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
这一趟罗瑾没有轻举妄动,而是静静等到男子化成大鸟飞离了古塔,这才攀了上去。
“怎么又是你?”看到罗瑾去而复返,少年十分诧异,少顷又露出一脸嫌恶,道:“若是还想要什么宝物,就全数拿去,反正留在我这里也没什么用处。”
听罢,罗瑾又羞又惭,知道少年对他前日所为十分不屑,于是歉然道:“我险险因贪念而丧命,不敢再犯,今次回来只是因为有些放心不下。”
瞧少年一脸困惑,罗瑾忙解释道:“听你歌声悲凉,应该是被人掠到此处的吧?”
闻言,少年摇了摇头,回说:“并非如此,”顿了一下又道,“我是被他所救。”
罗瑾不解,少年似乎是踌躇了一番,才道:“入林之时你可曾见过一座祠庙?”
回想起那空无一物的旧祠,罗瑾颔首。
少年又道:“知道那儿供奉什么神明吗?”罗瑾摇了摇头。
少年叹了一口气,说:“那座祠庙唤作谷神祠,供奉的神明主司谷物丰产,所以人们称祂为稻神……”
原来少年生于附近的旁县,多年前县里曾遭逢蝗灾,田间颗粒无收,县内的巫妪占卜称:因为久未上贡,神明震怒,故而降下惩罚以作警示。旁县人素来笃信巫道,经此一遭,自是人心惶惶,又是祷告又是祈求,可是巫妪仍说:这还远远不够,若要神明息怒,必须献上人牲。
“我自幼便罹患腿疾,无法像常人那般站立行走,众人大概以为像我这样的孩子死不足惜,于是便将我选作了人牲……”
这么说着,少年的脸上无甚悲喜,也不知他是早已麻木不仁,还是故作从容,罗瑾瞧得心中隐隐作痛。
“一日晚间,县民将我伴作新妇模样,将我灌醉,趁我睡得不省人事之际装入竹笼里抬进稻神祠中……醒来之后我明白自己被当做了活祭,吓得哭泣不止,直到哭地累了,他就出现了。”
“‘他’究竟是何人?”罗瑾打断少年道,“有那种怪力……不是寻常人吧?”
少年点了点头,道:“他不是人……而是夜叉。”
夜叉?
听到这个词,罗瑾眼前顿时闪过佛画中那些青面獠牙的恶煞,不由地倒吸了一口凉气。见状,少年忙在一旁解释:“虽说是夜叉,可他本性良善,并不会害人。”
昨天差点将我丢下去,这还算良善之辈?
罗瑾腹诽着,嘴上却未置可否。
“夜叉将我带到这塔上至今已逾十载,每日都送来饭食,照料我起居,是他将我这个弃儿抚养长大……”
“可你并不开心不是吗?”罗瑾记得昨晚夜叉用宝物取悦少年之时,他那无动于衷的脸庞,“这么多年你一直被囚于此,难道从来想过要离开这里,回到故乡去吗?”
少年摇了摇头,道:“他不允我离开寸步。”顿了一下,他又接道:“我也曾问夜叉,他既然能够幻化人形,为何不到人群中去……”
“他如何回答?”
“他说……”少年的声音艰涩起来,“他说自己是主宰灾厄的凶神,若是进入人群,只会给人们带来病痛与死亡……”
罗瑾沉默了半晌,对着少年出声:“那你有没有想过……离开夜叉,独自回到人间?”
※
“最初少年不肯,可是我接连劝了几天,他终于还是动摇了。一日,趁着夜叉外出,我将他偷偷负下了古塔,并送他回了旁县……”
“这样就结束了?”夜来正听地津津有味,可罗瑾刚讲到关键地方偏偏戛然而止,教她颇为不满,“夜叉后来怎样了?他有没有再去寻那少年?”
“姑娘莫要着急,这故事还有后文哪,”罗瑾冲着夜来暧昧地笑了笑,道:“话说一年之后,我又故地重游,念起这桩故事便向当地人打听少年的近况。可不知为何,知情人对此总是闪烁其词,我隐隐觉出诡异,后来又自村口戏耍的几个小童那儿听说,一年之前旁县发生了几桩怪事。”
“什么怪事?”
“据说我将少年送回不久,县民们纷纷入林探宝,但觅了几日大多两手空空,无功而返,再去寻那少年,却不见他的踪影。试想,少年双腿有疾,行走不便,又怎会跑远?众人疑心夜叉将他掠回了林中,于是继续搜寻,结果找到了河边的那座浮屠祠。”
“少年和夜叉可在里面?”
罗瑾摇了摇头,道:“塔中并空无一人,只余一口白骨深井,”顿了一下又道,“塔顶也没有寻到什么金银财宝,只有遍地的泥丸碎瓦,一片狼藉……”
“那他们究竟去了哪里?”李岫也忍不住发问。
“我起初也不知。”罗瑾道,“只是后来无意间从一位县内巫妪口中听说一件事,这才恍然大悟。”
“什么事?”
