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廷敬说:“傅山先生,我因为反对建龙亭,已被降为四品官了。”
傅山心里似有所触,却不动声色,冷眼打量陈廷敬的官服,原来真是四品了。陈廷敬的官声,傅山早有所闻,心里倒是敬重。只是进京一事,关乎名节,断断不可应允了。
五峰观外,戴孟雄见天色已晚,甚是焦急。见珍儿从观里出来,戴孟雄上前问道:“这位爷,眼看着天快黑了,是否请钦差大人下山歇息?”
珍儿说:“戴老爷先回去吧,钦差大人说了,他就把五峰观当行辕,不想住到别的地方去了。”
戴孟雄心里犯难,却不敢执意劝说,只好先下山去了。
当夜,陈廷敬同傅山相对倾谈,天明方散。
第二日,陈廷敬用罢早餐,准备下山去。傅山送陈廷敬到山门外,说:“陈大人,咱俩说好了,您如果真能如实查清建龙亭的事,我就随您去京城!”
陈廷敬笑道:“请您去京城,这是皇上旨意;查访建龙亭的事,这是我的职责。两码事。”
傅山道:“可是我去不去京城,就看您如何查访建龙亭的事。”
陈廷敬说:“好吧,一言为定!”
傅山拱手道:“绝不食言!”
陈廷敬下山便去了县衙,戴孟雄要陪他去乡下看龙亭。出了城,陈廷敬撩开轿帘,外面不见一个人影,心里甚是奇怪。
杨乃文紧跟在陈廷敬轿子旁边,老是冲着刘景笑,样子很是讨好。刘景看着有些不耐烦,说:“杨师爷,你得跟在你们县太爷后边,老跟着我们干什么?”
杨乃文笑道:“庸书怕你们找不着路。”
马明也忍不住了,道:“你到后面去吧,前面有人带路,多此一举!”
杨乃文觉着没趣,这才退到后面去了。
刘景这才隔着轿帘悄声儿同陈廷敬说话:“老爷,那年您去山东,沿路百姓跪迎。这回可好,怎么不见半个人影?”
陈廷敬掀开轿帘,再看看外面,点头不语。珍儿说:“那会儿我们老爷见百姓跪道相迎,十分高兴。我真以为您是个昏官哩!”
陈廷敬笑了起来,说:“要不是我命大,早被你杀了!”
珍儿笑道:“我就知道您会记恨一辈子的,人家死心塌地地跟着您,就是来赎罪啊!”说得陈廷敬哈哈大笑。
走了老半日,仍不见半个人影。陈廷敬越发觉着蹊跷,便吩咐道:“鸣锣!”
大伙儿都觉得奇怪,不知老爷打的什么主意。刘景说:“老爷,一个人都没有,用不着鸣锣开道啊!再说了,老爷您也不喜欢张扬。”
陈廷敬道:“听我的,鸣锣开道。”
刘景同马明对视片刻,只好遵命。一时间,咣当咣当的锣声响彻原野,惊起寒鸦野雀,天地之间更显寂静。路旁的村舍仍悄无声息,不见有人出来探望。
杨乃文悄声儿问戴孟雄:“戴老爷,钦差大人这是玩什么把戏?”
戴孟雄听着锣声,心里也发慌,只得掩饰道:“钦差出巡,鸣锣开道,理所当然。”
陈廷敬放下轿帘,不再注意外面,听凭锣声咣当。沿路走了几十里地,锣声不停地响,只偶尔惊起几声狗叫,就是不见有人出来瞧个热闹。陈廷敬心里明白,戴孟雄早叫人到下面打过招呼了。
听得有人招呼说到了,轿便停了下来。陈廷敬掀起轿帘,叫刘景停止鸣锣。陈廷敬整衣下轿,抬眼望见寒村一处。
戴孟雄也赶紧着下了轿,一个年轻轿夫伸手搀了他,说:“爹,您慢点儿。”
陈廷敬甚是奇怪,问道:“怎么冒出个喊爹的?”
