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晓谷摇摇头,道:“你……没有……脸。”
在白晓谷看来,眼前之人的五官模糊,看不真切,这很不寻常——他见过的人类之中即便有十分丑怪之人,面目还是十分清晰的,没有一个像眼前这个人一般,面前笼着一团浓雾。(就像打了马赛克一样)
此话一出,那人顿时止住了笑声,白晓谷看不清他的容貌,也不知对方现在是喜是怒,身后传来李岫的呼唤,白晓谷回首,只见他正朝着自己这边奔来,而就在这时,那个“无脸之人”附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细如蚊纳的低语,待白晓谷扭过头再看之时,他却凭空消失了。
“晓谷!”这时李岫也赶至身旁,扳过他的身子仔细地上下打量,见白晓谷并无大碍这下稍稍放下心来,用着微微有些嗔怒的口气埋怨道:
“你怎么那么不小心,差点就摔倒了!”
白晓谷眨眨眼,心道自己就算摔倒了也没关系啊,他又不像人类那般脆弱……不过瞧李岫这般紧张自己,他还是乖巧地点点头,讪讪地抓住李岫的袍角。
秋日的暖阳照在白晓谷的脸上,映着他的皮肤几近透明起来,仿佛吹弹可破。李岫瞧得心念一动,竟忘记半刻前自己还曾取笑罗瑾辣手催花,他弯下腰也撷了一朵茱萸插于白晓谷的鬓边,娇艳欲滴的红花衬着他的容颜愈发明丽,李岫瞧得又是一阵失神,半晌才回魂,急忙替白晓谷重新戴上了纱帽。
三人自乐游原下来之时已经过了申时,金乌渐西。中午的时候他们只是简单地用过几块重阳糕,现下有些饿了,路过李、罗二人常光顾的一间食肆,正要进入去祭五脏庙,食肆主人豢养的一只黑狗却在门口冲着白晓谷犬吠不止,惊得白晓谷急忙躲至李岫的身后——在还未化成人形之前,白晓谷便是最怕狗的,因为它们总爱趁着他沉睡之际叼走他身子的一部分,然后乱埋一气,害地他经常满山遍岗苦寻自己的残肢。眼前虽然不过是条数月大的小狗,可是颇具灵性,教白晓谷很是忌惮,于是死活不肯进入。
这般三人只得再寻了一家没有看门狗的食肆。
自从在乐游原上见过那个“无脸人”之后,一路上杜重显得异常安静,教白晓谷一度以为他睡着了,此时坐定,瞧李、罗二人相谈正欢,并没有人注意自己这边,白晓谷便悄悄地从头发里把杜重摸出来,搁在席子上轻轻戳了两下,杜重“咕噜”翻了个身,一把拂开白晓谷的指头,愠怒道:“啊呀,好烦!老夫正有心事呢!”
白晓谷不解地歪过头,杜重遂深深叹了一口气,难得一脸认真:“你知道今天遇到的那个是什么人吗?”
白晓谷骨摇了摇头,杜重深吸一口气,道:“他是……”
话刚说一半,食肆里的伙计一边吆喝着一边将先前李、罗二人所点的菜色端了上来,铺了满满一桌:什么冷蟾羹、玉露团、箸头春、小天酥、天花毕罗、羊皮花丝……缤纷的佳肴,晃得白晓谷眼花缭乱,顿时他所有的注意力被眼前的美食占据,而忽略了还有话要讲的杜重。
发觉自己被冷落,杜重气得哇哇乱叫,在白晓谷的脚边乱蹦起来,试图引起他的注意,白晓谷却始终浑然不觉。杜重蹦跶地累了,扶着桌腿正喘着粗气,忽然头顶上漫过一片诡谲的阴影,他心中一沉,缓缓回过头,却见一只肥硕的、毛茸茸的巨脸正朝着自己缓缓逼近——
“喵。”
人面刺青(十一)
白晓谷大快朵颐,吃得正欢,丝毫没有留意到脚边那细不可闻的惨叫声,待他尝遍了桌上每一道珍馔,这才停下碗箸。' ^'
他抬起头,但见罗瑾正瞠圆了眼睛,表情古怪地望着自己,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道:“云生,看不出你家晓谷……还真是能吃啊。”
李岫早就见惯了白晓谷的吃相,也知道他虽然体型瘦削,食量却很惊人,所以听得罗瑾的话也只是轻描淡地回说:“今天吃的算是少的了。”
听罢,罗瑾的嘴角微微一抽,嘴里嘟囔着“这么个吃法,就不怕吃穷你”,李岫笑笑也不甚在意,这时他忽然觉地有什么东西碰到了自己的小腿,李岫略略垂眸,发觉原来是一只猫正在那里蹭着痒痒,李岫遂伸手将它捉着抱起——这是一只花猫,估摸是酒肆老板豢养的,平时也不缺油水,体型养得十分肥硕,举着很有些份量,它冲着李岫 “喵”了一声,便懒懒地挂在他的双掌之中。
李岫闲着无聊,将它搁在膝上顺了一会儿毛,那猫遂发出“咕噜咕噜”十分舒服的喉音,白晓谷好奇地探过头来,李岫以为他也想抱猫,准备把猫递予他,可白晓谷的指尖刚一碰到猫,那原本慵懒无比的宠物立时炸了毛,它尖啸一声,自李岫怀中“蹭”地一下跳开了。
白晓谷被吓得缩了缩肩膀,这才想起了方才被自己晾在一旁的杜重,他低头找寻,却发现杜重已不在原地,白晓谷挠了挠头皮,不在上面,又摸了摸双耳,耳窝里也没有那一小团软软的肉。
白晓谷疑惑,开始翻看周围的几张席子,杜重并没有嵌在缝隙中,那他到底去了哪里?
