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安连忙站起身来:“啊,这是我的荣幸。迪奥提玛夫人。”
“叫我迪迪。”夫人美丽的微笑让杜安一时有些目眩了:“珍妮会为你安排一切的。”
她再仔细端详了一下杜安 。这一次,终于似乎完全满意了。
“哎,对了,杜安,你知道什么叫404儿童吗?”
这个杜安立刻就反映过来:“《友好星球地面开发协助法案》,议会通过的,对愿意在条件艰苦的星球,在军方主导下进行资源开采的人员及其家庭给予的优惠条件。”
他似乎已经有点明白了。
“本质上基本上就是以苦力换取联盟的准公民身份吧,但是如果家庭在还未满服务年限的情况下就遭遇变故的孤儿,除了衣食由基金会保障以外,其他一切不会有任何人过问。心理问题堆积如山。”
杜安发现自己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啊?怎么会这样,现代社会怎么会有这样一群儿童?”
“又没父母又不是成年选民,谁会为他们说话?他们是没人注意的,身份都不明确的人群。所以,根据不知何时而起的古老用法,404这个数字就被用到了他们身上:“……找不到,看不见,丢失……””
杜安恍然大悟:“迷失的孩子。”
第二章 诺言,诺言 (上)
离开校长室,杜安沿著贯穿整个校园的林荫大道慢慢地走著。
今年是校庆年,所以整个校园红砖青石,绿树掩映,复古的风格秉承百年前建校时的古典庄重,三角屋檐,大理石圆柱,除了自然的材质和花草,几乎没有什麽花里胡哨的颜色,自有一番令人起敬的肃穆。他刚刚离开的中心大楼,背後有举行露天毕业典礼的多功能大草坪,大楼内则有礼堂、校史陈列馆、多个信仰的崇思堂和风格类似的大讲堂和图书馆。中心大道的两边则是各种圆顶的体育馆,教学楼和散布其中的俱乐部小屋。
正逢课间时分,校园里到处都是些朝气蓬勃的学生,聚集在一起热烈地交换著积累的这个年龄至关重要的各类话题:偶像节目、八卦星闻和流行思潮。那热闹茂盛的生命力,就像校园中心的喷泉一样汩汩不停地在阳光下直喷天空。
可惜,朱利亚却不在其中。
校园这麽大,寻找到朱利亚结果似乎倒是这任务最困难的部分。
没人知道朱利亚可能在哪里。连同年级同教室上课的同学都不知道他平时会在那里;也没有人有朋友或者是朋友的朋友,知道他在哪里。没人见过他跟别人在一起。也没人愿意跟他在一起。
似乎这个朱利亚,从来就没有过朋友,也没有人关心他的存在。
杜安没有想到,到达这个学校的第一个任务就这样迅速陷入了僵局。
如果他是一个孤独的王子,流落到一个没人承认自己身份的陌生世界的话,会躲在什麽地方呢?
***
这里是属於朱利亚的世界,是他的舞台──
炮火正酣,四周溅起阵阵泥土和碎石,被炸向空中的兵卒像玩偶一样纷纷落下,潮水般的军队如巨浪般发出同仇敌忾的吼声“冲啊”,跟随著他冲上山头。
朱利亚披挂著精致的铠甲,挥舞著镶了珍贵宝石的长剑,骑著一匹高大俊美的白马──啊不,是驾著一部高大显眼的人型战斗装甲──冲在队伍的最前面,奋勇杀敌,战胜了一个又一个邪恶而强大的敌人,越来越接近远处山坡之上彩云围绕的白色城堡,越来越接近光荣与梦想。正义战胜邪恶,关键时刻即将来临……
“真的吗?推斯特中尉真的让他们都脱了裤子顶在头上出去了?”一个声音好奇地问道。
“哦,绝对是真的。我虽然站远了,不过绝对是看得一清二楚。”这个是男孩子的声音。
“哎呀,好讨厌哦,推斯特中尉好坏哦……”一个撒娇的女声,虽然说著‘好坏’,可是语调里却并没有真的谴责之意。
刚开始,朱利亚还试图忽视那说话的,仍然沈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千军万马一片寂静,风吹动旗帜猎猎作响。蔚蓝的天空下,他正要发表出征演说:
“吾土吾民!为我而战吧……
然而,那些人已经越来越接近朱利亚藏身的的这颗大树,音量也变得越来越无法忽视了:
“啊,对了,那到底是为了什麽他们叫他这麽难听的外号啊……”
“呃……这个嘛,这个倒真的有点女生不宜了……”
“讨厌啊,不许卖关子,快点说嘛。”
“喂,不要随便就想学推斯特中尉好吧……”
几个回合,男孩最终招架不住:“我也是辗转听来的,不过昨天到今天,也已经快传遍全校了……好吧好吧,我说我说。听说啊……据和他同住的人说,他……”声音逐渐低下来。
反应果然不出朱利亚预料。
“呀──真的太可怕了!这什麽卫生习惯啊!”
