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下楼之后,走回街上,不知为何原本一直注视着李、罗二人城中人对他们不再关注,一个个漠不关心地错身而过,李岫腹中正泛着狐疑,忽听罗瑾“咦”了一声,他转过头问;“怎么了?”
“方才我好像看到了,”罗瑾挠了挠鼻尖,“那个牛鼻子老道……”
“当真?”
罗瑾摇了摇头,道;“兴许是我看错了吧……既然是他在作怪,他自己又怎么会进来?”
话音刚落,李岫还未作回应,却见阑珊灯火下,一个须发皆白老者正步履蹒跚地朝着他们二人徐徐走来,而老者面容——赫然就是吴赐!
蚍蜉之城(五)
看到来人容貌,李岫和罗瑾俱是一愣,而后反应过来便冲着他奔了过去。老者似乎被二人气势汹汹模样所慑,吓地呆立在原地,还没想到要跑,便被罗瑾恶狠狠扑倒在地,
“云生……快……快绑了他!”罗瑾一边唤道,一边气咻咻地摁着吴赐大骂。待罗瑾骂得解气了,才将他拉了起来。那老者灰头土脸,一派委屈,冲着二人惶惶道:“老朽与两位远日无仇今日无怨,为何要这般对待老朽?”
罗瑾眉毛一竖,怒叱:“无冤无仇?咱们梁子结大了!快说——为何要将我们二人弄到这鬼地方来?”
老者一脸迷茫:“这位道长是不是认错人了,老朽同二位素不相识……”
罗瑾听罢,气更是不打一处来,李岫却在此时察觉出了一些端倪:眼前这“吴赐”并不是作道人打扮,而是穿了一件布衣团衫,他容貌虽同吴赐并无二致,可是神情却迥异。那吴赐从容自在,超然物外,眼前老者却是一副市井小民姿态,畏首畏尾,全无那股仙道风范。
莫非,他只是一个酷似吴赐寻常人吗?
李岫阻了罗瑾,转而对着老者道:“老丈,你姓甚名谁,哪里人士?”
“老朽名唤马待封,东海郡人。”老者颤颤巍巍地回道,
“胡说八道!”罗瑾以为他诳语,扬声怒叱,李岫急忙将罗瑾拉到一边,径自将老者松了绑。
罗瑾见状不由愣住了,道:“你糊涂了吗?怎么信他?”
李岫却道:“子良,你好生想想——吴赐既然有本领将我们玩弄于鼓掌,他又何必在此受欺?”
罗瑾稍稍冷静了一些,凝神想了想,方才觉得李岫所言有理,讪讪地松开老者,可还是有些不放心:“你真不是?”
对方连连摇头,罗瑾嘴里嘟囔着,却也没再为难他。
可就在这时,那自称“马待封”老者启口道:
“老朽虽然不是吴赐,可是却认得他哩……”
※
老者将二人引至自己居所——那是一间毗邻西市普通民居,内里陈设也十分简朴,除却几只胡床,席上铺满了各色道具和用剩铁碎木屑,杂乱不堪,也无人打理。
“想当年在宫中老朽也是风光一时呀……”马待封悠悠道,一边说着一边从里屋搬出一副金银彩画妆台。那妆台中间是镜子,台下有两层,都安着小门。启开镜奁之后,便触动了内里机关,门内有个穿着考究人偶宫婢端着梳箅走了出来,马待封取了梳箅,它复又奉上面脂妆粉,眉黛髻花,往复了几回之后这才回到小门之中。
罗瑾见状,赞不绝口,近前来摆弄那进进出出人偶宫婢,李岫却问:“您为何要离开皇宫呢?”
原本这马待封乃是开元之初禁中一员伎工,专司打造帝后卤簿和妆台。他手艺精湛,懂得奇技淫巧手艺,如指南车、记里鼓、相风鸟都由他改修。十多年前,马待封确颇有些名气,只是自他离宫之后便从此销声匿迹了。
“说来话长呵。”马待封一脸颓唐,“老朽虽然在宫中吃穿用度无忧,可是总想谋个一官半职。几番奏请,圣人却避之不见。这般过了数载,老朽终于心灰意冷,辞了宫廷,改名换姓,归隐于西河。”
“老朽在山中避世,寻访仙道,最开始也过得逍遥自在,可是日子一长,仍是觉得这样生活索然无味,于是就整日闭门钻研伎艺,总想造一些惊世骇俗玩意儿……”
“所以您便造了这个须弥宫吗?”罗瑾插嘴道,马待封却摇了摇头,道:“非也。”顿了一下,接道:
“我只是依照自己形象,造了个道人木偶。”
李、罗二人对望了一眼,虽觉不可思议,可李岫还是问道:
“莫非……那吴赐便是……”
“然也。”不等李岫说完,马待封便应道,“吴赐……便是我造人偶。”
※
另一边,宣阳坊李氏小宅中。
几只小妖商量了一阵,决定及早动身赶赴曲江池,可是如今已经宵禁,二杜和红夭倒是无妨,白晓谷若是现在出门,定是要犯夜。正为难间,红夭道却道:“恩公,我自有办法!”说着,便从怀里摸出一颗芝麻大小黑色药丸,捧着递送到白晓谷面前:“恩公服下此药既可。”
“这是何物?”杜升好奇道。
红夭回说:“此物产自蚍蜉,蚁族若欲将大型猎物拖入巢穴就会用这个先将它们先行变小,只是十二时辰之后它便会自行失效。”
白晓谷接过药丸,不假思索地吞下。过了一会儿,果然如红夭所言,他身子渐渐缩小,直到缩地体不胜衣,白晓谷便被埋没在自己衣袍堆成小山之中,待他好不容易从宽大袖子里爬出来时候,已经变得和其他三人一般大小了。
“哎呀!”看到白晓谷浑身赤条条,红夭惊呼了一声,捂着脸背过身去,杜升则有些莫名,道:“白兄又不是姑娘家,殿下有好害臊?”
