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院四周布满了带刀兵丁,一派杀气。举人们手提考篮排着队,挨个儿让官差搜身。考篮里头放着笔墨纸砚,外加小包木炭。那笔得是笔管镂空的,免得笔管里头有夹带;木炭每根只许三寸长,也是怕人作弊。领头搜身的监考官是礼部主事吴云鹏。轮到搜谁了,那举人就把考篮放下,高高举起双手。官差先仔细翻着考篮,再从头到脚摸一遍,鞋子都得脱下来看过。有个举人见这样子实在有辱斯文,发起牢骚来,说:“咱们都得举着手,这就叫举人。”举人们哄笑起来。吴云鹏顿时黑了脸,喝道:“笑什么!放肆!”立马就没人敢言语了,一个个举着手过去。有个举人见不得这场合,双手才举起来,裤子就尿湿了。举人们见了,又哄然而笑。立时跑来两个兵勇,举鞭就朝尿裤子的举人打去,骂道:“亵渎圣地,该当何罪!”那举人被打得在地上乱滚,然后被拖走了。
张汧站在队列里缓缓前行,无意间回头看见了陈敬,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原来陈敬今儿清早给李老先生留下张字条,壮着胆子跑到贡院来了。这几日他左思右想,反正自己坐得稳行得正,当着那么多举人和朝廷官员,光天化日之下谁也不敢把他怎样。他终于想明白了,不怕官府明里捉他,就怕歹人背里暗算。陈敬内心毕竟惶恐,只是低头慢慢往前挪,并没有看见张汧。
这却急坏了李老先生。他一早听得大桂说,陈举人不见了,只在桌上放着张字条。李老先生看了字条,直道大事不好,陈敬肯定要出事的。月媛也起来了,哭着要爹爹想办法。李老先生哪有办法可想?只好去贡院看看。月媛硬要跟着去,父女俩就到了贡院外。望着那刀刀枪枪的,月媛甚是害怕。李老先生紧紧抓住月媛的手,嘱咐她千万别乱叫喊。皇上由明珠等拱卫着,也挤在人群里,同李老先生离得很近,没谁看出异样来。
轮到搜张汧的身了,他放下考篮,高高地举起了双手。吴云鹏看看名册,嘴里念着张汧的名字,早有人拿过考篮翻了起来。吴云鹏反复验看那个砚台,张汧心跳如鼓。总算没有看出破绽,张汧的衣服却早汗湿了。吴云鹏喊声走吧,张汧忙收拾起考篮进去了。
终于轮到陈敬,他放下考篮,举起了双手。吴云鹏自言自语道:“陈敬。”陈敬听着自己的名字,心惊肉跳,故意侧过脸去。吴云鹏却没有半丝异样,只冷冷望着手下翻着考篮,搜着陈敬身子。没搜出什么东西来,吴云鹏说声:“走吧。”陈敬尽量放慢脚步,从容地往里走。这时,吴云鹏突然回过神来,回头道:“陈敬?快抓住他!”马上有人跑上前去,把陈敬按倒在地上。陈敬叹息一声,心里倒并不害怕,只是可惜今年科考肯定黄了。
陈敬正要被带走,忽听有人厉声制止:“慢!”原来明珠飞跑着过来了,不让官差把人带走。吴云鹏并不认得明珠,却猜得此人肯定颇有来头。眼见着十几个人飞身而至,然后闪出一条道来,皇上背着手走过来了。
明珠轻声奏道:“皇上,这人就是我们要抓的山西举人陈敬!”
皇上并不说话,只逼视着陈敬。陈敬来不及说什么,却见吴云鹏早跪了下来,叩头道:“不知皇上驾到,臣罪该万死!”
立马跪倒一片,高喊万岁。李振邺、卫向书等到八位考官闻讯,慌忙从贡院里跑了出来迎驾。
陈敬见所有人都跪下了,才回过神来,慌忙跪下,道:“山西学子陈敬叩见皇上!”
