蚍蜉之城(九)
听闻,马待封皱着一张老脸,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声音,一副欲言又止模样。
李岫见状,心头一突,正要追问,车辕前罗瑾却插嘴道:
“说是一摸一样,可旁枝末节总是会有些差别,兴许是尚未建好,兴许是被外力损毁了……就像当初我那个喷嚏一般?”
言毕,马待封忙不迭地颔首,“应该如此吧……”他言辞闪烁,听地李岫腹内生疑,可还来不及质问,又听罗瑾唤道:“云生……快!快过来!”
李岫心中一凛,以为又有什么变故,忙从车里探出头来,却见罗瑾回首,一脸兴奋道:“我们到了!”他一边说着,向前一指。
晦暗灯光映照,头顶上正高高悬着“左银台门”四个大字,遥遥望去,宏伟宝殿便隐没于城牒之后——
此地正是东边夹城联通大明宫唯一入口。
※
“种……子?”
白晓谷重复了一遍蚁皇话,呆了一会儿又问:“什么……种子?”
蚁皇笑了笑,回答:“是树种,”说到这里,她稍稍顿了一下,接道:“若朕料地不差,白先生应该会将它种在长安,那么多年过去了,想必已经长成一株大树了吧。”
白晓谷眨了眨眼,安静地听蚁皇娓娓讲述。
“白先生曾对朕说过,人间有一个教他几度轮回都无法割舍人,他想一直陪伴在那人身旁,可是因为某些原因,却不得不离开……白先生担心那人在他离开之后会遭遇不测,所以便向朕讨得树种,好代替他日夜守护着那人。”
蚁皇说着,别有深意地看了白晓谷一眼:“你可有挂心之人吗?”
白晓谷原本单纯如纸,听蚁皇说了这么久,愈听愈糊涂,只是当问及“挂心之人”时,他眸中灵火一窒,眼前顿时浮现出李岫身影。
自从白晓谷成精以来,已在人间徘徊上百年,他涉世不深,还不至勘破一切世情冷暖,但也知道像李岫这般不计回报,真诚相待人世上罕有,他还不懂情爱,却也明白李岫之于自己绝不一般,他依赖着李岫,视李岫为伴儿,甚至想就这样和他永远在一起。
这样李岫,算不算自己“挂心之人”呢?
这般忖道,白晓谷猛地想起自己来到此地目,他记得红夭曾言,李岫和罗瑾是被吴赐变小了放进须弥宫来,可现下还未寻到他们踪迹,也不知李岫安危如何……念及此,白晓谷心中焦急,蓦地从玉座上站起,作势就要离开。蚁皇见状,忙问他发生何事,白晓谷如实相告,蚁皇听罢笑曰:“莫要着急,若是寻人话,朕要比你有办法。”言毕,她一声令下,须臾,几个黑衣人鱼贯入内,跪在殿前。蚁皇简单地吩咐了两句,黑衣人领命,迅速地退出殿外,十分训练有素。
白晓谷放心不下,还欲跟去,又被蚁皇拦了,问:“你要作甚?”
白晓谷指了指殿外,回道:“去找……云生。”
闻言,蚁皇叹了一口气,道:“你若执意要亲自寻他,朕也不拦你,只是若李县尉见了你,问起你是如何进来,该如何作答?”
白晓谷一脸困惑地望着蚁皇,回道:“是你……接我……进来呀。”
蚁皇怔了怔,有些哭笑不得:“朕不是这个意思。”顿了一下,又道:“寻常人无法进入须弥宫,李县尉见你在此一定会心生疑窦,届时你非人身份被他识破又该怎生是好?”
白晓谷这才恍悟,之前为寻李岫,他并没有顾及那么多,现下听蚁皇这么说,却不由地局促起来。
毕竟人妖殊途,他还是不愿那么早就被李岫知道自己真身。
“我该……怎么办?”白晓谷惶惶地望向蚁皇,蚁皇冲着他嫣然一笑,招了招手道:“附耳过来。”
※
长安内廷夹城之中,设北衙禁军,直属天子调度——这本是李岫知道,可是他却不曾料到,须弥宫中也有这样一支军队排布在宫门附近。
众人刚驱赶着驴车长驱直入左银台门,不多时便有无数黑衣黑甲守卫聚拢过来,不由分说将驴车围堵在中央,使其进退不得。
“老头儿,你不是说这里没有守卫吗?”罗瑾怒火中烧,扯着马待封襟口开始责难。
“老朽……老朽也不知会如此……”望着车外黑压压蚍蜉宿卫,马待封亦是一脸惊慌。
“其实就是你故意引我们被抓吧?”罗瑾眯起眼,长了倒刺胳膊上青筋毕毕,“好一个瓮中捉鳖!”
李岫见状,忙劝阻道:“子良,莫要冲动!”他一边说着,一边望向车窗外,“我怎么觉得,这些蚍蜉并没有敌意呢?”
