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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伶主动上前欲同白晓谷调笑,白晓谷却被唬地倒退连连,直到又踩住了下裾,他身子一倾,就要向后栽去,却恰好有一人从后头将他稳稳扶住。
“没事吧?”耳后男声清越,正是李岫的声音,白晓谷顺势倚进对方的怀里。来人将女伶喝退,牵起白晓谷的手领他走了一阵,耳朵里的杜重忽然开口唤道:“傻东西……”
一向神气活现的小老头儿不知怎的,语音竟有些发颤,白晓谷不解地歪了歪脑袋,杜重又接道:“他不是李县尉……不要……跟他走!”
听罢,白晓谷楞了楞,扭头去看身边的男子,确认对方是李岫无疑,正奇怪杜重为什么会说出那样的话,李岫的脸孔毫无预警地扭曲起来,直到化作一团模糊。
白晓谷骇了一跳,但很快便认出了来人。
“是……你。”白晓谷盯着对方那张仿佛罩着浓雾的容颜,用还不太流利的语言接着问道:“你……也来这里……玩儿?”
听闻,无相人勾起白晓谷的下巴,道:“你还是那么有趣儿,不枉我等了这么久。”说这话时,他的声音已经完全变了样,戏谑的音调与李岫的截然不同。
白晓谷困惑地眨了眨眼,此时耳内的杜重又歇斯底里地吼了起来,要他速速离开无相人的身边,白晓谷还未反应过来,无相人的指尖便顺着他的面颊游弋到耳旁,尔后迅速探出两根指头,将蜷缩在那里的一团软肉夹了出来。
杜重吓得哇哇大叫,无相人遂在他的团儿脸上一戳,杜重顿时没了声响。
白晓谷以为他将杜重捏扁了,紧张地探头查看,无相人却笑道:“这老头儿还是那么聒噪,为求耳根清净,暂且让他小寐一会儿吧。”
白晓谷半信半疑,瞪着无相人,直到对方将杜重送还,白晓谷不放心地在掌间拨弄了一下,小肉球呼吸均匀,弹性依旧,果然只是睡着了。
白晓谷松了一口气,但是想到还没寻着李岫下落,拔腿就要离开,无相人却似洞悉了白晓谷的心思,拽着他的胳膊道:“你在找李云生吧。”
白晓谷点点头,结巴道:“你……你知道……他……他在哪?”
无相人没有回答,而是问:“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要变成他的模样?”
白晓谷呆了呆,道:“你还没找到……自己的脸……吗?”
白晓谷的话似乎出乎无相人的意料,他先是沉默了一会儿,旋即“咯咯”笑了起来,直笑得前仰后合——白晓谷不怕无相人,可却莫名地畏惧他的笑,他往后退了一小步,那诡异的笑声便在这时戛然而止。
“我生自虚无,本是无形之躯,可这世间有七情六欲,爱恨贪慕,于是在人类眼中,便会将我看作他们最在乎最重视之人……所以方才并不是我变成了李云生,而是你把我看作了他。”
白晓谷懵懂地摇着头,纠正道:“我……不是人。”
“可你越来越像人了,”无相人轻轻点了点他的左颧,道:“最后你会变成什么模样?我好生期待呢。”
白晓谷掩着被碰过的地方,感觉那里有股异常的热度,正有些困惑,无相人也不容他细想,道:“想不想去见李云生?”
白晓谷不假思索地颔首,无相人又道:“那我带你去见他,你能给我什么报酬?”
白晓谷一愣,局促地晃着脑袋,回说:“钱……我没有……”
“钱是人间的俗物,与我何用?”无相人指了指白晓谷腰间,“我要这个。”
白晓谷垂首去看,腰带上正别着早间李岫替他制作的玩具小角弓,它的下缘还穿了个眼儿挂着一串精致的流苏。
这毕竟是李岫所赠,白晓谷心爱,自然不舍,可是念及李岫的安危他还是依言摘下小弓递给了无相人。
无相人满意地点了点头,领着白晓谷走了数步,启开最近的一道拉门。
室内并未掌灯,一片幽暗,但白晓谷还是看到内里的胡床上正倚着一个男子,因为他正背对这边看不到容颜,白晓谷便特意绕到前方,确认是李岫,便迫不及待地俯□去搂住他——可不知为何,面对白晓谷的拥抱,李岫却迟迟没有作出回应。
白晓谷察觉出古怪,起身看李岫,只见他虽然睁着眼,可两眼呆滞,目光空虚,就像一个没有灵窍的人偶。
白晓谷摇了摇李岫的肩膀,又唤了几声“云生”,李岫还是无动于衷,白晓谷有些慌了,急忙转头去问无相人缘由,对方却只是轻描淡写说“他只是睡着了”,白晓谷不信,爬过来牵住无相人的下摆,无相人“咯咯”笑起来:“不如你亲自去梦里叫醒他吧。”说罢,便在他头顶重重一拍——
眼前白光一闪,白晓谷的身子应招委顿在地!