红夭听闻,不悦地朝这杜升瞪了一眼,杜升莫名十分,但还是怯怯地噤了声。
杜重正忙着施法将白晓谷衣裳鞋袜也变小,并没在意这边动静。待白晓谷穿戴周正,刚要启程,二杜又开始犯愁:他们这般渺小身量该如何赶去迢迢数里之外曲江池呢?
“诸位不必烦恼,我已经安排妥当了。”红夭一脸笃定道,跃将到窗棂上,引三人从缝里钻了出去。
众人走到中庭棵老榆下,红夭朝着头顶唤了两声,不多时,就听得头顶传来“嗡嗡”之声,众人抬头,只见一只身型纤长飞虫徐徐从天而降,而后束起了翼翅,轻轻落在了红夭身前。
那是一只青色豆娘,它四翼皆泛着蓝色幽光,一对大眼宛若琉璃,十分精致美丽。
“这是我坐骑。”红夭这般介绍完,便邀众人骑上豆娘。红夭居首,杜升想挨着坐在其后,可是当他刚刚揽住前面人纤腰,却被一掌掴开。
“去,你坐最后!”红夭斥道,杜升只得讪讪地从命,起飞之时抱住杜重那圆滚滚肚子,一边悄声问道:“叔父,红夭殿下是不是讨厌我呀?”
蚍蜉之城(六)
豆娘虽然身型纤小,但是载着几个小人还是绰绰有余。不多时四人飞离了小宅,越过了宣阳坊门,来到街上。
教坊里丝竹声声,歌舞曼妙,不时传来欢声笑语;伴着衙鼓,佛寺道院中还有琅琅诵经之音;白日里车水马龙朱雀大街上此时一片空寂,只有寥寥数个提灯巡街人,宛若萤虫一般,在地面上缓缓游移着……
这般于空中恣意飞掠,居高临下地俯瞰长安万家灯火,还是白晓谷第一次经历——他好奇地东张西望,惹得身后杜重紧张道:“别乱动,小心坠下去!”
恰在这时,豆娘降低了身子,堪堪掠过一个巡街人耳际,那人浑身一个激灵,还没反应过来,豆娘又携着白晓谷一行人拂过路旁梧桐横柯,隐没在无边夜色之中。
“喂,你方才瞧见没?”
“瞧见什么?”
“好像有几个小人刚刚从这里飞过去……”
“……你酒还没醒么?”
半个时辰后。
豆娘稳稳当当地落在曲江池湖心画舫一根雕栏之上,几个小人按次从它身上爬下来之后,豆娘这才敛起了四翼。
红夭在原地顾盼一阵,确认并无危险这才领着白晓谷三人走进了船舱。内里十几个赌客正自顾自玩着博戏,似乎谁都没有注意到此时正有四个小小不速之客混进了他们中间。
“就在这里面了。”红夭肃容道,又引三人在十几双各色各款巨硕靴子中穿梭好一阵,终于停在一张梨花木质案几下。不一会儿,有只蚍蜉探头探脑地寻了过来,发觉红夭,它脑袋上触须晃了晃,红夭握住那儿,嘴里念念有词,似乎是在同对方交流,须臾,他松开蚍蜉触须道:“辛苦你了,先退下去吧。”蚍蜉便冲着红夭撅了撅身子,依原路退了回去。
“须弥城就在这画舫二楼,”红夭指了指头顶,“趁着吴赐还未发现,咱们速速行动吧。”
白晓谷点了点头,杜升却道:“没有梯子,怎么上去?”
“飞上去。”
“飞?还要让豆娘载我们吗?”
红夭白了杜升一眼,道:“不用豆娘,我也能飞。”说罢,便解下甲胄。
果然,红夭背后生着一对小小透明翼翅,一甩头,秀发顿时如瀑洒下——而看到红夭那玲珑曼妙身型,杜升顿时呆立当场。
“你……你……你……”杜升指着红夭,结巴地仿佛舌头打了结,惹得对方蹙眉道:“‘你’什么‘你’?真是无礼!”
“呃……你不是男么?怎么……怎么会……”
“殿下乃是蚁族皇太女,当然是女儿身。”杜重道,“当初你们一块玩儿时候,难道没人告诉过你吗?”