皇上仍不说话,只是望着陈敬。李振邺奏道:“皇上,陈敬身负凶案,竟敢前来赴考,真是胆大包天!”
陈敬道:“学子没有这么大的胆量!我敢来赴考,是因为我清白无辜!学子突然身临杀身之祸,如坠五里云雾。”
李振邺又道:“启禀皇上,去年山西秋闱之后闹府学、辱孔圣的举人中间,就有陈敬。蒙皇上恩典,念他文章经济还算不错,没有治他的罪。哪想他不思感恩,变本加厉,一到京城就杀了举人李谨!”
陈敬辩解说:“我为什么要杀李谨?李谨家贫,住不起客栈,店家要赶他出门。我看他学问好,人也忠直,还替他出了银子。”
李振邺道:“皇上,陈敬的罪,就出在他家有银子上头。他企图贿赂考官,被李谨知晓。李谨扬言要告发,他就下了毒手!”
这时,卫向书奏道:“皇上,陈敬很可能为这事杀人,臣也会这么推测。但没有实据,不能臆测。”
李振邺瞟了眼卫向书,道:“卫向书是陈敬山西老乡,他这话明里说得公正,实际上是在袒护。住在快活林客栈的所有举人都听见,李谨被害那日夜里,说他知道谁送了银子,谁收了银子,还说第二日要去顺天府告状。也就是这个夜里,李谨被杀了,陈敬逃匿了。这些,难道是巧合吗?”
卫向书并不反驳,随李振邺说去。陈敬听说这位就是卫向书大人,不由得抬头望望。卫向书却低头跪着,目不斜视。
皇上一声不吭听了半日,这会儿才说:“好了,这里不是刑部大堂!科场贿赂,朕深恶痛绝!你们这些读书人,朕指望你们成为国家栋梁。那些想通过贿赂换取功名的,只把科场当生意场,他们将来晋身官场,必然大肆搜刮,危害苍生,祸及社稷!所以,凡是科场贿赂的,朕只有一个办法,杀!”
皇上转身低头望着陈敬,问道:“你,居然不怕死?”
陈敬低着头,道:“若要枉杀,怕也无益!”
李振邺道:“皇上,陈敬真是大胆!竟敢这样对皇上说话!”
皇上听陈敬说出这话,也有些生气,面露愠色。一时没有谁敢说半个字。沉默半晌,皇上却突然下了谕示:“放了陈敬!”
李振邺惊呆了,嘴里直喊着皇上。皇上并不理会,只对陈敬说了句话:“朕准你大比,看看你到底有多大本事!”
陈敬大喜,叩头道:“谢皇上恩典!”
皇上又吩咐索额图:“陈敬出闱之后,暂押顺天府大牢!”索额图应了声喳,自觉得宠,便瞟了眼明珠,脸露得意之色。
陈敬谢恩之后站起来,提着考篮就往贡院走。皇上望望陈敬,竟然笑了起来,说道:“你倒真是从容!别人见了朕,没罪也要发抖啊!好了,你们都起来吧。”跪着的大小官员和举人也都谢恩起身,弓身站着。
远处李老先生跟月媛本已吓得要命,这会儿见陈敬又被放了,不知里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好歹人没事了,也放下心来。哪知道刚才站在身旁那位年轻后生,原来竟是当今皇上。李老先生叫道月媛回去,月媛却想再看看,皇上还要从里头出来哩。
皇上进了贡院,四处看了看。李振邺仍不甘心,奏道:“皇上自是明断,臣以为那陈敬……”
皇上不等李振邺说完,便打断了他的话头,说:“天下哪有傻里傻气送死的人?陈敬真杀了人,他早躲到爪哇国里去了,还敢来赴考?此事蹊跷!”
李振邺却道:“歹人心存侥幸,铤而走险也是有的!”