“她说,当年献给谷神的人牲……并非活祭。”
座下诸人听到这话,俱是一愣,少顷才有人反应过来:“你是说,那少年其实……”
“然也。”罗瑾颔首道,“当初我将少年背下塔之时,就觉得十分古怪,他的身子太过轻盈,几乎没有什么份量……联想起他曾说过,夜叉不允他出塔,恐怕不是不允,而是不能——主司灾厄的夜叉,又怎么会和活人住在一起?”
闻言,众人唏嘘不已,薛矜则“哼”了一声,质疑道:“淫祀妖神已被朝廷禁废多年,怎么还会有这等荒唐之事?”
罗瑾笑了笑,回说:“薛少府有所不知,两京之外一乡一里必有祠庙,多得不可胜计,除却祭祀岳海镇渎,祖宗先人的,大多供奉的都是些不具名的鬼神,这并不稀罕。”
薛矜噤了声,夜来又问:“既然塔中根本没有珍奇,游侠们所谓的宝藏又是什么?”
“这个嘛……也许惟有夜叉知道了。”罗瑾一脸讳莫如深,“或许从来就没有什么宝藏,一切只是虚妄而已。”
“并非虚妄,”杜重在白晓谷的手心里翻了个身,长叹道,“夜叉的宝藏,老夫明白是什么了……”
闻言,白晓谷轻轻点了点头,他也明白了:
所谓的宝藏,大抵就是古塔之中夜叉守护十余载,少年寂寞的孤魂吧……
作者有话要说:两则故事原文如下:
武陵郡有浮屠祠,其高数百寻。下瞰大江,每江水泛扬,则浮屠势若摇动,故里人不敢登其上者。有贾人朱岘,家极赡,有一女,无何失所在。其家寻之,仅旬余,莫穷其适。一日,天雨霁,郡民望见浮屠之颠,若有人立者,隐然纹缬衣,郡民且以为他怪。岘闻之,即往观焉。望其衣装,甚类其女,即命人登其上而取之。果见女也,岘惊讯其事,女曰:“某向者独处,有夜叉长丈余,甚诡异,自屋上跃而下,入某之室,谓某曰:‘无惧我也。’即揽衣驰去,至浮屠上。既而兀兀然,若甚醉者。凡数日,方稍寤,因惧且甚。其夜叉率以将晓则下浮屠,行里中,取食饮某。一日,夜叉方去,某下视之,见其行里中,会遇一白衣,夜叉见,辟易退远百步,不敢窃视。及暮归。某因诘之:“何为惧白衣者乎?”夜叉曰:‘向者白衣,自小不食太牢。故我不得近也。’某问何故,夜叉曰:‘牛者所以耕田畴,为生人之本。人不食其肉,则上帝祐之。故我不得而近也。’某默念曰:“吾人也,去父母,与异类为伍,可不悲乎?’明日,夜叉去而祝:‘某愿不以太牢为食。’凡三祝。其夜叉忽自郡中来,至浮屠下,望某而语曰:‘何为有异志而弃我乎?使我终不得近子矣。从此别。’词毕,即东向走,而竟不知其所往。某喜甚,由浮屠中得以归。”(出《宣室志》)
博士丘濡说,汝州傍县五十年前,村人失其女,数岁,忽自归。言初被物寐中牵去,倏止一处。及明,乃在古塔中,见美丈夫,谓曰:“我天人,分合得汝为妻。自有年限,勿生疑惧。”且诫其不窥外也。日两返下取食,有时炙饵犹热。经年,女伺其去,窃窥之,见其腾空如飞,火发蓝肤,磔耳如驴,至地,乃复人焉。女惊怖汗洽。其物返,觉曰:“尔固窥我。我实夜叉,与尔有缘,终不害尔。”女素慧,谢曰:“我既为君妻,岂有恶乎。君既灵异,何不居人间,使我时见父母乎?”其物言:“我罪业,或与人杂处,则疫作。今形迹已露。任尔纵观,不久当归尔也。”其塔去人居止甚近,女常下视,其物在空中,不能化形,至地,方与人杂。或有白衣尘中者,其物敛手则避。或见枕其头唾其面者,行人悉若不见。及归,女问之:“向者君街中,有敬之者,有戏狎之者,何也?”物笑曰:“世有吃牛肉者,予得而欺矣。遇忠直孝养,释道守戒律法录者,吾误犯之,当为天戮。”又经年,忽悲泣语女:“缘已尽,候风雨送尔归。”因授一青石,大如鸡卵,言至家,可磨此服之,能下毒气。后一夕风雷,其物遽持女曰:“可去矣。”如释氏言,屈伸臂顷,已至其家,坠在庭中。其母因磨石饮之,下物如青泥斗余。(出《酉阳杂俎》。)
下个故事是有关薛同学的,有一点点吓人~
端午鬼话(五)
轮到薛矜之时,他还似先前那般忸怩,说甘愿自罚三杯,也不愿讲什么怪谈鬼事,罗瑾却故意板起一张脸,不依不饶道:“薛少府这般说,难道是故意不给罗某面子吗?”