“……一百多年前事儿,我哪里还记得?”杜升对着手指小声嘀咕,红夭听闻,十分不悦地撇了撇嘴,道:“闲话休提,救人要紧!”
红夭翅膀很小,而且受过伤害,无法飞远,但是飞到画舫二层还是轻而易举。她拉着白晓谷,又让二杜挂在他脚下,四个小人连成一串,摇摇晃晃地飞进挂置小梯暗格里。落定之后,又在黑暗里爬行了一阵,终于看到斗室之中亮着一盏孤灯,忽明忽暗,昏昏欲灭。
众人循着那烛光愈走愈近,只见一座微缩城池就这样矗立眼前——
乍一眼它形制似与长安无异,但是城门楼上挂着匾额却是“须弥”二字。
“到了到了!”红夭一脸喜色,拉过白晓谷遥指着桌案上,“恩公,就是那儿了!”
闻言白晓谷讷讷地点了点头,可就在这时,眸中灵火一窒,白晓谷不禁缩了缩肩膀。杜重见状,心中疑惑,正要问询,但话还没说出口,就听得黑暗之中传来诡异“窸窣”轻响。
四人顿时噤若寒蝉,少顷,只见一物挪动着八条纤细足爪缓缓逼近,在微光里现出身形,它“咕噜噜”转动着额上八只黑漆漆眼睛,而后一瞬不瞬地盯着白晓谷众人。
——原来是一只周身赤红蝇虎。
见状,众人顿时松了一口气,杜重上前一步还想将它驱走,可那蝇虎身后却蓦地地冒出了另外一只,杜重猝不及防,吓得朝后踉跄了半步,尚未站定,那“窸窣”声再度响起,愈来愈快,愈来愈急,直到白晓谷众人反应过来,只见周围密密实实围了一圈红色蝇虎,一个个瞠圆了八只眼睛,虎视眈眈地瞪着他们。
“叔……叔父……”杜升怯怯地唤道,“它们……它们想要做什么?”
杜重被自己口水噎了一下,咳了几声才缓过劲儿来,他重新扫视了周围红彤彤一片,有些惴惴地回道:“别、别担心,不过是群蝇虎罢了,应该跟咱们家八将军一样温驯……”
杜重话音未落,最近一只赤蝇虎便冲他重重地吐了一口飞沫,那沫子刹那间化作一张蛛网,罩向杜重,杜重还来不及惊呼,立时被牢牢地钉于地上!其它蝇虎见状,争前恐后地效仿起来,冲剩余三人喷吐蛛网!情急之下,红夭也顾不得被困杜重,一把拉过白晓谷和杜升,带着他们继续往上飞。
可六只脚刚刚离开地面,蝇虎们又不依不饶地追逐过来,红夭猝不及防,小小翅膀被飞沫化成蛛网粘了起来,她惊叫一声,身子急坠,但下落之前,手上却发力将二人高高地往上抛去!
“恩公!替我救蚁皇出来——”红夭大叫着,声音凄厉。
掉入须弥宫之前,白晓谷看到最后一幕便是一群赤色蝇虎张牙舞爪模样……
※
须弥宫。
“那个人偶最初做得惟妙惟肖,若不细瞧根本看不出是个假人……”马待封仍在娓娓讲述着。
当年,他依照自己形象完成了木偶之后,便将其取名为“吴赐”。“吴赐”即“无赐”,多少有些怀才不遇,怨怼圣人意思。
马待封在木偶手上安了个木碗,置于附近城中闹市里乞讨,木碗中钱币一旦盛满,便会触动“吴赐”身体里机关,它会大喊一声“布施”,市集里人以之为奇,每每争相观看,而“吴赐”因此每日都能讨千文钱之多。
可马待封对这木偶并不上心,日子长了,便将它彻底忘了。马待封在山中又过了数月,忽然有一天,一个衣衫褴褛道人不请自来,而马待封看清他容貌后不禁吓了一跳——对方和自己长一模一样!他琢磨了一阵方才明白,原来自己制作木偶竟在不知不觉间有了灵性,还化作了一个活人。
“吴赐怨我把他当作讨钱工具,又将他抛弃,所以为了报复,他把我变成了现在这个模样。”说到这里,马待封无奈地长叹了一口气,沉默了一会儿才接道:“他还造了一间小屋,将我囚在里面,当作宠物一般饲着……”
“等等,”李岫打断马待封,“您是说,最初自己被关在别地方,后来才被移进须弥宫么?”
马待封摇头,“须弥宫就是当初囚禁我那间小屋……只是经过了这么多年,它变大了。”
李岫不解,看了一眼罗瑾,他亦是一脸困惑,嘴里咕哝:“这鬼地方还能自己长大不成?”
“非也。”马待封道,“多年前,吴赐劫持了蚍蜉女皇,胁迫数以万计蚁族为他不断扩建这座城池,而且……”
“而且什么?”李岫迫不及待地追问。
“被吴赐关在这里人,很快也会忘记一切,变成一只蚍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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