“太恶心了!杰克我恨你!”
“你们,你们……是你们逼我说的啊啊啊!”
“真恶心,难怪没人跟他住了。”
尽管朱利亚眯起眼睛极力抵抗这吵嚷,可最终,幻想还是败下阵来。
闪闪发光的盔甲和宝剑瞬间消失了,低头一看,身上就只有学校那千篇一律的深蓝色制服,而雄壮的白色城堡,也渐渐在阳光下恢复成主教学楼白色的外墙和屋顶。至於那满山遍野的军团……从树上可以看见围墙外边,只有一排排半旧不新,式样单调的家属区小白房子正在午後的阳光下昏昏欲睡,要不是偶然有一两部战斗装甲机器人在更远处巡逻路过,真的半点也看不出军事基地的紧张气氛来。的确,雷克顿基地甚至还不是个真正的“战斗”基地,而只是尤塔尼亚联邦最大的地面军训练基地而已。
──我是一个王子。
──我是一个王子。
──我是一个王子。
朱利亚心中默念著,牢牢抓住这令人失望的世界中唯一的真实。
他绝对没有向下面走过的三人暴露自己藏身点的意思。
因为昨天推斯特中尉帮忙惩罚了那些欺负他的人,那些家夥不敢再来跟他捣乱,所以大概已经把这些传言散布全校了吧。朱利亚耸了耸肩。那又怎样?他早就学会不受这些人影响了。傻瓜才会觉得难过。反正他早晚是要离开这个鬼地方,去追寻他的梦想的。
看到三人的背影渐渐远去,朱利亚松了一口气,正要回到他征战杀伐的光辉大业中去,竟然又听见了另一个方向逐渐接近的脚步。
讨厌。朱利亚有点不耐烦。今天怎麽了,怎麽接连不断的有人经过?
世上没有不透风不透光的大树,若有人知道他在哪棵树上,盯著看几十分锺,那他自然无法永久遁形,毕竟树叶又不是隐身衣。可是,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发生过。
他所藏身的这棵大树,树下有条清静幽雅的小径,小径对面稍远一点,则是修剪整齐的灌木迷宫的地方,还有几个干净的石凳,没到考试季,绝对不会有人来坐。因此,这里才会成为他的理想藏身之地。既不会被人发现,又可以尽情眺望校园外的风景。 在这里,他可以跟那些庸俗下等的凡人们保持一段应有的距离,免受他们言语以及心灵上臭气的熏蒸。
朱利亚扭过头去,想看看这个讨厌这入侵者是谁。
迎面遇上了一双黑色的眼睛。
──人!
──男的!
──便装制服……军人!
──看起来好像很和气,等下也许可以踩著他的肩膀下去。
──头发也是黑的!风好大吹乱了好难看,很想顺便用手压一下……
……
等数个毫无意义的念头瞬间闪过,朱利亚这才想到视线里为什麽那麽光秃秃的少阻挡。
──完蛋,暴露了!
可是,那个黑眼黑发的男子,仰面朝朱利亚说话,却好像这是世界上最普通的初次见面。
“你好啊,我叫杜安。杜,安。安是平安的安,不是女孩子的那个安哦。” 他的笑容和蔼可亲,被阳光照得温暖无比。
此刻树叶摇曳,被风吹动的,不仅是那人的黑发。
──这人看起来不坏。
突然间,在朱利亚脑海中,失去藏身之地的严重後果变得模糊了。
“呃……我叫朱利亚……”犹豫了一下,这个人需要用那些象征尊贵与地位的皇名来压他一下吗?……“你可以叫我朱利亚。”
“好的呀。”这个叫杜安的男人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这一点,“你在那上面危不危险啊?要不要我抱你下来啊?”
朱利亚突然警觉:“不!不要!”虽然看起来很面善,可是如果这人是敌人派来的刺客怎麽办?“你是怎麽找到我的?”
杜安似乎被这个问题问倒了,他挠了下头,有些不知所措:“我觉得……我觉得你大概在这里?”
