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这遭,白晓谷才悠悠转醒,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正卡在墙缝里、疼得泪花都泛出来的杜重,他起身,走至门前,却没有像以往那样把扁掉的杜重抠出来揉圆,而是捏着鼻子说:
“嗯……臭。”
这两个字算是把杜重彻底给得罪了,他那张团儿脸接下来有好几天都是黑着的,就算洗干净身子也不肯再爬到白晓谷的身上。
这日午间,白晓谷在中庭里寻找着杜重,依照他以往的习惯,每到日头最盛的时候他总会在院子里溜达一圈,然后躺在花畦里晒上半个时辰的太阳,可是今次杜重已经整整两天没出来散步了,也整整两天没搭理白晓谷,现下也不知藏身在哪个角落?白晓谷漫无目的地寻了好一阵,最后只得悻悻地坐在老榆树下发愣。
坐了不到半刻,前庭传来“笃笃”的敲门声,那熟悉的力度和频率教白晓谷一听之下就猛地站起身,抢在小桃之前奔了过去——
一开门,果然是心中所想的那人,白晓谷立刻兴冲冲地扑了上去,李岫身上有股猪苓和皂角混合的淡淡清香,十分好闻,那气味此时扑地满头满脸,教白晓谷都不愿从他怀里钻出来了。
早被白晓谷已经抱得习惯了,李岫也不以为意,他径自阖上了门,之后又牵着白晓谷回到中庭。
李岫自袖中摸出一只竹篾编的十分精巧的小笼子,置于白晓谷的掌间,道:“喏,这是送你的。”方才他路过东市,忽然记起几日前重阳节曾向白晓谷许诺过的约定,于是就在设摊的小贩那儿买了这只蛞蛞,想着将它带回衙署内大声放歌似乎也不成体统,于是就先转回家中,把它先送到白晓谷手中。
白晓谷好奇地将那小笼子举过头顶,笼中的蛞蛞不过一寸半长,通体翠绿,一对眼睛却是鲜艳的朱红色,在阳光映照之下好似翡翠雕成,白晓谷见过蛞蛞,却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一只,于是很新鲜地在手中翻来覆去地倒弄,那蛞蛞似乎受到惊吓,大声 “齐齐” 地叫唤起来,白晓谷被它吓了一跳,手上松脱,笼子就直直坠了下来,李岫眼疾手快,一把托住了笼子,重新送到白晓谷的面前。
可白晓谷这回没有去接,只是盯着那笼子里的蛞蛞看了好一会儿,扬起脸对李岫道:
“云生……”
“嗯?”
“放它……出……出来吧,”白晓谷结结巴巴地说着,“它……讨厌……关……关着……”
李岫听闻一呆,旋即莞尔,问:“你怎么知道?”
“它……它告诉……我的。”白晓谷认真地回答,李岫却只道他心性善良,于是面上的笑意更浓,“既然我都把它送你了,就随你怎么处置吧。”说罢,又将笼子朝白晓谷面前送了送,白晓谷接过,毫不犹豫地打开笼门,那蛞蛞迫不及待地一跃而出,跳进了花畦之中。
看着蛞蛞消失在一片翠绿之中,白晓谷似乎很是开怀,脸上现出一抹无邪的笑容,李岫见状,不由地犯起怔忡,不光是因为此时白晓谷姣好的容颜俊美地不可方物,更是因为看着他,自己便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人来。
那不具名的白衣人,总是来去匆匆,神秘莫测,到底他是被贬谪凡间的仙人?还是法力无边的妖魔?自己不过是一介凡夫俗子,为何他偏偏要招惹自己?
李岫胡思乱想着,记起重阳节同那人相拥的片刻光阴,回味着,胸中顿时涌起一股甜蜜却又酸楚的感受。这几日每每回想那夜种种,他总是魂不守舍。
“云……生?”看着李岫神游天外,白晓谷唤道,李岫这才蓦地惊醒,尔后苦笑着,暗骂自己的荒唐。
白晓谷虽然笨拙,可也懂得察言观色,每当李岫露出这样的表情,他眸中的灵火就开始莫名地鼓噪——白晓谷攥紧李岫的袍角,有些紧张地看着他,感知到白晓谷的不安,李岫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用十分轻柔却又无可奈何的声音道:
“有些事情,现在的你是不会明白的……”
地狱画师(一)
开元二十八年的风雪残年,长安家家户户正忙着过年,东西两市的酒肆客栈、商店铺门、勾栏教坊较之往常更加热闹,就连附近寺院道观的香火都比平时旺盛许多。' ^'
这一年,大唐依旧是太平盛世,宇内安定,四方顺服,只是将近年关之际,有两位赫赫有名的人物故去了:张九龄与孟浩然,他们一位是朝廷股肱,一位是诗坛巨匠,只是死时颇为凄凉,教人不胜唏嘘。
天气很冷,外边还飘着小雪,平康坊的酒肆里却是另一番光景:这里的炉火正烊,十分温暖,红彤彤的炭火映在酒客们的面上,也是红彤彤的。
此时李岫就这样倚着胡床同好友对饮着,他自知不胜酒力,故而每回只是浅浅地啜饮,用以驱寒,对面的罗瑾却是个豪客,一杯接着一杯,直到酒盅见底了,又唤伙计上来添置……直到喝得微醺,他又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讲起最近坊间的趣闻来:
“云生你知道吗?……最近这平康坊出了桩怪事呢。菩提寺有两个和尚在附近的客栈里租了个上房,说是准备做法事,在里面安置一只铁柜,可是晚间他俩回到房内的时候,却有人听到房内有搏斗之声……待到第二天,店里伙计发觉房内有异,遂打开门,却被骇了一跳——满屋一片狼籍,还有一只黑熊正在啃那两个和尚的头颅,啧啧……也不知那熊是怎么跑进客栈里来的?”
