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上缚着的细绳,伴着一声悲鸣,怪人立时痛苦地捣住自己的面孔!
虽然只有一晃眼的功夫,可就是这么短短的一瞥,足以教李岫看清怪人的容颜:
面具之后并不是什么青面獠牙的恶鬼修罗,而是一个人……
一个易钗而弁的女人。
伏于地的女子披头散发,一身狼狈,尽管如此李岫还是认出她便是不久前趾高气扬指着自己骂“不明是非”的胡姬。
“怎么是你?”李岫讶然出声,哥舒玲却没有反应,径自掩面啜泣着,李岫见不得女人哭泣,一下子慌了神,想扶哥舒玲起来,可是刚碰到她的身子便发觉她的双脚已然消失不见,再也不可能站起来了!非但如此,她的整个身子正自下而上渐渐消融,化成浓稠的黑水——那光景真是说不出的恐怖骇人!
“这究竟是……”李岫被眼前一幕惊得几乎无法言语,这时只听一旁的白衣人启口道:“她并不是活人。”
闻言,李岫不禁侧目,只听白衣人悠悠道:“真正的哥舒玲早已香消玉殒,现在你所见的,不过是肖似她的画中人。”
似乎是听到了白衣人的这句话,伏在地上的“哥舒玲”噙着泪朝着这边望了一眼,琥珀色的瞳仁里饱含着无比怨毒——尽管已经知道她不过是一个“画中人”,可形状却未免太过逼真了一些,李岫看着她的惨状,只觉得背后一股森寒逼人!
“哥舒玲”朝着崔浩的方向缓缓匍匐前进,嘴里呢喃着什么,仔细聆听才依稀辨得出是“崔郎”二字,可惜她爬了不过数尺,连双臂也都尽数消融在黑水之中,只留着一截残躯在地面上艰难地蠕动着……她所经之处拖曳出长长的一道墨痕,这幽深空虚的颜色竟比真正的鲜血还要教人触目惊心!
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崔浩仍是面不改色,他静静地看着地面上的“哥舒玲”,直到她全身只剩一个发髻散乱的头颅,再也挪不了半分,崔浩遂弯腰拾起了那颗头颅。
“崔郎……崔郎……”即便如此,“哥舒玲”还在不断呼唤着,少顷,声音渐渐模糊轻小,直到归于寂静,头颅终于也化作一滩黑水,自崔浩的掌间淋漓地滴落。
虽然不知这画中人为何执念如此深重,此情此景还是教李岫感到一阵莫名的心酸,这时腕上又是一紧,李岫低头去看,只见獬豸已经悄无声息地变回了发带,系回了原处。
“岫儿,该回去了。”
听得白衣人这般道,李岫一愣,抬起头望了一眼兀自坐在蒲团上盯着自己双掌发愣的崔浩,蹙眉道:“可是他还没……”话还未说完,李岫闻得耳畔隆隆作响,他环顾四壁,只见壁上风雷乍现,似乎隐隐有什么即将脱壁而出!
就在这时,白衣人此时却攥住丝绦的另一头,道:“此地不宜久留,你速速离去,这边我自会处理。”
闻言,李岫心头一紧,他一把抓过白衣人的衣袖,摇着头不肯离去,白衣人轻叹一声,拉着李岫的襟口,李岫不自觉地随着他的动作微微弯下了腰,下一刻顿觉额上一凉——白衣人就着那里落下了一个亲吻。
李岫怔在当场,他捂着被吻过的前额难以置信地看着白衣人,只见他唇角微弯,轻轻吐出一句话,李岫还未听得真切,胸前就被他猛地一推——
李岫朝后踉跄了半步,旋即又被腕上的丝绦带着往后急退,根本不容他挣扎,身子就像陷进了无尽的虚空之中,眼前只余一片有如墨染、没有尽头的漆黑……
再度清醒,李岫冻地浑身一个哆嗦,他起身环顾一周,发觉四遭环境陌生,正有些惶惑,只听不远处有人大喊“走水啦走水啦”,李岫立时回过神,冲着喊声奔了过去。
失火的乃是菩提寺的藏经阁,好在天气十分寒冷,火势并没有向外扩散,除了寺内僧众,附近巡街的皂役也都聚到该处援助救火,待到李岫赶到之时,火已经熄了。
此时东方渐明,晨曦映着被焚的断壁颓垣,显得格外萧索。藏经阁中的壁画不消说,已经付之一炬,好在清理藏经阁残骸之时,并未发觉寺内有人伤亡,这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
崔浩去了哪里?那之后白衣人又做了些什么?
李岫十分困惑,甚至觉得自己只是经历了一场梦魇,直到瞧见系在自己腕间的证据,他才相信:白衣人匆匆来过,却又匆匆走了,今次他只留给自己一根发带,以及……额上这个轻柔的吻。
地狱画师(十六完)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中秋快乐!