“什么东西丢了?”李岫见白晓谷似乎在翻找着什么,以为他有东西遗落了,便这般问道。
“嗯……重……重……”白晓谷结结巴巴地说。
“虫虫?”李岫重复了一遍,困惑道:“什么虫?是说蛞蛞(即蝈蝈,此为古称)吗?”
白晓谷本想出声说“不是”,可是念及李岫是根本看不见杜重的,于是又闭上了嘴巴,眼睛眨巴了两下。
“若是丢了就算了,改天我再给你买一只。”李岫完全误会了白晓谷的意思。
此时天色渐沉,三人都已是酒足饭饱,李岫正要唤来伙计过来结账,罗瑾却摁住他的手,道:“这顿饭前算我的。”
“……上一回也是你请的。”
“你还同我客气什么?”罗瑾白了李岫一眼,他一向出手阔绰,从怀里掏出两张飞钱看也不看面额便拍在桌上,大呼一声“小二”,立时有伙计上来收钱,并殷勤地送三人至食肆门口。
没有寻回杜重,白晓谷依依不舍,每走一步都要回头望一眼身后的地面,指望能再次见到那小小的肉球,李岫只道白晓谷是惦记着蛞蛞,有些好笑他夸张的反应,不过手上还是攥得牢牢的,生怕自己一个不留神,这傻傻的痴儿又会出什么状况。
罗瑾所在的玄都观距离李岫的住处有些距离,原本二人就要在此分手的,不过罗瑾想着自己的坐骑如今还寄在李岫府上,这般他又租了一辆马车,这一回车厢较之今晨的那辆稍稍宽松一些,三人同乘也不显局促。
随着车身颠簸,李岫正同罗瑾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忽然肩头一沉,他转过头只见白晓谷的脑袋正倚在那儿,双目紧阖,似乎已经入梦。
“兴许是玩累了吧。”罗瑾悄声道,李岫颔首,两人便不再交谈。李岫任由白晓谷倚靠着,待回到宣阳坊的宅前,把他小心翼翼地抱下车来。
李岫将白晓谷安置在西厢榻上,又命小桃为罗瑾牵马。之后,李岫送罗瑾至东坊门,两位友人作别,瞧罗瑾上马之后,他才返回小宅。
少顷,李岫回来还未来得及坐定,大门被人敲得“梆梆”作响,俞伯前去应门,才刚启开了一条门缝,就有个惊慌的声音传来:
“表少爷……我找表少爷!”
李岫闻声,急急朝前门去了,只见原来是韩湛府上的管事。李岫心中狐疑,心道时近宵禁,怎么他还来寻自己?莫非是表兄那边出了什么事?
这般念道,他也不敢懈怠,敛容道:“发生何事?”
“少爷他……他……”管事一脸惊惶,一句话憋了许久才吐出来:“少爷他……不行了!”
听闻,李岫一呆,他一时没弄明白管事话中的意思,什么叫“不行了”?韩湛昨天不是还一副龙虎精神吗?难道不过一日之内,竟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变故?
“现在只有表少爷救得少爷了!您快快随我去吧,晚了少爷可就没了!”
人命关天,更何况这人还是自己的亲表兄?李岫也没细问管事是怎么回事,亲自去厩里拉了青骢马出来,刚随着管事骑了一阵,转出了坊门,但见迎面也有一人骑马过来。
“子良?”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李岫瞧来人身形十分熟稔便试探般轻唤了一声,那人驾着马自阴影中脱出,同李岫对上视线,正是罗瑾。他看到李岫先楞了一下,然后开口道:“你这是去哪里?”
“表兄那边出了点事……”李岫有些避重就轻地说,罗瑾却立即会意,肃容道:“我同你一道去吧,说不定还能做个帮手。”
李岫点点头,二人遂并驾齐驱,跟着管事朝着永兴坊去了。
人面刺青(十二)
分离不过十二个时辰,李岫怎么都不敢相信,再度见到韩湛时,竟然是天人永隔!