灵识被一股霸道的力量从躯壳中剥离,灵火在幽暗的室内到处乱蹿,白晓谷原想回到自己的身体中去,可皮肉正在迅速消融,只余一副空空的骨架——白晓谷惶惶无措间,无相人又冲他吹了一口气,出窍的小小灵火几乎要被熄灭!白晓谷无路可逃,本能地飘向李岫,那失去了**凭依的灵识在刚碰到李岫的那一瞬,便深深地陷了进去……
※
白晓谷重新睁开双眼之际,发觉自己衣冠周整,安然无恙,他四望一阵,看到自己已不在教坊之中,而是移到了一扇门前。
门上挂着的桃符已经旧了,铜制椒图上满是锈迹,大门微敞露出里面爬满青痕的影壁——
这正是李岫在宣阳坊的家宅,白晓谷一眼便认了出来,可他还有些糊涂,不明白自己怎么转眼间就回来了?
白晓谷踟蹰了一会儿,推门入内。小宅中庭里的老榆枝繁叶茂,阳光透过交错的横柯,落下斑驳的光影,白晓谷走到树下,恰巧惊动了花畦里一对正缠绵的小虫,它们鸣唱着跃将出来,双双蹦跳着逃向了墙根。
小院内一切如旧,只是没有一点人声,白晓谷心中记挂着李岫,于是大声唤起他的名字,叫了好几声,却无人回应,白晓谷刚要进里屋继续找寻,一转头却发现有人正站在自己身后。
白晓谷先是惊退一步,发觉对方是李岫,忙又跌跌撞撞地扑了过去,紧紧抱住了他。
白晓谷伏在李岫的胸前,正贪婪地感受那儿传来的温度,忽然他被毫无预警地推了开来!白晓谷站立不稳几乎摔倒,他困惑地仰头,却看到眼前一向对他呵护备至的男子今次一脸严峻。
“你是何人!”对方厉声问道。
白晓谷楞了楞,还以为李岫在逗自己玩儿,于是不依不饶地再度凑了过去,可是这一回李岫躲了开来,还将他搡至一边,嘴里又快速将方才的问题重复了一遍:“你是何人?为何知道我的名讳!”
“云……生?”白晓谷喃喃着,眼巴巴地望着李岫,他实在不明白,怎么才过了片刻功夫李岫竟不认得自己了?
看着眼前之人一脸警惕,形同陌路,白晓谷只觉得胸中漾出一股违和的感受,这种滋味难以言喻,却教他难受地浑身颤抖。
白晓谷傻乎乎地立在原地,任凭李岫问什么都默不作声……渐渐的,眼前的光景变得糊涂,眼眶里有什么东西缓缓溢了出来……
※
进入这扇门内不过半刻功夫,李岫便觉得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花一木都无比熟悉,可是他怎么都不记得在哪里见过。
心中空空落落,就像不经意间遗落了什么,李岫愈想愈是郁燥,直到一个不速之客闯入这片领域。
那人一身素衣,翩然入内,乍一见他宛若一个白色的精灵,李岫一时间不由地看得痴了。
直到他大呼“云生”,李岫才蓦地惊醒,同时心生戒备,想着自己好端端地却陷入这无人的诡局,莫不是这白衣人在作怪?
李岫从东厢踱出,正要质问来人,对方见他不躲不避,还不由分说投入怀里!
白衣人伏在身前,温驯乖巧,瞧那份亲昵似乎同自己十分熟稔,李岫却只觉得无比别扭,遂将白衣人推了开来,李岫还想继续追问他的来历,不料这一遭竟惹哭了他。
李岫一时有些懵了,再细瞧白衣人,明明是个男子,垂泪之时却楚楚可怜,看地自己不由地心中隐隐犯疼。
犹豫了一会儿,李岫终于还是拾起衣袂,替他揩了揩眼角的湿痕。白衣人泪眼婆娑定定地回望李岫,直看地李岫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这才破涕为笑。
作者有话要说:过年了,却一点都不开心。
这里好冷清,估计也没人搭理我。
沉底吧。
端午鬼话(十完)
李岫同白衣人并肩坐在一块儿,又聊了几句话方才知他原是个半痴之人。
只是除了疑惑自己为何会被困在此的原因,还有一事教李岫颇为介怀,那便是眼前的白衣人同自己究竟是何关系?
“你认得我?”
从白衣人之后断断续续的陈述中,李岫大抵知道自己曾与他坐卧同席,共居一室……虽然李岫自己毫无印象,可是从白衣人口中获悉,那一件件、一桩桩,却像亲身所历。
只是哪怕挚友兄弟也不会像他所说的那般亲密,莫非……
想到一种可能,李岫偷眼去看白衣人,只觉得对方容颜姣好,体态风流,此刻较之方才瞧来更加可爱——这样的想法吓了李岫一跳,他急敛心神,一边暗骂自己荒唐。
“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李岫有些局促。
“……白晓谷。”
一听这三个字,李岫忽觉得脑内一阵清明,那些混沌不明的记忆片段纷纷串联起来,变得清晰可辨,他陡然记起进入这扇门之前的一切!