皇上甚是奇怪,定眼望着李振邺,道:“李振邺,你是一向老成持重,今儿个有些怪啊!”
李振邺道:“臣只为取士大典着想啊!”
皇上心里已有疑惑,问道:“李振邺,你们已经锁院多日,外头的事情,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李振邺惶恐道:“举人被杀,这是天大的事情,总有风声吹到贡院里去!”
皇上面有怒色,道:“取士大典才是天大的事情!贡院要做到四个字,密不通风!”
李振邺这才知道自己话说多了,忙道:“臣等并没同外头沟通任何消息!”
皇上点头道:“你们只操持好取士大典,外头天塌下来也与你们无关!”
皇上巡视完了贡院,起驾还宫去了。李振邺等考官们挨次儿跪在贡院门外,直等皇上轿子远了,才起身回去。
御驾没走多远,皇上突然召明珠近前,吩咐道:“明珠,你是个精细人,你最近不用侍驾,且四处寻访,留神任何蛛丝马迹!你这就去吧。”
明珠领了旨,叩拜而退。他一时不知从何着手,回头见贡院外仍围着些人,便朝那人群走去。
眼见着皇上走了,贡院外看热闹的,送考的,便三三两两走开。李老先生领着月媛才要走开,忽见几个人甚是眼熟。老先生还没回过神来,那几个人互递了眼色,匆匆走开了。一看他们背影,正好是三个人。李老先生这下想起来了,他们竟是那日深夜追杀陈敬的人。
李老先生心想此地不祥,拖着月媛就要离开。才走几步,却听得有人朝他叫道:“老先生。”李老先生抬头一看,竟是上次去他家看梅花的人。李老先生已知道他是什么人了,只不知姓甚名谁。
李老先生点头笑笑,故作糊涂道:“您家也有人下场子了?”
明珠笑道:“没有没有,看看热闹。想必老先生家有人在里头?”
李老先生也道家里没人应试,也是看看热闹,说罢拱手道礼离去。
七
李振邺把吴云鹏叫到身边,吩咐道:“那个山西举人陈敬,朝廷钦犯,你们要仔细些!”
卫向书在旁听了,猜着李振邺似乎不安好心,便道:“李大人,皇上旨意,是要让陈敬好好儿应考啊。”
李振邺笑道:“我哪里说不让他好好应考了?只是交代他们仔细些。”
说罢又吩咐吴云鹏:“你们每隔一炷香工夫,就要去看看陈敬,小心他又生出什么事来!”
卫向书道:“如此频繁打搅,人家如何应考?”
李振邺笑笑,说:“我知道,陈敬是卫大人山西同乡!”
卫向书忍无可忍,道:“李大人别太过分了!同乡又如何?李大人没有同乡应试?”说罢拂袖而去。
陈敬在考棚内仔细看了考卷,先闭目片刻,再提笔蘸墨。他才要落笔填写三代角色,猛听得吴云鹏厉声吼道:“陈敬!你凶案在身,务必自省!如果再生事端,不出考棚,就先要了你的小命!”
陈敬受这一惊,手禁不住一抖,一点墨迹落在考卷上。完了,考卷污损,弄不好会作废卷打入另册的。陈敬顿时头脑发涨,两眼发黑。半日才镇定下来,心想待会儿落笔到墨渍处设法圆过去,兴许还能补救。
张汧写着考卷,忽想查个文章的出处,便悄悄儿四顾,拿起那个砚台。正要拧开机关,猛听得一声断喝。原来吴云鹏过来了,他看见张汧有些可疑。张汧惊得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吴云鹏更是疑心起来,伸手拿过砚台,颠来倒去地看。终于发觉盖上玄机,慢慢拧开了。张汧几乎瘫了下来,心想这辈子真是完了,早听陈敬的话就好了。张汧正要哭出来,只听得砰的一声,吴云鹏又把砚台扔了回来,道:“里头总算没有东西,可毕竟是个作弊的玩意儿。你仔细就是!”张汧简直傻了,望着砚台盖上的暗盒,心想难道是祖宗显灵了?嘴里不停地暗念着祖宗保佑,菩萨保佑。吃了这场惊,张汧差点儿回不过神来。
午后,陈敬正埋头写字,有人在外头猛地把窗子一敲,震得考篮掉在地上。陈敬抬头看看,窗口并没有人。他刚弓身下来收拾笔墨纸砚,又忽听外头有人喝令,原来是吴云鹏喊道:“陈敬,干什么?”
