。檐生见状,貌似不甘地还想追来,可它才刚昂起蛇头,又接着呕吐起来!
一包包衣子包覆的,大多是化作白骨的人畜残骸,有的还未消噬干净,血肉模糊的甚是可怖……众人看得胆战心惊,而檐生呕出了这些似也精疲力竭,庞大的身躯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半晌过后才有人壮着胆子去戳它的肚子,檐生也一无所觉。
众人以为它就这样毙命了,一个个欢呼雀跃,可还没高兴多久,巨蟒大嘴一张,猛咳一记,众人皆骇。
原来是巨蟒又喷出一物,白乎乎的一粒,不过鹑蛋大小。
但说来也怪,那物离体之后,巨蟒陡然缩小,直到化成指头粗细,三寸多长的肉冠小蛇——若不是亲眼所见,恐怕在场之人没人敢相信,就是这只细幼的小蛇方才还生吞了一个活人!
皂役拔出剑来,作势就要将檐生斩杀,李岫忙拦了,先将它收进小笼之中,准备晚点再行处置,接着又将昏厥过去的沈青托付给从人照料。
诸事停当,李岫看到有几人正围在一处私语窃窃,于是走近他们,那些人遂指着地上道:“大人,这便是巨蟒呕出之物,还是个活物哩!”
闻言,李岫俯□子,那团小东西似是受到了惊吓,正在原地不住颤抖着,李岫取来筷子将它夹进碗中仔细端详,原来竟是只白蟾蜍。看着它背上无数肉疣,李岫不由地联想起自己梦境里两度出现的那个老翁来……
狂蟒奇谭(十一完)
七日后。
宣阳坊,李氏小宅。
这天日头,白晓谷正在东厢习字,刚伏在案上写了一会儿,忽然听得“呼哧呼哧”的轻响,他抬起头,只见一个圆溜溜的小人正费力地往案台上爬。原本还以为是在院里溜达的杜重回来了,可是仔细一瞧,那小人比杜重略大一点,满头华发,须眉皆白,还穿了一件白色的团衫子,他那混身的肥膘和满脸的肉疙瘩,一步三晃,才走了一小段路,便累得趴在案上粗气直喘。
白晓谷瞧得新鲜,目不转睛盯了小人一会儿,不一会儿恰逢杜重归来,他一路蹦跳到那小人面前,站定后先是一愣,尔后唤道:“哟,真是稀客——什么风把你吹来啦?”
小人似是同杜重相熟,闻言吃力地点了点头,又摇着肥肥的小手示意自己爬不起来了,杜重这才将他搀扶起来,小人又喘了一会儿,待喘匀了气,才冲杜重道了谢,转而冲着白晓谷拱了拱手,作礼道:“老朽见过白公子。”
白晓谷点了点头,好奇地打量着小人,又望向杜重,杜重方才介绍道:“这位名唤麻团儿,与老夫是旧年相识,原身是只白蛤蟆……别看老头儿现在这副德行,他也有四百多年的修为呢。”说到这里,杜重顿了下,问:“不过说起来,团儿老弟,你怎么会忽然来此?”
虽然麻团儿只有鸽卵那么点儿,却还是比杜重足足大了一倍,杜重呼其为“弟”,颇有种违和之感。好在麻团儿也不介意,他自怀里摸出一方小小的手巾,一边揩汗一边娓娓讲述起来:“这就说来话长了……”
还是初夏时节,阳光明媚,天气晴好,麻团儿便伏在田埂上一边晒太阳一边打盹儿,不想睡得太沉遭人捕获也一无所觉,直到后来清醒,麻团儿才惊觉自己已经身陷樊笼,还被人当作宝贝献给了州官。
“那些人类称老朽为‘肉芝’,说什么吃了老朽就能延年益寿,得道成仙……真是一派胡言!”麻团儿一边说着,一边扯着手巾忿然作色,“那个糊涂的昏官为了讨好皇帝,便将老朽充作贡品送至长安。老朽唯恐成为人类的盘中食,于是惫夜出走,只是才刚潜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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