闻言,罗瑾手上劲道松了松,也凑近探看,果然如李岫所言,围住驴车卒子们只是齐齐地望着他们,并没有发动攻击。
不一会儿,一个身量稍小黑衣人探进车里,也不说话,只是用触角挨个地碰触李岫三人,少顷便径自退了出去。
“莫非是以为我们是他们同类吗?”罗瑾捋了捋自己头顶两根须子,算是松了一口气,可回过神来又用力拍了拍自己前额,恨声:“这有什么好高兴?”
李岫苦笑着摇了摇头,就在这时,忽然发觉车窗外光景丕变——只见原本将他们团团围住众卒子分列两行,中间空出一条齐整甬道,刚好可供驴车通过。
李岫怔忡了一下,这才明白他们是要迎驴车入宫,于是同罗瑾、马待封计议了一会儿,便躬身来到车辕前,执起了缰绳。
车轮辚辚,滚滚向前。
不多时,在蚍蜉宿卫引领下,李岫三人很快来到丹墀之下,望着头顶上宏伟宫殿,哪怕明知在常人观来,它不过指尖大小,诸人还是不由地肃然起敬。
李岫在玉阶之前凝立了一会儿,遂领着罗瑾、马待封从容地拾级而上,直至跨过紫宸殿门槛,看到玉座之上那个同蚁皇并肩而坐白色身影——
蓦地,李岫心漏跳了一拍。
蚍蜉之城(十)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圣诞快乐!赶末班车给大家道贺~
终于忙完了,这几天应该不会断更了~
本单元还有一个小尾巴,新故事还在构思中
是写bl版的《莴苣》还是《百鬼夜行》好捏~~ 玉座之上那人白衣赛雪,黑发如瀑,银色丝绦将青丝松松挽起,束在脑后。
他身上没有一件多余饰物,虽说脸上覆着一张面具,仍不减楚楚丰姿。
李岫脑中顿时一片混沌,身边人说了什么全未入耳,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白衣人,尔后一步一步缓缓迈上阶梯。
直到走至那人跟前,李岫端详着覆盖着面具,看不见表情脸孔,声音微战道:
“你到底是……什么人?”
闻声,白晓谷楞了下,没有吭声。
他不明白,自己不过是遵照蚁皇建议,戴上了这张面具,如此这般李岫竟认不出自己了吗?
这般暗忖,他顿觉委屈。
“为什么总是这样神神秘秘,来去无踪?你究竟……意欲何为?”
良久,李岫见“白先生”沉默着,也不回应,心中灼灼,不由地加重了口气。
而听到李岫质问,白晓谷眸中灵火难以抑制地轻轻颤了颤,他所认识李岫一向都是温文儒雅,恭顺谦和,还从来没有见过李岫在自己面前露出过这样神情。
白晓谷张口欲言,可是忆起蚁皇之前千般叮嘱,万万不可在李岫面前言语,不然定会被他识破,前功尽弃,于是只得继续缄口。
发觉“白先生”总算有了反应,李岫满怀期待,指望着他能说点什么,可对方只是张了张嘴却欲言又止。见状,李岫忽然乱了方寸,他不明白,为何自己明明有千言万语,话到嘴边却莫名地变得咄咄逼人。李岫唯恐“白先生”嫌自己蛮横无理,刚想说点补救话来,偏偏这时候又无话可讲了。
两人各怀心思,就这样痴痴地彼此互望着,仿佛时间就此凝住……直到闻得一声轻咳,李岫这才回过神来,而白晓谷也被这记响动惊得踉跄半步,不慎为足下衣裾所绊,猛地栽向前方!李岫眼疾手快,张开双臂一把将他搂住,稳稳地揽进怀中——感到身前蓦然多出来份量,李岫只觉得心神一荡,本能地紧紧箍住身前人腰肢,将他锁在自己双臂圈成桎梏里。
虽然白晓谷早已习惯了李岫怀抱,可是今次他察觉有些微异样。李岫胸膛剧烈地上下起伏,他静静地贴伏在那儿,只听得“怦怦”闷响,像是里面藏了一只调皮小兔,仿佛随时都会跃将出来。
白晓谷不明就里,就着那儿轻轻蹭了蹭,李岫呼吸陡然变得急促,他手上劲道又加重了几分,力道大地就像是要将怀中人揉进骨里一般。
“咳咳。”就在这时,身后又传来两记咳嗽声。
“云生,别怪我不解风情……只是你们两个再这样卿卿我我下去,实在是……”
听闻,李岫这才猛地意识到自己竟当着旁人面,竟做出这等逾矩之事,当下羞得面红耳赤,急急松开臂弯,只是眼看“白先生”就要从自己身前退离,他又不舍地牵住他衣袂,低喝“不许走”,言毕,见对方也不反抗,这才心头稍宽,转过身面对罗瑾。
罗瑾望望李岫又看了看白衣人,满脸困惑,他走近前扯了扯李岫袖子,悄声问:“云生,他就是那个‘白先生’?”