陈敬抬起头来,说:“回大人,我的考篮掉了。”
吴云鹏道:“掉了考篮?你在捣鬼吧?”
陈敬说:“大人您可以进来搜查。”
吴云鹏推门进来,四处乱翻,骂骂咧咧的。吴云鹏拿起陈敬考卷,不觉点了点头,道:“哟,你的字倒是不错。”
陈敬道:“谢大人夸奖!”
吴云鹏冷冷一笑,说:“光是字好,未必就能及第!你可要放规矩些!”
没过多久,吴云鹏又过来敲陈敬的考棚。陈敬并不惊惧,平静地望着外头。吴云鹏却道:“陈敬,你装模作样的,在舞弊吧?”
陈敬道:“回大人,您已进来搜过几次了。不相信,您还可以进来搜搜!”
吴云鹏恼了,吼道:“放肆!你再不老老实实的,我就让人盯着你不走!”
卫向书正好路过,问吴云鹏:“如此刁难,是何道理?”
吴云鹏却仗着后头有人,道:“卫大人,下官可是奉命行事!李大人跟您卫大人都是主考,可李大人是会试总裁。下官真是为难,不知道是听李大人的,还是听您卫大人的!”卫向书被呛得说不出话,怒气冲冲走开了。
三场考试终于完了。这些日只有陈敬不准离开贡院,每场交卷之后仍得再待在里头。别人都是带了木炭进去的,陈敬却是除了文房四宝别无所有,在里头冻得快成死人。亏得他年纪轻轻,不然早把性命都丢了。
第三场快完那日,李振邺悄悄儿问吴云鹏:“那个陈敬老实吗?”
吴云鹏笑道:“下官遵李大人吩咐,每隔一炷香工夫就去看看。”
李振邺问:“他题做得怎样?”
吴云鹏答道:“下官没细看他的文章,只见得他一笔好字,实在叫下官佩服!”
李振邺道:“你盯得那么紧,他居然能从容应考,倒是个人物呀!”
吴云鹏说:“都是读书人,有到了考场尿裤子的,也有刀架在脖子上不眨眼的!”
李振邺见四周没人,招手要吴云鹏凑上来说话。听李振邺耳语几句,吴云鹏吓得脸都白了,轻声道:“这可是要杀头的呀!”
李振邺笑道:“没你的事,天塌下来有我顶着!”
吴云鹏只得说:“下官遵李大人意思办!”
吴云鹏说罢去了陈敬考棚,问道:“陈敬,时候到了!”
陈敬道:“正要等着交卷哩。”
吴云鹏说:“交卷?好呀!外头重枷铁镣伺候着您哪!”
吴云鹏接过考卷看看,突然笑道:“可惜呀,您的文章好,字也好,只是卷面污秽,等于白做了!”
吴云鹏说着,便把考卷抖在陈敬面前,但见卷面上有了好几处污渍。陈敬惊呆了,说话舌头都不管用了:“怎么……怎么会这样?你……你为何害我!”
吴云鹏大声道:“放肆!”
陈敬再想争辩,索额图已领着人来了。陈敬冲着吴云鹏大喊:“你们陷害我!你们陷害我!”不容分说,枷锁早上了陈敬的肩头。
索额图骂道:“不得多嘴!你是否有冤,大堂之上说得清的!”
卫向书见来人拿了陈敬,急忙上前,道:“一介书生,何须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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