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览怼!
维拉·欧马叹口气。犹豫了一会儿之后,他走回来问:
“你希望我怎么做?”
“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你和我一样都听见了我父亲说:‘安娜玛雅女儿!湖泊的女儿,琪拉的女儿!但愿你能够在此人间长命百岁……’他指定她做他的‘双胞兄弟’神像的守护神,那么就这么办吧。”
维拉·欧马摇一摇头,沉着一张脸,像对一位不听话的小孩训话般,他说:
“这行不通。从没有任何一位双胞兄弟神娶过妻子。”
“那么,以后就可以有了。我要你亲自将这件事情转告给所有的祭司:这个女孩将成为双胞兄弟神像的卡玛肯柯雅(译注:是印加王的妻子,同时也是太阳神或月神的女儿,与印加王共同统治国家。)。”
“他们不会同意的!让我把她丢进美洲狮子的墓穴里,她就会想起来了。”
“不!唯一的君王万亚·卡帕克要她待在这里,待在他身边。所有目睹他走向另一个世界的历代君王都和你我一样听得一清二楚。”
“这个小女孩只是个野蛮人!”维拉·欧马反驳说,“她根本不懂什么是卡玛肯柯雅,她从来没见过双胞兄弟神像!”
“由你负责告诉她所有她该知道的事情,而且要快!”
“阿塔瓦尔帕!她并不是真正的印加人,凭什么要把我们的秘密告诉她?这样做根本违反传统和天法……万一你搞错了,你可知会有何后果?”
“这是我父亲的遗志,我不可能犯错。”
“天晓得?假如我们犯了大错,太阳将永不再从东边升起!难道你希望白天像黑夜一样永远如地狱般漆黑?时间永远停留,国家灭亡吗?”
这番话字字句句如棍棒般痛击安娜玛雅的内心。然而阿塔瓦尔帕却以平静的声音命令说:
“别再抱怨了,维拉·欧马,照我的话去做。”
智者闭目沉思了一会儿之后,终于屈服了,不再反驳。随后,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用硬如树枝的指头紧抓住安娜玛雅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阴沉地看着她:
“小女孩安娜玛雅!你听到了吗?从今以后你全得听我的。这可是我弟弟阿塔瓦尔帕的命令。我向你保证,假如你敢将唯一的君王临死前告诉你的那番话转告给除了我之外的其他人知道的话,我会把你的心脏剁成肉酱!”
他用力地的甩下她的脸,重得像给了她一巴掌。当智者头也不回地离开阿塔瓦尔帕时,她双脚一蹲,倒向那张狭窄的小床。她再也提不起精神,恐惧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抽噎着,张大嘴巴发出一声惊叫。阿塔瓦尔帕王子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犹豫了一下之后,他走上前去,跪了下来,然后用指尖轻触她的肩膀,再用手背温柔地抚摸她。
“看着我,小女孩。”他温柔地命令。
和智者的争吵虽然让他的眼白部分变得超乎寻常地血红,然而他漂亮的唇上依然挂着一抹淡淡的微笑。
“别哭了,安娜玛雅,”他轻声地说,“要勇敢和坚强,别惧怕智者。他虽然经常大喊大叫,其实并不如外表剽悍。他这么做都是为了我们……”
他继续盯着她看,仿佛希望从她谜样的湛蓝色眼中寻找出一些解答。他停止微笑后,拉长脸宣布:
“别惧怕任何人。我会依照我父亲的遗愿好好地保护你。”
“安娜玛雅,妹妹……”
阿塔瓦尔帕离开后,安蒂·潘拉悄悄地溜进房间,跪在安娜玛雅的身边,然后轻轻地拿起她的手。她的指尖滑过那只镶着蛇形图样的手环,眼中满是好奇。
“外面的传闻都是真的吗?”她小声地问。
安娜玛雅不解地看着她。
“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安蒂·潘拉故意眨着眼皮接着说,“把唯一君王对你说的话全忘了……”
安娜玛雅不知是否该回答。智者维拉·欧马的威胁依然回荡在她的脑中,但是她又不想引起这位新朋友的猜忌。
“唯一的君王对我说了一些和我本人有关的话。”她小心地说。
“但是你不是不记得了吗?”安蒂·潘拉公主紧抓着她的手腕重复地说。
“只要唯一的君王愿意的话,我便会想起来……”
安蒂·潘拉叹了口气,但是从安娜玛雅蓝色的眼珠中所见到的一切让她不敢继续追问下去。她松开指头,改为轻巧的抚摸,唇边出现一抹并不友善的微笑。
“算了,假如你不愿意信任我……”
“安蒂·潘拉,我不是不想,是不能啊!”