戴孟雄回道:“这个轿夫,就是犬子戴坤。”
陈廷敬打量着戴坤,二十岁上下,眉眼确似其父,便道:“年纪轻轻,正是读书的时候,怎么来抬轿?”
戴孟雄恭敬道:“回钦差大人话,卑职家里并不宽裕,请不起先生。况且县衙用度拮据,我让犬子来抬轿,也省了份工钱。”
陈廷敬点点头,说:“国朝就需要你这样的清官啊!”
戴孟雄笑道:“钦差大人,为官清廉,这是起码的操守,不值得如此夸奖。”
陈廷敬望着戴坤,很是慈祥,说:“不过读书也很要紧,不要误了孩子前程。”
戴孟雄道:“看看再说吧。等几年,阳曲百姓的日子越来越好了,再让犬子去读书吧。”
陈廷敬点点头,不再多说。戴孟雄领着陈廷敬往村子里走,说道:“百姓要是知道朝廷钦差巡访,肯定会跪道相迎。百姓可爱戴朝廷啦!可卑职知道,钦差大人讨厌扰民,就没事先让百姓们知道!”
陈廷敬点头笑笑,心想一路上铜锣都快敲破了,鬼都没碰着一个,阳曲百姓不会都是聋子吧?陈廷敬把话都放在肚子里闷着,只拿眼睛管事儿。
戴孟雄边走边说:“钦差大人,这就是头一个建龙亭的村子,李家庄。”陈廷敬早看出这个村子气象凋敝,并不显得富裕,便问:“怎么个由来?谁首先提出来的?”
戴孟雄说:“村里有个富裕人家,当家的叫李家声,独自出钱,建了龙亭。”戴孟雄说罢,便吩咐衙役快快进村叫李家声出来迎接钦差大人。
陈廷敬听了并不多说,暂且敷衍着:“哦,是吗?”
戴孟雄领着陈廷敬走过村巷,忽见一大片宅院,心想这肯定就是李家了。果然有位中年汉子跑出门来,跪伏在地上,叩首道:“草民李家声拜见钦差大人跟县官老爷!”
“李家声免礼!”陈廷敬说罢回首四顾,居然没见一个人出来观望。
李家声爬起来,低头道:“请钦差陈大人、戴老爷屈就寒舍小坐!”
陈廷敬觉着奇怪,问道:“李家声,你怎么知道本官姓陈?”
戴孟雄出来圆场说:“钦差大人是当今山西在朝廷做得最大的官,您只要踏进山西,百姓谁人不晓啊!”
陈廷敬说:“你不是说不敢让百姓知道我来了吗?”
戴孟雄答话牛头不对马嘴:“卑职平日出来,也不敢惊动百姓,这都是跟钦差大人您学的。”
杨乃文忙附和道:“我们戴老爷平日暗访民间,布衣素食,很得民心啊!”
陈廷敬含糊着点头,进了李家大院。刘景不经意回头,见不远处有户人家的门开了,一个小孩跑了出来,奇怪地看着外面。一个妇人忙追出来,抱着小孩慌忙往里跑,头也不敢回。
进了李家大门,绕过萧墙,但见里头叠山凿池,佳木葱郁,楼榭掩映,好生气派。池塘里结着冰,隐约可见残荷断梗。想那夏秋时节,李家这园子必定是江南胜景。李家声却连声道:“寒舍简陋,委屈钦差大人了。”
陈廷敬不说话,只随李家声往里走。走过这大大的园子,这才到了李家正堂。陈廷敬想这李家真是奇怪,有钱人家通常都把园子藏在后边儿,他家却进门就是园子。
进了客堂,李家声恭请客人上座。下人低头过来上茶,垂手退下。陈廷敬抿了口茶,说:“李家声,你们戴老爷说,你自家出钱建了龙亭,把皇上《圣谕十六条》刻成龙碑,本官听了很高兴。”
李家声拱手道:“草民我能安身立命,乡亲们能和睦一家,都搭帮了《圣谕十六条》,它好比尧舜之法,必定光照千秋!”