薛矜为难地皱起一张脸,求助般望向李岫,哪知李岫亦是一副兴致盎然的模样,见状,薛矜的额头不禁渗出汗来。
拗不过众人,薛矜总算答应说上一段,可一时也不知讲什么才好,他沉吟了一番,忽然瞥见座旁女伶鬓间的一朵石榴花正开得娇艳欲滴,薛矜微微蹙起眉,脑海中浮现一桩往事……
开元二十六年,薛矜时任长安尉已逾半载,他负责宫廷用度之采办,常常奔走于长安城内的东西两市。这一日,薛矜进入西市街角的店铺,主人是个波斯胡,二人熟稔,波斯胡一见薛矜便兴致勃勃地拉过他介绍起店里的珍品美器。薛矜正瞧得目不暇接,忽然注意到店铺角落里摆着一个白瓷瓶子,里面斜插着一株红花,也不知是什么品种,花瓣精致繁复,颜色嫣红明丽,十分可爱。薛矜瞧着新鲜,便随口问起这花儿的名字,哪知波斯胡听闻,大奇道:“大人竟能看到此话么?”
薛矜不明就里,一脸困惑,波斯胡忙解释道:“这花不知其名,但绝非人间之物,凡有异能者才得以观之……大人非常人也。”薛矜有辨鬼之能,素来对这种话十分忌讳,听波斯胡这般道,当下便心生不悦,可还不容他发作,波斯胡便将红花拾起来递予他道:“执此花者能辨阴阳,小的留之无用,就赠予大人吧。”薛矜又问:“如何能辨阴阳?”波斯胡回道:“晚间执此花,路遇行者,若是有对其展颜的,便是非人。”
离了店铺,薛矜回想起店主人的说法,总觉得对方言过其实,于是一笑置之,将红花信手纳入袖中。
晌午之后,薛矜去到浐水之东探访故人,天色将晚之际,便辞了好友准备打道回府。从浐水至长安若是骑马不消半个时辰,薛矜执僵走了一阵,忽然闻得耳畔有嘤嘤之声,最初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凝神细听,分明就是女子的啜泣之音。
薛矜常遇鬼事,以为又是哪里的孤魂野鬼作祟,不由心头发怵,他扬起马鞭就要重重挥落,可就在这时,不远处的田垛之上现出一个单薄细瘦的女子身形,经过她身旁之时,只见女子身着绯裙白衫,正哭地浑身发颤,一副可怜人的模样。
当时也不知是鬼使神差还是动了恻隐之心,一向胆小的薛矜竟将马匹勒止,跃将下来走近那女子身旁,主动问道:“你是何人?为何在此哭泣?”
那女子闻声,抬起头来,待薛矜看清她的姿容打扮,不禁呆在当场——此女不过十六、七岁,生地唇红齿白,娇俏十分,泣时宛若梨花带雨一般,我见犹怜。
如此美丽,哪里像个女鬼?
薛矜这般心道,那女子便盈盈起身,冲着薛矜欠了欠身子,道:“妾身姬氏,夫家在南海,今次本欲往长安寻亲,不想路上弄瘸了脚,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大人可是往长安去的?能否捎妾身一段路程?”
薛矜见女子孤身一人,无依无靠,于是不疑有他,先扶她上了马,自己则在前头执着缰绳带路。
走了一会儿,薛矜忽然觉得古怪,南海距离京兆迢迢千里,姬氏又怎么可能孤身返乡?他心下一紧,寻思一会儿状似不经意地问起:“夫人只身一人,难道不怕路上遇到什么不测吗?”
姬氏含糊地应了一声,言辞闪烁,薛矜疑心更甚,正想诘问,姬氏却先他一步开可道:“大人莫要疑心,妾身并非歹人,只是有难言之隐……不便与外人道……”
“夫人有何委屈?不妨告予在下。”薛矜又道。
闻言,姬氏似是忆起了什么不堪,缄口不语,又开始抹泪,薛矜讨了个没趣,正有些气馁,那姬氏抽抽噎噎地启口诉说起来:“妾身未嫁之前,名唤玉娘,家在蛤蟆陵下住,年幼失怙,与同胞姊姊相依为命……”
玉娘姊妹长于教坊之中,刚刚及笄,便有人上门提亲。原本对方想娶长姊,怎奈她早就心有所属,而玉娘同她生得一模一样,不久便由她代替长姊,嫁予南海巨贾姬岛为妻。
姬岛乃南海当地的巨富,家宅百亩,良田千顷。可嫁作新妇之前,玉娘却听说,姬岛先前娶过好几房妻室,但是不知为何,皆已亡故,坊间传言,她们不堪忍受姬岛凌虐,有的自戮而死,有的郁郁而终,全部都没有好下场……直到婚礼之前,因这谣言玉娘一直心怀惴惴,唯恐自己婚后也会步上前任们的后尘。
只是出乎玉娘意料的是,丈夫并非她想象中那般可怖。姬岛比她年长十岁,生的一表人才,举止风流,全然不似一般的市井商贾,礼成之后,他待玉娘温柔无比,最初夫妇二人好似蜜里调油一般,恩爱无间。
姬岛是个贾人,需要常年在外走动,新婚燕尔,他便别了新妇,启程离开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