李岫点了点头。
“你们之前就认识?”罗瑾又问。
李岫并未直言,他转过头看了一眼身侧安静白晓谷,算是默认了。
罗瑾遂露出一脸不可思议,捋着头顶须子,口中抱怨:“什么时候认识?怎么瞒着我?”罗瑾与李岫相交甚笃,自信二人之间没有秘密,可李岫从未在他面前提过这桩故事。
李岫不再理睬罗瑾,而是直面玉座上另外一人——
玉座上妇人一袭衮冕朝服,虽然此时正含笑望着这边,却无损那凌然高华,赫赫威仪。
“……想必您便是蚍蜉之皇了吧?”李岫这般道,郑重地揖了一揖。
“李大人无需多礼。”蚁皇抬了抬手。
李岫奇道:“恕李某唐突,敢问陛下怎会知晓李某名姓?”
蚁皇笑答:“李大人过谦了,你在我们这儿可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
李岫一怔,忽然觉得有些荒唐可笑:在长安自己不过是个籍籍无名八品县尉,未成想这一年来经历了种种怪力乱神之事,在精怪眼中倒成了一员熟客。
“李某惭愧。”李岫这么说着,语气稍顿,“只是没想到陛下居然是一位女皇呢……”
“蚍蜉内以女为尊,历代君王皆由巾帼握权。”
“那么陛下是否也有后宫椒房?”罗瑾闻言好奇地插嘴道。
“子良!”见好友如此不懂分寸,李岫蹙起眉头低叱。
蚁皇也不以为意,回说:“我们蚁族皇室大婚之后,王夫便会寿终正寝,历代蚁皇需独自操持事,繁育子民与后嗣。”说着,还抚了抚自己那高高隆起腹部。
原来□一回,就要生育一生,身为蚍蜉之皇还真是万般辛苦。
罗瑾装模作样地喟叹了好一阵,这才转到正事上头:
“我们几个凡人愚钝,不慎误入须弥宫中,还望陛下能指点迷津。”
听罢,蚁皇摇了摇头,道:“朕也束手无策。”
罗瑾没有料到,几经周折,却会得到这样答案,他诧异地扭头看向李岫,只见李岫转过头面对身旁“白先生”,柔声道:“你可有办法?”
李岫三人来到之前,蚁皇曾经问过他有没服下红夭所赠药丸,之后又说时辰一到,自然会有脱出之法,所以听李岫这般问询,便乖巧地点了点头。
众人见状,无不松了一口气。
闲话过后,少顷蚁皇安排众人至后殿等候休息,接着又说有要事欲同“白先生”商议,李岫固然不舍,还是依命与他暂别。
※
“云生,那‘白先生’究竟是什么人?”
刚阖了门,罗瑾便迫不及待地追问。
李岫轻轻摇了摇头,回道:“实不相瞒,关于他……我知道并不比你多。”
“藏头露尾,鬼鬼祟祟——这种人你怎能轻信!”罗瑾激动道,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许多。
“不能这么说……自相识以来,虽然他从未以真容示人,却不曾害我,甚至好还好几次助我化险为夷……”一边说着,李岫回忆起之前几次邂逅点滴,唇角不自觉地微微弯起。
罗瑾看在眼里,沉默了一会儿,方道:“你们关系非同一般?”
他一语双关,听得李岫面上染绯,一时也不知如何作答。
自从第一眼见到白衣人,李岫就有股难抑悸动,哪怕至今都对白衣人一无所知,可是只要一想到他便夜难成眠。
这份暧昧若即若离,直至维系到今日。
“云生……你是什么时候认识晓谷?”
李岫一愣,虽然不明白为何罗瑾会在这个时候会提及白晓谷,但还是老实回道:“去年七月。”
“那这个白先生呢?”
同白衣人初遇乃是去年千秋节,在华妃墓中正是他化身韩湛,助李岫脱出妖屏结界。
隐去了一些旁枝末节,李岫将事情经过简单叙说了一番,尔后又道:“你问这些做什么?”
罗瑾捻着颏下胡髭,道:“你有没有觉得,这个白先生同晓谷十分相像?”
听罢,李岫微愕,旋即失笑:“怎么可能!”
在李岫看来,白晓谷和白先生身型轮廓虽然十分肖似,可是一个无邪天真,一个沉静内敛,两人性子迥异。
罗瑾一摊手,道:“好吧,就算他们毫不相干,那么你到底属意哪个?”
闻言,李岫心头一撼——
他和白晓谷朝夕相对,这痴儿憨实可爱,惹人怜惜,而白先生虽然只有数面之缘,但风姿翩翩,教人心折,今次若非罗瑾提起,自己还从未将二人相媲。
“……我不知道。”
罗瑾嗤笑:“两个美人各有千秋……你这厮,是想要坐享齐人之福吧?”
“休得胡言!”李岫愠道,罗瑾这话不光是折辱了他,更是折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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