戴孟雄说:“禀钦差大人,这个村子十六岁以上,七十岁以下,无论男女,都能背诵《圣谕十六条》。”
陈廷敬似乎饶有兴趣,说:“是吗?李家声,你背来我听听。”
李家声稍稍红了脸,道:“钦差大人,草民这就背了。一、敦孝悌以重人伦。二、笃宗族以昭睦邻。三、和乡党以息争讼。四、重农桑以足衣食。五、尚节俭以惜财用。六、隆学校以端士习。七、黜异端以崇正学。八、讲法律以儆愚顽。九、明礼让以厚风俗。十、务本业以定民志。十一、训子弟以禁非为。十二、息诬告以全良善。十三、戒匿逃以免株连。十四、完钱粮以省催科。十五、联保甲以弭盗贼。十六、解仇忿以重身命。”
李家声摇头晃脑背诵完,讨赏似的望着陈廷敬笑。陈廷敬称赞几句,问道:“圣谕说,完钱粮以省催科,你们村的钱粮都如数完清了吗?”
李家声道:“回钦差大人话,我们村的钱粮年年完清,没有半点儿拖欠!”
陈廷敬回头望望戴孟雄,戴孟雄忙说:“钦差大人,卑职正要禀报。这个村,全村钱粮都是由李家声代交的,因此年年都不需官府派人催缴。”
杨乃文忘了规矩,在旁插话:“庸书这个钱粮师爷当得最是轻松,不像别的县,成日带着衙役走村串户,弄得鸡飞狗跳!”
陈廷敬顿时来了兴趣:“啊?这倒是个好办法啊!朝廷平定云南,最要紧的就是筹集军饷。如果各地都依这个办法,就不会有税银拖欠之事。”
戴孟雄道:“回钦差大人,阳曲县已有三分之二的村用了这个法子,往后我想让全县各村都按这个法子来做。自从卑职到阳曲任职,银粮年年都是如期如数上缴。”
陈廷敬说:“戴知县,你们完钱粮的办法比建龙亭更好。朝廷现在最关心的就是完钱粮。打仗是要花钱的啊!”
戴孟雄道:“卑职把这个完钱粮的办法叫做大户统筹。原打算等明年全县通行之后,再上报朝廷。而建龙亭不太繁琐,简单易行,已在全县推开了。”
陈廷敬顿时惊了,问:“怎么?已在全县推开了?你在疏请上不是说百姓有此愿望,奏请朝廷恩准吗?”
戴孟雄忙低了头说:“百姓热忱颇高,卑职不好泼冷水啊!”陈廷敬心里不快,说:“我过后再同你切磋此事。先去看看龙亭吧。”
陈廷敬等随李家声往李家祠堂去。戴孟雄见陈廷敬脸色不太好,心里甚是忐忑。他知道朝廷没恩准,擅自建了龙亭,追究起来是要治罪的。
祠堂正对面有块空坪,长有一棵古槐,古槐旁边便是龙亭。亭有八角,雕梁画栋,飞檐如翅。亭里面立有雕龙石碑,上刻《圣谕十六条》。陈廷敬围着龙亭转了几圈,细细看了碑刻,说:“亭子修得不错。李家声,修这个龙亭花了多少银子?”
李家声回道:“两百多两银子。”
陈廷敬又问:“全村多少人,多少户?”
李家声答道:“全村男女老少二百三十二人,四十六户。”
戴孟雄在旁搭话:“钦差大人,李家声代完钱粮已不止这个村,周围十六个村,一千零八户的钱粮都是李家声代完的。”
陈廷敬点头不语,心里暗自盘算。正在这时,大顺突然赶来了。原来陈廷敬回到山西,没时间转道阳城老家探望父母,便打发大顺回去代为看望。大顺已从阳城回来,先去了阳曲县衙,知道老爷到李家庄来了,这才一路打听着赶了过来。大顺拜道:“老爷,老太爷、老太太、太太跟家里人都好,老太太特意嘱咐,要您好生当差,不要挂念!”