听罢,李岫不由地浅笑一记,他虽然对奇闻涉猎不多,可是罗瑾说的这个故事他却刚巧知晓来龙去脉:秋后,宁王李宪在郊外狩猎,无意间在林内觅得一个被牢牢锁着的铁柜,好奇之下命人启开一看,却发现里面原是个美貌冶艳的妙龄少女。她自称莫氏,为两个僧人所劫,藏于这个铁箱之中。宁王将少女救出,正巧扈从生获一熊,宁王便将熊置于柜中,如旧锁之……以后就如罗瑾所言,那两个淫僧将铁箱抬回客栈之后,欲玷污少女,却不料打开铁柜之后那少女竟摇身一变化成了一头疯熊,生生结果了他们的性命!此事惊动了京兆府,勒令万年县七日内侦破此案,李岫为此奔走数日,直到后来宁王将那小莫姑娘献于圣人,由她亲口将这事情始末禀明,京兆府才取消了追查此案的命令。
听罢李岫所叙,罗瑾乐不可支,大笑着几乎忘形——直到周围有其他酒客纷纷朝着这边侧目,李岫才小声提醒罗瑾收敛……
罗瑾不羁惯了,也不在意旁人的眼光,笑声止住之后他又说起最近另一桩教人津津乐道的事儿来:寿王妃为已故的窦太后荐福,自请度为女道士,虽说真正要出家的时辰定在来年之初,但是这条敕令却一早颁布了。原本还有人臆测,圣人是不是想立寿王为太子,所以才来这么一出。可是旋即寿王妃和圣人在骊山宫流泉中濯足嬉戏的事儿不胫而走,再加上她将来修行的太真观就位于宫廷之中,现下几乎人人都晓得圣人这是准备要父纳子妻了。据说为了安抚寿王,圣人又特意为他聘了一位世家女儿作妃子……
罗瑾说地眉飞色舞,十分投入,双颊此时也因为微醉而现出薄薄的红晕来,李岫看着这样的好友忽然心生羡慕,世上能像罗瑾这般随心所欲、无拘无束的人能有几人?果然就像他自诩的那般,他是一名游戏人间的逍遥散仙呵。
谈笑间,二人推杯换盏又饮过了三巡,李岫自觉微醺,正想推开罗瑾再度递过来的酒盅,忽然身后酒肆大门被叩开,两个从人打扮的小童引了一位客人进入店里。风雪趁着这空档钻了进来,正吹得李岫浑身一个激灵,他回头望那刚踏进门槛的客人,只见对付戴着浑脱帽、一袭杂色的狐裘,手上正收着一把张开的罗伞。察觉到李岫的目光,那人微微侧过脸,冲着李岫歉然一笑。
这是个二十上下的年轻人,生的十分斯文俊秀,只是他并非士人打扮,李岫一时也瞧不出他的来历。
“……恭候先生多时了,先生这边请。”店主人看到那年轻人光顾,立时殷勤地迎了上去,之后又满脸堆笑地将他领到了二楼的雅间。李岫好奇地看着这一幕,转而对罗瑾随口说了一句:“这位后生来头不小呢。”
“这位可是最近赫赫有名的风流画师崔浩。”罗瑾接道,“那幅《梵天变》便是他的杰作。”
李岫虽然没听说过什么“风流画师”,可是《梵天变》却是知道的,靖善坊前段时候被人挤得水泄不通,其间的兴善寺香火鼎盛,香客们络绎不绝,据说只是为了一睹《梵天变》。当时李岫巡值路过那儿,还以为此画是吴生(吴道子)的又一力作,没想到却是出自这样一位青年才俊的手笔。
“崔浩不但擅佛画,还工于仕女图,不少艳姬伶官、淑女名媛为求一画,还主动献身的。”罗瑾这么说着,露齿一笑:“不如我这就去拜他为师,学点画画的皮毛功夫,说不定也能教美人们心折呢。”
李岫笑着摇了摇头,刚想讥讽两句,可话还含在口中,身后的门忽然被粗鲁地撞开,他又被冷风吹得打了个寒噤,扭过头,却见一个身材魁伟的男子大喇喇地踏了进来,还没容店伙计们上前迎客,他便扬声大喝:
“崔浩!给我滚出来!”