李岫一把攥住白晓谷的手,可还未来得及说上只言片语,眼前一阵晕眩,意识渐渐模糊起来……
李岫醒时,只觉得自己做了个长梦,梦境记不太真切了,可是却教他有种恍若隔世之感。李岫侧过头来,发现白晓谷正枕在自己臂弯里,他阖着双眼,呼吸均匀,一脸恬然。
瞧白晓谷衣衫半褪,白玉似的肩颈裸在外头,李岫有些心猿意马,可还是伸出手将其掩好。收手之时李岫不慎触到了白晓谷的嘴唇,两瓣柔软顿时唤醒了之前那片段的回忆。
虽说当时向索吻的乃是个假冒的纸人,李岫仍旧十分受用……若是换做真正的白晓谷,也不知滋味如何?
李岫这般念着,正欲俯身下去,耳旁却传来一记重重的咳嗽。
李岫一惊,急忙松开怀中人爬将起来,却不料这记动作太大,将白晓谷也惊醒了,他睁开双眼,先确认了一番李岫的所在,立即又粘过来拱进他怀里。
“少府大人您还真是舒坦呵……”
看着温存的二人,罗瑾歪着嘴,一脸愠怒:“说是离开片刻,却教我们几个苦候了大半夜,还担心你们两个是不是遭遇了什么不测……结果竟是躲在这里!”说到此处,罗瑾一捶席子,咬牙切齿道:“昨晚我都没顾得上风流快活,你们两个倒是自在地很嘛!”
李岫无奈地讪笑,向罗瑾问及韩湛和薛矜的下落,罗瑾回道:“他们在此间小憩片刻,衙鼓响后就各自回府去了。”
衙鼓都响过一遍了?自己竟昏睡了那么久吗?李岫朝围屏外睨了一眼,阳光果然透了进来。此时略略垂眸发觉怀里的白晓谷背后露了一大片****,急忙又替他遮住,罗瑾见状,气更是不打一出来,絮絮叨叨说了好一阵,直到外边有个女音唤他,道了“本散仙寻解语花去了”,这才弃了两人阖门出去。
李岫将白晓谷放开,瞧他衣衫不整的模样,李岫多少有些无所适从,昨晚离席之后糊里糊涂地来到这里,期间发生了什么,自己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晓谷……”李岫惴惴地唤道,白晓谷乖巧地应声,却教李岫更加紧张,他盯着白晓谷无邪的脸庞,一边攥紧了拳头,踌躇了半晌才继续道:
“昨晚,我有没有对你……做过什么?”言罢,喉中干涩。
白晓谷歪过头回想起李岫梦境里的点滴,点了点头。李岫浑身一僵,脸上忽红忽白,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白晓谷见他这般,有些不明就里,但还是道:“云生的手……拉着我……一直……”
李岫一愣,体味过来白晓谷的话,蹙了蹙眉,问:“你是说……昨晚我一直拉着你?”
“嗯。”
“别的……没做吗?”
※
得知自己昨晚并未酒后乱性,李岫总算松了一口气,可同时心底又隐隐有些微怅然。
这日李旭还需当值,赶去衙门之前,他欲将白晓谷先行送回家中,两人共乘一部小车,途中李岫发觉挂在白晓谷腰间的小弓不见了,问起这事,白晓谷也不敢告诉李岫小弓已被无相人取走,可又担心遭他责备,怯怯地露出一脸泫然。李岫见他这般可怜,又怎会舍得怪他?安慰了一通,将他安置妥当,这才出了家门。
杜重此时早已醒了,他蔫蔫地趴在白晓谷的耳廓上,久久不言不语。白晓谷非常担心,遂将他捉在手心里揉了揉,小老头儿这才翻了个儿,悠悠启口道:
“傻东西,你知不知道自己惹了大麻烦呀?”
白晓谷迷茫地眨了眨眼,他不明白杜重在说什么。
杜重问:“那个无相之人,你可知道他是谁吗?”
“他……不是人。”白晓谷回说。
杜重翻了个白眼,叱道:“废话!任谁都看出他不是人了——还用你来告诉老夫吗!”他一边说着,唇边的两根虫须都气地翘了起来。
白晓谷只得讨好似的继续抚摸杜重的圆肚皮,摸了好一阵,小老头才消了气,道:“实话跟你讲吧,老夫原本便识得那无相人……便是他将老夫封印在骰子里的!”
说到这里,杜重深吸了一口气,接道:“我和师兄多年前(刁先生)斗法落败,遭他役使,终年不得自由,其中万般辛苦,也不足为外人道……”
白晓谷一脸木然,杜重见他懵懂,忙又补充:“老夫曾做过这厮的灵仆,见识过他的手段……在这劝你,千万莫要再同他扯上干系,不然后果不堪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