因为有柚子这个坏榜样,从此,小骨头亲人都是带咬的~
这个暗黑向的单元故事终于告一段落了,某大出一口气(^o^)/~
本篇灵感来自芥川龙之介《地狱变》,引《酉阳杂俎》中吴道子雇凶杀人的故事,有兴趣的话大家可以找来看。' ^'
下篇故事暂命名为《骷髅奇案》,短篇,轻松治愈向,这两天正在搜集资料,敬请期待。;…) 初四刚过,曹县令协同家眷返京,得知自己不在时辖区内接连出了几桩大案,气得三尸神暴跳,怒叱下属“办事不力”、“酒囊饭袋”,衙门里一时鸡飞狗跳,李岫同匆匆自洛阳赶回的赵元为善后之事忙得焦头烂额,衣不解带过了数日,终是无果。
而菩提寺失火不久,坊间流言:崔浩因不能按时完成《修罗变》,故而毁画出走,如今也不知身在何方?宁王唯恐圣人怪罪,一直督促着京兆府彻查此案,只不过圣人最近大抵是有了太真娘子的陪伴,于是便将莅临菩提寺观画的事儿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又过了几日,宁王不再追究崔浩失踪,藏经阁被焚事件便这样不了了之了。
这般诸事停当,不知不觉到了初九了,曹县令总算良心发现,给衙内众人放了一日旬休。
归途路上李岫经过街角旮旯里的一间义庄,正有两个工人往里面运着尸体。李岫驻足,问起尸体的由来,工人回说这是在渠槽里发现的一具女尸,之前已经抬到衙门里给差官们验过了,长安天天都有冻死路边的流民,想她不过是其中一人,于是便送来厝房安置。
听闻,李岫心念一动,鬼使神差地掀开蒙在尸身上的草席验看,一阵恶臭扑面,李岫不禁掩鼻。看体貌此女颇为年轻,也不知死了多久,浑身显出尸斑,再细瞧那女尸的面孔,李岫不禁一呆:此女的脸已经开始朽烂,早已辨识不清原貌了,只是她死后双目未瞑,浑浊的琥珀色瞳仁向外凸着——竟是个胡姬!
李岫陡然认出了她是何人,几乎要脱口而出之际,却见街上有个高壮的男子沿路缓缓走将过来,那熟悉的身形瞧得李岫心下一沉,他赶忙催促着教人把女尸抬进屋内,刚巧避过了男子的目光。
同哥舒放错身而过之后,李岫忍不住回头多看了他一眼:只见他面露喜色,手按在腰间鼓囊囊的一个口袋上,似是刚赢了赌钱,正赶着回去把这份欢喜同哥舒玲一同分享。
李岫有些不忍地叹了一口气,心中无比惆怅:自己该如何对着这样一位兄长,告知他妹妹的死讯呢?
光阴渐冉,正月十四。
李岫同罗瑾一道去了一趟常乐坊西南的赵景公寺。(*赵景公即独孤信,侧帽风流。该寺乃前朝大业年间所建,起初在佛寺林立的长安并不出名,只是寺前有口八角井,井水十分甘美,传说安乐公主还曾有在此有过一段坠碗的奇闻。)
“……啊呀,如果我也有崔画师那样的本事,早就画满一屋子的美女啦。”
罗瑾口中喃喃着,打从李岫口中得知那晚藏经阁发生的事儿,他便一直重复着这一句,面上一派神往。
李岫听闻,微微蹙眉,察觉到好友的不悦,罗瑾忙谄笑地挨近,扯着李岫的袖子道:“云生,我都答应你绝对不把此事声张出去了,难道现在连我想一下都不可以吗?”
看着罗瑾那副委屈的模样,李岫默然无语,暗自庆幸未曾将白衣人之事告诉他,不然还不知道这位好友会大惊小怪到什么地步呢。
二人迈进佛殿,罗瑾一边观摩着,忙不迭地赞叹“名不虚传”云云的话,而在李岫眼里,比起这吴道子和皇甫轸的这两幅《地狱变》,崔浩的《修罗变》不遑多让,只可惜如今已经付之一炬,后世之人无缘得见,一想到这里李岫不免有些感慨。
他同罗瑾在壁前转完了一遭,正要离去,忽然瞧见西壁《地狱变》的角落里绘着一个不起眼的小人儿,李岫蹲身去看,只觉得那人物竟同崔浩有几分神似。
“也不知这是他本人添置上去的,还是皇甫轸的原画?”李岫沉默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一旁的罗瑾听闻,冷不丁冒出一句:
“云生,你看这崔画师……会不会其实也是壁上脱出的人物所化?”
