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我们分明是从这边进入的,怎么现下却不见那洞口?怪哉……”说罢,李岫滕出一只手在墙上摸索起来,韩湛没有作声,只是将火把朝前送了送,此处墙面上并无穿凿的孔洞,甚至壁上的彩绘也没有丝毫龟裂剥落的痕迹。
若说是在别处,尚有走错的可能,但华妃的墓室不过弹丸之地,寻常人都不会弄错出口的方位——这么想着,韩湛忽然莫名地感到一阵不安,他跟着李岫在墙上摸了许久,却始终没有找到先前的那个盗洞。
照明所用的火把是裹了松油点燃的,平时能亮一个时辰以上,而此时火焰摇曳轻舞,火势渐小,两人进入墓室的时间也快超过预期。眼看火把即将熄灭,两人还在墓室里像无头苍蝇般到处乱撞,韩湛不由地发了急——他狠狠地朝着墙面砸了一记,一拳落定,只听“哎哟”一声痛呼,韩湛一惊,以为自己打到了表弟,忙缩了手,道:“云生,你没事吧?”
李岫转过头,一脸茫然道:“什么?”
“方才听你叫喊……”话说了一半,韩湛忽然缄口,因为隔着火光他瞧地分明,自家表弟面色如常,丝毫没有痛楚之色……可那记呻吟如此真切,近在耳畔,不是李岫又是何人?
墓室中只有他们兄弟二人,若是除却棺椁中的华妃,便无第四者了……
想到这里,韩湛背脊没由来一阵发寒,鸡皮疙瘩迅速爬满了一身。他努力定了定神,心道鬼神之说荒诞不经,方才应是自己听错了。
正这么想着,李岫忽然开口道:
“这两人,我先前没有瞧见过。”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脑,听得韩湛微愕,李岫又指着墙上的壁画,道:“初入墓室的时候,我记得这边壁画上并没有这两个人。”
都什么时候了,这呆子还在研究这旁枝末节!韩湛有些动了气,携着愠怒讥道:“这壁上所绘人物何止千百,你只瞧一眼,难道每个都记得么?”
李岫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道:“嗯,我的确都记得。”
华妃之墓(三)
韩湛没有反驳,因为他知道李岫所言非虚。' ^'
这个小他三岁的表弟,自小便有“过目成诵”的本事,凭着这点,他在任上解决了不少疑难案件。韩湛原以为依照李岫有些木讷、不懂变通的性子在官场上一定不得要领,却不想曹县令对其青眼有加,常称其踏实能干,是自己难得的助力。
现下李岫既然肯定壁画有问题,韩湛自然不会再置喙什么,只是冷静下来却忽然觉得现在的气氛变得更加诡谲:
消失的盗洞……壁画上多出的人物……再加上那棺椁里死相惨绝的女尸……
韩湛的额上不禁冒出一层冷汗,他从来不屑坊间流传的那些怪诞传说,可是即便如此,身处幽闭的墓穴,难免会浮想联翩。反观李岫,倒是镇定自若,正一脸笃定地端详那些壁画。韩湛不禁怀疑:他是不是早就谋划好退路,所以才能如此从容不迫?
正这么想着,李岫又“咦”了一声,韩湛听闻,心底一抽,忙问:“又怎么了?”
李岫粲然一笑,指着方才所说壁画上多出的那两个小人儿,道:“这两个小人儿好像表兄和我呢。”
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有心思开这种玩笑?什么从容不迫,其实只不过没心没肺吧!
韩湛默然,扶着额头,忽然觉得脑袋有些昏沉。
李岫却在这时不依不饶地拉过他,指着壁画,道:“表兄,你来细看!”
韩湛不耐,正欲发作,可是视线瞥过那两个画中人,愣了一下,不禁重新凝神注目——
画上两人比肩站着,均背着身子:一人文官打扮,穿着圆领的青衫常服,头戴幞头,负手而立;另一个则是武将扮相,一袭红衣轻甲,戴着头盔,手按腰间宝剑……虽然看不到面目,可是那动作姿态,身型背影无一不像李岫和自己!画的真是惟妙惟肖……不,简直是一模一样!
韩湛越看越觉得毛骨悚然,他倒退了半步,这时光线忽然黯淡下来,韩湛慌忙去看手中的火把,可是就在这一瞬,火把……熄灭了。
四遭陡然陷入一片混沌的黑暗之中,韩湛第一时间便想去按佩剑,可是刚一抬手却被人一把握住了腕部——韩湛浑身一震,但旋即想到握住自己的应是表弟李岫,于是心头稍松,轻呼:“云生?”
李岫没有答话,韩湛遂提高了声调唤他,同样没有回应,正要叫第三声,韩湛惊觉,握着自己的那只手冰冰凉凉,没什么温度,韩湛反手摸了一把,只觉得掌中之手又细又软、柔若无骨……李岫堂堂七尺男儿,怎么会有这样一只手?