因为这一声,酒肆里顿时一片死寂,众人齐齐望向来人,男子却只是眉头一扬,转过头狠狠冲着这边瞪了一眼。李岫离男人最近,只见他皮肤白皙,高鼻深目,一对瞳仁竟是琥珀色——竟是个胡人。
不过虽然是胡人,可男子长得倒也有周正俊朗,李岫注意到他衣衫有些单薄,只穿着一袭短打,罩着一件洗得泛白的夹袄,腰间还悬着一柄乌鞘长剑,他右手就按在吞口处,一副杀气腾腾的模样。
地狱画师(二)
李岫见状心中一凛,这胡人显然是个好勇斗狠的游侠,若是真在此动了干戈,说不定会波及无辜,自己乃是本地的辖官,绝对不能坐视不理。' ^'这般念道李岫正欲起身,罗瑾却在桌下踢了踢他,挤眉弄眼地教他先别轻举妄动。毕竟他此时并非当值,身上也没有携带兵刃,李岫只得坐回席上,静待接下来的发展。
酒肆里的食客与伙计一个个噤若寒蝉,无人敢上前阻拦的,那崔浩也没有立刻应声出来,胡人男子遂又大声唤了两次,琥珀色的眼珠同时在一楼众人身上扫过,发现并没有他所觅之人,这般就要去攀梯子,而在这当口,那崔浩施施然从雅间里拉门出来,立于廊下,那胡人一看到他,立时红了眼,疾奔上楼,他刚把长剑从鞘中拔出几分,崔浩忽然冷冷道:
“哥舒放,我同你远日无仇近日无怨——为何要这般纠缠不休?”
这名唤“哥舒放”的胡人听闻,手上略略一顿,还剑入鞘,怒指崔浩道:“你把玲儿藏到何处去了?将她放了,我便与你两清!”
崔浩“哼”了一声,道:“我与此女素无瓜葛,凭什么问我要人?”
“玲儿……玲儿那晚说是要去看你作画,所以……”
“就凭这点你就确定是我拐了她去?可笑!长安众生芸芸何止千兆?随便少了一人难道就要怪在我头上吗?况且你那妹子姿色平庸,就算白送予我做侍妾,我也未必肯收……更别说将她金屋藏娇了!”
崔浩口气咄咄,将哥舒放生生抢白一通,这哥舒放虽然会将汉话,却拙于言辞,哪里辩得过崔浩?当下气得面红耳赤,又欲去拔腰间佩剑,却有一人先他一步按住了剑柄。
原来李岫在他俩争执之初就从后面悄声跟了上来,现下又趁着哥舒放不备夺了他的兵器。情势急转直下,那对峙二人均是呆愣当场,而李岫便在此时义正词严道:“若有什么不平之事,可去衙门诉状,不然依《唐律》,‘私刑者,徒三年’……这位兄台,还请自重!”
李岫说完,哥舒放这才回过神,怒道:“你是何人,多管闲事!”
“在下万年县尉李岫。”
虽说县尉在华盖如云的京城不过是从八品的芝麻官儿,可对寻常百姓也颇有种威慑力,果然哥舒放听得李岫报出了自己的职位与名讳,有些忌惮地噤了声,“哼”了一声,也顾不上取剑,讪讪地下楼出去了。
待他刚走出门,酒肆里也不知是谁起的头,爆起一阵雷动的掌声。李岫还懵懂间,那崔浩忽然冲着他拱手高举,长揖到底,口中喃喃道:“多谢李大人救命。”声音竟有些微微颤抖,原来方才那副狂生姿态不过是强装镇定而已。李岫一边搀起崔浩,但见他脸色发青,呼吸急促,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到底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画师啊,李岫心中嘀咕,嘴上安抚道:“崔先生不必客气,这是李某职责所在。”
“倘若再有人来欺侮先生,您可以随时来寻李县尉的。”罗瑾不知何时也摸上了楼,一脸谄媚地冲着崔浩笑道,“说起来,那胡儿同先生到底有何恩怨呢?”
李岫听闻,没好气地白了好友一眼,心道他又想胡乱打听人家的是非,以便充做日后的谈资,不过好在崔浩似乎也并不在意罗瑾的这点唐突,他心绪稍宁之后,大大方方地请二人进入方才所处的那个雅间,阖了门,坐定后就娓娓讲述起来:
“说起来,我和哥舒兄妹还是旧识……”
宣阳坊,李氏小宅。
白晓谷迎来了他在长安渡过的第一个冬季,过去他还在乱坟岗挺尸时,每到冬季总会有比往常更多的尸体被丢弃在周围,他每每出来活动,总要费尽力气地将它们从身上移开,有时躺得久了,覆土还会被冻住,白晓谷只得等到来年融雪之时再从墓穴里爬出来……总之,冬天是个麻烦的季节,白晓谷并不喜欢。
不过化作人形之后,白晓谷却对冬天有了一些改观——天空零落的雪花是六棱的,落在他掬起的掌心中显得分外晶莹而可爱,白晓谷没有常人的体温,雪花一时也不会融化,于是他就这样兴冲冲捧着冲进房内,想给杜重“一饱眼福”。
“阿嚏——”杜重很有精神地打了个喷嚏,自一堆棉絮里探出团儿脸,瞥了一眼白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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