“为什麽?”朱利亚居高临下地问。这场景,颇有几分老师出题考学生的味道。
而这个黑发的年轻男子,看来也不会是个如何优秀的考生,这个问题似乎再度让他陷入迷茫:“呃……因为你可能在这里?……好吧,让我再想想。”
那黑发男子仰著头在想,有些走神,露出脆弱的喉结,脖颈上略微晒过的肤色,一直延伸到白衬衫领口以下。
朱利亚突然有个幻觉,如果自己是猛兽,肯定可以一下子扑上去,在这致命之处狠狠咬下去,撕开这里的血管和气管,饮血餐肉……
身体语言如此毫无防备,哪里有半点的刺客气息?朱利亚终於觉得还是自己多心了。
这家夥大概是瞎猫遇到死老鼠,碰巧看到自己在树上的吧。等他觉得不耐烦,已经想让这人快点滚蛋留下自己清静一会儿的时候,那个叫杜安的却突然又开口了:“因为这里……很像是我以前读书的时候喜欢躲的地方。”
这跟我有什麽关系?朱利亚想要翻白眼了。
“我在你那个年纪,每次转校的时候也很喜欢一个人坐在能看见围墙外面的地方。不过我们那个墙很高的,我每次爬上去都很费力,一下子就被人发现了拽下来。”
“被拽下来了怎麽办?”朱利亚不由地问。伦琴中学的围墙并不实心,只不过是个有艺术铸铁件装饰的栅栏。朱利亚只是单纯地喜欢这种向外眺望时居高临下的感觉而已。
“就跟人去别的地方玩呗。” 杜安微笑著说,看起来这并不是段糟糕的回忆:“後来就认识了很多新朋友嘛。我的飞球也是那个时候学会的,怎麽样?你有兴趣吗?我可以教你。”
朱利亚对飞球这种平民的游戏毫无兴趣,新朋友什麽的也是。
怎麽把这个打扰他的家夥打发了?另外,自己到哪里去再找一个隐蔽的地方呢?楼顶?无人的自修教室?要麽还是索性继续赖在这里,也许这个家夥只会来一次?真是麻烦啊……
正在沈吟时,一只闪蝴蝶突然间飞过朱利亚的眼前。
闪蝴蝶类似萤火虫,可是却比萤火虫漂亮无数倍。这可是雷克顿所特有的,它通体透亮,翅膀上的花纹优美发光,夏天的夜晚羽翼扑动时,真的好像童话故事里的小精灵化身一样。
可是现在季节已过,这只显然已经垂死,此刻是白天,更是显得黯淡无光。只是一只虫子而已。
朱利亚正想一把把它拍走,突然听到下面的杜安喊到:“啊!小心不要伤到它!”
朱利亚一犹豫,那蝴蝶扑腾了几下,竟然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皱眉问道:“怎麽了?”
杜安隔空指了指:“夏天最後一只闪蝶,雷克顿的早期移民叫它‘光之守护神’。”
“这什麽烂名字?”朱利亚面露鄙夷。
“啊……”下面的杜安又有些被呛到了,他摸摸後脑勺,讪讪地道:“据说,当年的移民全靠它们才度过了气候改良之前的漫长黑暗的冬季。凡是有蝴蝶保佑的,都没有发疯,安然等到了春天……”
任何星球的早期移民史都是一部血泪史,朱利亚也听说过雷克顿当时也是噬人之地。不过这个闪蝴蝶的故事他倒没听说过,虽然也很符合先民的迷信风格就是了。
杜安抢在他反对的话语之前开口:“如果你不伤害它,它也会守护你的哦。”
朱利亚再度皱眉,这都什麽乱七八糟的东西,总不成这人指望他迷信这些?他指尖微动……不过,专门去拍死这蝴蝶给他看,好像也没有必要……
正在犹豫的时候,停在他肩膀上的闪蝴蝶那微弱的光熄灭了。
一想到虫尸,朱利亚立刻伸手去掸,可是一扭头,竟然发现那蝴蝶已经没有了。他坐在枝干上东扭西找,哪里还有踪影?
“啊……小心!小心!”树下的人紧张地向前几步,张开双臂。看到朱利亚毫不费力地重又坐稳,才问道:“不见了吗?看来那真的是你的守护神哦。”
“死虫子而已,肯定是被风吹走了。”朱利亚可不是笨蛋:“这麽轻这麽没用的东西,守护个鬼啊?”
“就是因为懂得什麽叫弱,才会去守护的啊。”
很奇怪,好像催眠一样,这句话低沈而诚恳,突然间一下子就落到了朱利亚的心坎上。他有点吃惊地望下去,对方也正抬起眼睛,视线穿过树荫,和朱利亚对在了一起。黑不见底的眼睛,风平浪静,好似一处幽静的港湾。
这人并不特别的强壮,看起来也并不十分聪明,相貌更是不入朱利亚眼。不过也许是阳光的作用,这个人被洒上了一圈薄薄的光芒,连笑容也好像被晒过似的熨帖,看起来特别温暖和安全。让在初秋的树荫里呆久了的朱利亚,颇想换个地方挂一下。
当然,他并没有把这个想法立即付诸行动的意思,朱利亚发誓他当时只不过是想站起来略微换个姿势,活动下血脉而已,可是坐久了的腿竟然发颤站不稳,脚一滑……
这一落的惊险,并没有给朱利亚特别深刻的印象,甚至没有来得及惊呼。
过了一会儿,朱利亚才意识到视线里的脖子侧面血管一根一根暴出,都已经快被勒断了。他放开紧抓衬衫前襟的手。紧贴著的胸口默默地减缓了起伏。
“呼……”弯腰把他抱在怀里的这人这才长长的松了一口气:“还好……抱住了。”
很温柔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