韩湛心中古怪,顺着那手继续往上摸,却摸了个空!
肘部以上,没有上臂、没有连接的肢体……准确地说,上面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韩湛一呆,脑中电光火石,蓦地想起了华妃被斩去的双臂,他头皮一麻,猛力挥开那节手臂,去抽佩剑,谁料无论他怎样使力,剑身怎样都拔不出鞘来!韩湛正急得满头大汗,就在这时,胸前被人猛力一推,韩湛毫无防备,被推得朝后一个趔趄——原以为会撞上墙壁,不想身子竟像跌进一团棉花中,软软地陷了进去,直至没顶……
重见光明,不过是一转眼的功夫。
李岫在黑暗中连呼了好几声“表兄”,韩湛都没有回应,正当李岫以为是生出什么变故之际,眼前豁然一亮,光线刺得他眯起了双眼,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
李岫本能地望了望四周,发觉眼前是几个时辰之前才见过的光景——新月如勾,两个守陵的卒子还像当时一样坐在望柱下对饮,旁若无人地玩着博戏,他们身后便是覆斗般高耸的大冢和各种守护着华妃冢的镇墓兽。
此时已非身处墓室之中,而是回到了地面之上!
意识到这点,李岫呆立当场,须臾待心绪稍宁,才想起来此时韩湛不知所踪,也不知他是否从墓室中安然脱出了?
当务之急是要赶快寻得韩湛的下落。李岫走了一阵,忽然撞上了什么,身形一顿,退后半步,发觉目光所及并无障碍,双掌又朝前一推,竟触到了一面无形之墙。
李岫心中大奇,摸索了片刻,始终无法再前进寸许,这时忽听身后有人声传来:
“别费心思了,从这里是逃不出去的。”
说话之人是那两个卒子之一,李岫转过身,走向他们。照例说,二人既无官职,见了李岫得起身相迎作礼,但他们却径自坐着不动。李岫走进了才发现,这二人已非自己原先看到的那两个守陵人。
那个主动同李岫搭话的是个胖子,大腹便便,一张滚圆的脸上不知是眼睛太小还是肥肉太多,双眼眯缝成两条细线,看不到眼仁,唇上还蓄着二撮虫须般的长胡子,很是突兀。另一个满头银发,却长着一张少年的面孔,唇红齿白,生的十分俊俏,神情却很清冷。看着他,李岫立时想起了白晓谷,不自觉地多瞧了一眼,谁知那人察觉,竟狠狠地瞪了李岫一记,而后倨傲地把头偏向一边。
“哎呀,老刁,这娃儿不过是多看了你一眼,生什么气?”
胖子戏谑地对着那鹤发童颜的男子道,尔后冲着李岫招呼:“小郎官,这边坐。”(*小郎官=小男孩)
李岫怔了怔,胖子看上去年纪不大,说话却摆出一副长辈的架势,显得十分怪异,而且这二人虽然身着卒子的衣裳,气度风范却完全不似一般人……而且不知为何,总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劲,不过李岫素来随和,并不以为忤,只是依言挨着胖子的身边坐下。
“老夫姓杜,这位是刁先生,你叫什么?”胖子开口问道。
“在下李岫。”
“三更半夜,你来此地作甚?”
“我乃长安万年府县尉,今夜特依圣旨来此缉盗。”
“缉什么盗?”杜胖子接着问。
“有贼人罪行滔天,发华妃冢……”李岫还没说完,杜胖子忽然捧腹,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两撮胡须还一颤一颤,显得非常滑稽。一边的刁先生虽然没有笑,可是唇角勾了起来,毫不掩饰地露出一脸轻鄙之色。
五木博戏(上)
“阁下为何发笑?”李岫不解。' ^'
“我是笑那婆娘居然也会被人发冢盗墓,”杜胖子捻着胡须悠悠道,“果真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呵。”
李岫听出他话中的“婆娘”指的是华妃,这般口无遮拦语出不敬,教李岫颇为诧异,可他又隐隐觉得杜胖似乎知道什么,不禁好奇他接下去会说些什么。
谁料刚把李岫的兴味吊起来,杜胖却缄口不语了,他转过头同刁先生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如果眯眯眼也能看得到眼神的话),掀动嘴皮道:
“小郎官,你有什么要问老夫的,尽管开口便是。”
此话一出,李岫不由地怔了一下,他发觉同这两个怪人搭上话之后,自己的想法便不由自主地被其牵动,就连最紧要的事情一时之间都抛诸脑后了。
“与在下一同前来的还有一人,他是左金吾卫的郎将,也是在下的表兄……”李岫回过神,将韩湛的体貌形容了一番,一边向杜胖问询他的下落,“阁下可曾见过他?”
杜胖环着胸,点了点头,李岫见状忙追问:“他在哪里?”