李岫一怔,不假思索摇了摇头,他记得白衣人分明说过,崔浩并非异类。
罗瑾则不以为然道:
“我曾经听说,过去有一位叫赵颜的进士,他曾得到一面画屏,上绘一绝色佳人。赵颜对着这画中女子起了相思,朝思暮想……一日女子竟从画屏中走了下来,同赵颜一道饮了百日酒,甚至还结为了夫妇。三年后,赵颜得一子,十分欢喜,醉后向友人说起家中爱妻的身世来,友人听闻便说他的妻子乃是妖孽所化,还赠了一把宝剑给赵颜。赵颜犹犹豫豫,但还是提了剑回去,妻子在他刚踏进门时便说:‘妾身本是南岳仙子,形象被人绘在屏上,受夫君痴情所感故而从屏中走出,如今夫君竟然怀疑妾身,妾身只得离开了。’言毕,她便抱起儿子,赵颜还来不及阻拦,妻儿已经凭空消失,等他回过神来,只见妻子还像三年前那般立在画屏之上,怀中还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孩……”
罗瑾说的这个故事,教李岫联想起了藏经阁中的那方画屏,第一眼看到它时李岫就觉得有些古怪,如今回想起来,他才意识到,原来那上面并非只绘着孔雀牡丹,还有个以哥舒玲为原形的胡姬舞伶。
“其实画里画外,人或非人,亦真亦假,有几个能辨地清的?说不定崔浩就是皇甫轸留在画上的一抹残念,只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而已……”
罗瑾滔滔不绝地说着,而他臆测的距离真相到底有多远,至此已经无从得知。这么想着,李岫不免有几分怅然。
“呐……云生,若是你也有落笔化物的本领,你会画些什么呢?”
正月十五,上元节。
长安依例不设宵禁,李岫旬休,想着过年的这几日都未曾在家好好陪过白晓谷,于是便决定趁着灯夕之夜,带着他外出好好逛一逛。为此,李岫还特意备了一张面具替白晓谷遮挡面目。
这面具色如锅底,鼻头宽扁,形象虽有几分丑怪,但并不显眼,杜重见状自白晓谷的鬓间冒出,清了清嗓子又开始卖弄起自己的学识来:“这面具可大有来历呵,话说当年的大海盗王世杰去到南海……”
外边风寒,李岫唯恐白晓谷冻着,出门之前又额外给他加了一件冬衣,另外再三叮咛:在外边不比在家里,要知体统、懂分寸,不要又做出什么逾矩的举动惹人侧目。白晓谷似懂非懂地颔首答应,他实在不明白,人间怎么就那么多麻烦的规矩?
今晚,上至王公贵胄,下至贩夫走卒,无不出外赏灯,以致于长安城里人烟辏集,车马塞路,热闹非凡,时人有诗云: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游妓皆秾李,行歌尽落梅。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替白晓谷戴上了面具,二人遂安步当车,行至东市。
毕罗店生意兴隆,门前摆着一口大锅,沸水滚滚,白乎乎的糯米丸子正在里面上下翻腾着——丸子唤作“面蚕”,按照大唐民间习俗,乃是一味上元节必食的点心。
李岫购了两碗,同白晓谷一道用完(面具上有口,也可以取下一半来吃),之后又领着他顺着人流沿着市内的长街踟蹰而行,灯轮、灯树、灯楼、灯牌坊毗街而立,各种款型的花灯巧夺天工,精美绝伦教人目不暇接。白晓谷何曾见过如此阵仗?很快便被彩灯迷晃了眼。他什么都觉得新鲜,什么都想瞧个究竟,这般一路上走走停停,李岫也乐得陪他。
街上热闹空前,人们彼此摩肩接踵,看着那么多生人的面孔,白晓谷不由地心中发怵,走了一阵,他又本能地想去拉李岫,可是手一伸却摸了个空,白晓谷楞了楞,停下脚步四下环顾,怎么都不见李岫的身影,白晓谷慌了神,急得在原地直打转儿,这下可苦了杜重,他被转地头昏眼花,只得扯着白晓谷的耳朵大叫:“别转了……别转了!再转老夫就要……呕……吐了!”
“晓谷。”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唤,白晓谷立刻回身,一瞧见李岫便急冲冲朝着他那边挤了过去。
看到白晓谷发髻散乱的狼狈模样,李岫先是怔忡了一下,遂促狭道:
“方才我只是遇到了一位熟人,同他寒暄了两句,莫非这一会儿功夫你就以为我把你弄丢了不成?”
白晓谷有些委屈,他想伸手去牵李岫,可是念及出门前的嘱咐,手伸至半空忽又停了下来,怯怯地收了回去,这动作落在李岫眼里,心中顿时一片柔软,此刻他再也不顾旁人的眼光,一把捉过白晓谷藏起来的手,紧紧地握于自己掌心。
白晓谷的发髻散了,李岫欲替他收拾一下,可是自怀里摸索一阵,却只摸出了一根银白的丝绦。
这是那晚白衣人留下的,李岫曾经摆弄良久,终究再没有变化成那头神兽,似乎一开始这玩意儿就是一根普通的发带。可李岫将它贴身带着,睡时都不曾离身,仿佛这样做,就可以离那个人近一些。
虽然曾不止一次暗笑过自己的自欺欺人,李岫终究舍不得将发带轻易丢弃,这般略略犹豫了一下,李岫还是用它替白晓谷绾上了青丝。
大约又逛了一个时辰,李岫估摸白晓谷应是走乏了,便拉着他折返宣阳坊,行至空旷之处,瞧着四下无人,便道:“没人了,可以将面具取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