大顺说罢掏出老太爷的信来,递给陈廷敬。陈廷敬读着家书,不觉双泪沾襟。珍儿见了,也忍不住流起泪来。刘景跟马明也都是父母在老家的人,难免跟着伤心。
戴孟雄说:“钦差大人过家门而不入,有禹帝之风,卑职十分敬佩!”
陈廷敬收好家书,叹道:“皇差在肩,身不由己。唉,此话不说了。戴知县,李家庄的龙亭气象威武,很不错。”
戴孟雄见陈廷敬脸上有了笑容,终于松了口气,忙说:“感谢钦差大人夸奖。”
陈廷敬却突然冷冷地抛出一句话:“其他地方的龙亭,暂时停建!”
戴孟雄慌了,问道:“钦差大人,这是为何?”
陈廷敬道:“未经朝廷许可,擅建龙亭,应当治罪!难道你不知道?”
李家声忙跪下,说:“钦差大人,草民这是对朝廷的一片忠心啊!”
陈廷敬说:“李家声,你起来吧。我有话只同你们戴知县说,先不说追不追究你。戴知县,我们回去吧。”
李家声盛情挽留不成,只得恭送陈廷敬等出了李家庄。陈廷敬上轿时,望了戴孟雄说:“去你家吃饭如何?”
戴孟雄支吾着,面有难色。陈廷敬笑道:“怎么?戴知县饭都舍不得给我吃一碗?”
戴孟雄道:“卑职家眷不在身边,我都是在县衙里和衙役们同吃。县衙里的厨子,饭菜做得不好。”
陈廷敬直道无妨,你顿顿能吃,我就不能吃了?戴孟雄只好叫杨乃文速速派人下山报个信儿,叫厨子多做几个菜。陈廷敬却说不用,阳曲烧卖有名,做几个烧卖就够了。
回到县衙,天色渐晚。饭菜尚未做好,戴孟雄请陈廷敬去内室用茶。房间甚是简陋,里头只放着两张床、一张桌子、两张凳子,别无长物。陈廷敬问道:“你父子同住一间?”
戴孟雄回道:“衙役们都是两人一间,我们父子也两人一间。我身子不太好,让儿子同我住着,也好有个照应。”
杨乃文插言道:“县衙里真要腾间屋子出来,还是有的。可戴老爷不愿意。连庸书都是独自住一小间,真是惭愧!”
陈廷敬自从见了戴孟雄儿子抬轿,心里就一直犯疑惑。这会儿见戴孟雄住得如此寒碜,他真有些拿不准这位县太爷到底是怎样的人,嘴上便说道:“戴知县,你太清苦了。”
戴孟雄道:“卑职自小家里穷,习惯了。说起来不就是个官体吗?百姓又不知道我住得到底怎样,也无伤官体啊!”
说话间,衙役进来请吃饭了。陈廷敬说有事要聊,就让厨子端了饭菜进来,两人只在房间里胡乱吃些。戴孟雄说:“我这里有贱内自己酿的米酒,专从老家带来的。钦差大人尝尝?”
陈廷敬说:“我本不善饮,你说是尊夫人亲自酿的米酒,就喝两盅吧。”
戴孟雄先给陈廷敬酌酒,自己再满上。两人碰了杯,并不多说客套话,一同干了。陈廷敬吃了个烧卖,说:“都说阳曲的烧卖好吃,真是名不虚传!”
戴孟雄说:“这几年,阳曲百姓吃饭已无大碍,烧卖却还不是人人都能吃上。百姓哪日都能吃上烧卖,就是小康了!”
陈廷敬酒量不大,几口米酒下去,眼色有些蒙眬了。他不再喝酒,趁着脑子清醒,问道:“戴知县,说说你们县的大户统筹吧。”
戴孟雄说:“年有丰歉,民有贫富,但朝廷的钱粮可是年年都要完的。逢上歉收年成,大户完得了钱粮,小户穷户就难了。他们得向大户去借。大户有仁厚的,也有苛刻的。仁厚人家还好说,苛刻人家就会借机敲诈百姓。”
陈廷敬问道:“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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