杜胖好整以暇地望了李岫一眼,回道:
“不告诉你。”
李岫一呆,以为是听错了,可再看杜胖一脸促狭的神情,这才恍悟对方是在戏弄自己。
“哎呀,小郎官,别动气。”见李岫变了脸色,杜胖急忙安抚了一句,接道,“既然有求于人,难道就没有什么表示吗……”言下之意就是问李岫讨要好处,李岫虽然木讷,可是这话还是听得懂的,于是便在怀里摸索起来。
从宅中出来时,走得有些匆忙,李岫的身上只带了两张飞钱,面额不大,但也相当于县尉半月的俸禄了。
李岫没有多作犹豫,径直将飞钱递到杜胖面前,对方却看也不看,道:“凡人的俗物于老夫无用,小郎官自己留着吧。”
李岫以为他这又是在故意刁难自己,正要说些什么,杜胖却抢在他之前开口道:“来陪老夫赌几把樗蒲,若你赢了,老夫便将他的下落告予你。”
李岫从不沾赌,听闻不禁蹙了蹙眉,一旁一直沉默着的刁先生却在这时开口道:“倘若赢了,我们还会告诉你走出这里的方法。”
经他这么一提醒,李岫这才察觉出不对劲儿来——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自己究竟是如何从地下数丈、完全密闭的墓穴中脱出,来到地面上的?那面看不见却摸得着,无法逾越的墙是怎么回事?这两个举止怪异的守陵人又是什么来历?
墓室中消失的盗洞,壁画上多出的角色,忽然消失的韩湛……这一切如梦似幻,又透着一抹浓浓的诡谲,李岫甚至开始怀疑今晚的一切不过是他的南柯一梦罢了。
“……喂,发什么呆?到底赌不赌?”
杜胖催促着,拉回了李岫的神思。若是是罗瑾在场,想必一定会觉得有趣,甚至还乐在其中吧?想像着好友的反应,李岫苦笑了一记,应道:
“怎么赌?”
所谓的樗蒲又称“五木之戏”,即是用五根木头斫成骰子状的掷具,再进行投掷。五枚骰子皆分正反两面,正面涂黑,反面涂白,黑面上画有牛犊,白面上绘着锦鸡。
樗蒲的玩法也十分简单,任谁都是一教便会。骰子投掷之时按照排列可以分为六种彩,其中全黑的称为“卢”,为最高彩,四黑一白的称为“雉”,次于“卢”,其余四种均为杂彩。掷到贵彩的,可以连掷,杂彩则不能。
李岫听杜胖说了一遍,立刻便明白了游戏的规则,可以说玩这种博戏赌的全是运气,并不需要什么技巧。李岫接了骰子正要投掷,却听一旁的刁先生开口道了个“慢”字。
李岫手上的动作稍滞,趁着这空档刁先生接道:“你还没有说自己的赌筹是什么呢。”
既然是赌博,势必有输也有赢,韩湛的下落和走出此地的方法便是杜胖的赌筹,可杜胖却不收自己的飞钱……李岫有些无措,他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可以拿来作为抵押的筹码。
似乎是看出了李岫的为难之处,杜胖主动开口对刁先生道:“你要他拿什么作赌筹?一只手?寿命?还是一辈子的运势?”
刁先生扶着额头作思忖状,少顷才道:“每一局就用十年阳寿来赌吧,这样你们还能玩个三局的样子。”
“才三局啊……”杜胖睨了一眼李岫,脸上露出有些失望的神色。
这二人的对话无比诡异骇人,若是常人早就吓地面无人色了,而李岫只是觉得有些莫名——“阳寿”指的应是他的“寿命”吧?一局博戏换十年寿命,那三局……岂不是三十年?照他们所说,自己还有三十年好活?
既非命仙大师,说话却带着一股邪乎劲儿……在李岫看来杜胖与刁先生完全就是故意装神弄鬼,吓唬自己,对此他颇为不屑,可是不知为何,隐隐又觉得这两人并不寻常,不过此时也容不得李岫思虑太多,李岫几乎是毫不犹豫就答应刁先生所提的赌筹。
之后刁先生挪了半席,将位置让给杜胖,好腾出地方供他和李岫掷骰子。
二人划拳,第一轮由杜胖先掷,他把五个骰子握进胖胖的手中摇了好一阵,往地上一撒:三黑两白,是个“犊”牌。杜胖见状捶了一记自己的胸口,似乎颇为懊恼,李岫虽然没有玩过樗蒲,也知道他这把是杂彩,牌面不算大,自己是后掷的,应该有很大的赢面。
学着杜胖先前的姿势,李岫也在掌中晃了一阵骰子,一放开,却是二黑三白,乃是个“枭”牌,虽说也是个杂彩,却刚好比之前的“犊”牌少了一点。
“哈哈,看来小郎官这把运气不佳啊。”杜胖这般道,笑嘻嘻地将骰子快速地拨进自己的掌中。一旁的刁先生没有作声,却抬起手打了个响指。一听那响指声,李岫忽然背脊一紧,旋即便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被人从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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