他刚踏进韩府,便看到一个身着团衫的老医生对着一个小厮摇着头,嘴里道:“老夫也回天乏术,你们还是赶紧替韩将军预备后事吧……”
李岫听闻,如遭雷殛,他呆呆地立在原地,直到罗瑾在身后轻轻推了他一把,才猛地回过神。' ^'李岫一个箭步上前拦住那医生的去路,想问个究竟,对方却只是说“韩将军已是病入膏肓之躯,不要说老夫,就算是医圣再世也救不了他了”——这话李岫自是不信,韩湛一向身强体健,昨天来自己前来拜会之时还是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这样的他又怎会无缘无故地暴卒?李岫这般念道,催促管事领路,罗瑾也跟在身后,三人接踵入了主人的卧室。
屋内燃着灯烛,十分亮敞,而韩湛此时正平躺在屋内的榻上,乍一看颜色如常,于是李岫惴惴地唤了一声“表兄”,韩湛却没有反应。李岫又接着上前,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却已经没有了出气——李岫任上见惯了生死,可是眼下毕竟是亲族,平素里关系又十分融洽,自是与别个不同,他被惊得倒退半步,脚下一绊,幸好罗瑾自身后将他扶住,才不致跌倒在地。
见李岫如此失态,管事也上前查看,发觉主人此时已经气绝,立时跪下呜咽起来——他是韩府的老仆,侍奉韩湛至今已有二十余载,情谊自是非比寻常。
李岫眼眶微湿,虽然心中同样凄楚,却还没失了理智,他拉起管事,问道:“到底发生何事?你家主人为何会如此?”
管事老泪纵横,断断续续地告知李岫:今日韩湛起身就觉得身子不爽利,白天在外奔波了一整日,晚间回来的时候刚用了一点酒食忽然就呼吸急促,倒地不起。管事以为他犯了什么急症,连忙找来附近医馆的医生前来诊视,可是连请了好几个都束手无策,情急之下管事忽然记起李岫曾带来个“神医”治好了韩湛臂上的人面怪物,这般便动身来寻李岫,谁料人才刚到,自家少主人便魂归离恨天了……
李岫听着,蓦地有一种感觉,就是因为那假“李岫”和“神医”的缘故韩湛才会忽然身亡,可是他们也不过是提供了一个药方而已——贝母这种东西,就算吃得再多,也不可能会出人命的。
“少爷父母早丧,也没有妻室……宗族也全都在东都,”管事揩去了眼泪,接道:“京城之中只有他只表少爷您这一个亲人……既然您现下在这儿,便替小的们拿个主意吧……现下是差人去洛阳报丧,还是……”
“先不报丧。”李岫打断了管事的话。在他看来,韩湛死得蹊跷,若就这般不明不白地入殓、行凶礼之事,未免太过草率。自己既是韩湛的表弟,又是万年县现任的少府,若韩湛真的死于非命,自己定要为他讨还一个公道!
可韩湛是军门中人,死讯本是要立即上报至金吾卫府的,李岫思忖着若是将这事移交给金吾卫,自己便无法僭越干预了……李岫正踌躇着接下来该怎样处理,却发现罗瑾不知何时走至韩湛的榻前,堂而皇之地在解他的衣扣。
李岫见状楞了一下,直到罗瑾除去了韩湛的上衣,露出那条原本生着人面刺青的右臂,他方才明白罗瑾的用意,一同上前查验:只见那原本盘踞了整个肩头的刺青早已不见,只余下一条快要并拢的窄缝,罗瑾以指尖轻轻拨了拨那□,似乎在确认什么,少顷他抬起头,附到李岫耳畔道:
“韩将军还有救。”
李岫难以置信地侧目看他,正欲开口问他是不是在打诳语,罗瑾以眼色止住他,并睨了一眼还在屋内的管事和众小厮,李岫心有灵犀,立时会意,借口支走了众人,并阖上房门,只留下他和罗瑾在韩湛的榻前。
“你说表兄还有救……是真的吗?”如今再碰韩湛的身躯,他的四肢都渐渐僵冷,明显已无生机了,可是李岫见罗瑾一脸笃定,并不像是在信口开河。
罗瑾点点头,从袖中摸出一个锦囊,递予李岫,李岫接过打开,只闻得一阵异香扑鼻,接着便看到锦囊中躺着一颗大如燕卵,黑如桑椹的玩意儿。
“这是什么?”李岫问。
“这叫作‘返魂香’,有起死回生的功效,”罗瑾道,“你去找个香鼎把它点上,不用半个时辰韩将军自然就能醒来。”
李岫曾读过古籍,上面曾有“返魂香”的记载,他只记得这是汉时皇家的贡品,据说使用之后能令新死之人返魂回阳,可如此珍贵的物事罗瑾又是缘何得来的?
李岫此时虽然满腹狐疑,可是当务之急是救人,所以便依罗瑾所言燃起了香,又把香鼎置于韩湛的身侧。
李、罗二人就这样一瞬不瞬盯着韩湛的身子,少顷,但见他的胸口微微起伏了一下,似是有了呼吸,李岫大喜过望,正要扑过去,罗瑾却抢先他一步凑到韩湛身前,查看一番之后微微蹙眉道:“还差一点。”
李岫以为韩湛并没有如预料般复活,正有些懊丧,却听罗瑾又道:
“云生,你还是童子之身吗?”
听闻,李岫一呆,旋即面红过耳,都什么时候了,他居然还在这节骨眼上问这些有的没的!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