这位年轻的公主耸一耸肩,重新调整了一下披风上的黄金别针。就在一瞬间,她再度变得傲慢自大,流露出一种长久以来安娜玛雅不曾在她身上看见的轻蔑眼神。
“没关系,”她随口说,“我是来告诉你一些重要的消息。既然自从唯一的君王驾崩之后,你便不曾踏出这个房门一步,想必你一定不知道……”
“我不能出去。”安娜玛雅恼怒地看了一眼门帘,口中喃喃地说。
“全被我说中了吧!”安蒂·潘拉重开话题。“虽然我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但是最好还是告诉你吧。等唯一君王的守斋期一结束,我便将成为阿塔瓦尔帕王子的妃子了!”
“哦!”
“是的……很惊讶吧?”
“没有!你那么美丽,我懂……”
“没错,”安蒂·潘拉满意地笑着说,“我想他一定会觉得我长得很美。所以你知道,你不告诉我其实并没有什么关系,反正我可以透过其他的办法得知。平日这些王子总是一副高不可攀和守口如瓶的样子,但是一旦躺在妃子的臂弯里,那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安蒂·潘拉穿上她那件细羊毛上衣,大咧咧地带着阵阵笑声离去。
“别相信她的话!”一个她所熟悉的低沉声音说,“安蒂·潘拉既爱说谎又残忍!”
那位侏儒从一个瓦瓮中伸出双肩,然后再露出胸部和双脚,浓密的发丝上沾满了玉米粒。他敏捷地坐在瓮口的边沿,严肃地看着安娜玛雅。
“像条受伤的蛇一样爱说谎和邪恶,”他边说边将头上的玉米粒甩下。“她第一次见到我时,便对我拳打脚踢。她只会欺善怕恶,相信她的话绝对会吃亏的。”
这位侏儒的整个头像棵洒满了黄金雨的圣诞树,从瓦瓮中迸出这么个忠告,安娜玛雅不但不感到惊讶,反而放声大笑。然而她终究认真地蹙着双眉,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
“你干吗多管闲事?你在那儿做什么?”
“我在保护你啊,公主。”
“我不需要你来告诉我谁是我的朋友。”
“哦?你那么确定吗?”
侏儒冷笑一声。他整个身子灵巧地从瓦瓮中钻出,倏地跳下地后,向勉强忍着不笑的安娜玛雅下跪行礼。
“公主!”
“别胡闹了!”
“我没胡闹,公主,”侏儒痛苦地认真反驳。“正好相反。我的主人已经过世了,我现在正式宣布为你效劳。”
“为我效劳,我?我又丑又……”
“你是否仔细瞧过我的模样,公主?”
从侏儒出现后,安娜玛雅强忍住的笑声终于爆发了——那是一种来自内心最深处,让她得以彻底解脱的笑声。她已经很久不曾开怀大笑了,长久以来她一直处于痛苦和恐惧当中,此时她再也克制不了自己。现在,侏儒在她面前重新站直,一副神圣不可侵的样子。
“对不起,”等她终于静下来之后,她结巴地说,“我甚至连你是谁都不知道……”
“你没听到唯一的君王称我为义子吗?”
“有,但是……”
“……但是你以为那个病人当时一定是神志不清,不是吗?”
“我不知道。我当时吓死了,或许没有——”
“别害怕,”侏儒并非故意打断她的话,“你不必害怕我的头衔……”
她从被微风吹动的门帘望出去,看到皇宫的阴影在眼前晃动。侏儒知道她忐忑不安,做了个手势要她放心。
“没有人会来。”他体贴地低语。
“你怎么知道?”
“这些事情我非常清楚。”他语带诙谐,肯定地说。
他们静默了一会儿后,转身面对面,安娜玛雅终于逐渐习惯这个怪人的存在,他的头部超过一般人的比例,身高只到她的胸前,身上那件红色长袍的流苏则拖在地上,沾满了灰尘和泥土。从第一天起,当她在唯一君王的床边看见他时,就对他印象深刻。
“你身上永远穿着这件长袍吗?”
“从万亚·卡帕克国王抓到我,收我为义子的那天起……”
“我听不懂。”
“我原属于加拿利斯族,他们总是喜欢攻击印加人。有一天,万亚·卡帕克国王追赶我的族人,到了亚古尔果查湖边后大肆摧毁民房,当时我吓得全身发抖,赶紧躲了起来,躲在层层的羊毛毯下……”
侏儒的表情随着语气的不同而变化多端,恰似雨季的天空,眼中更不时流露出极端的恐惧和慧黠的神情。
“我听见他气得破口大骂,字字句句就像暴风雨来临前的乌云般恐怖。最后我实在吓死了,那是一种不明就里的害怕。当我察觉有只手伸进毯子里搜索时,真的以为我完了。”
“你一定赶紧跪地求饶!”
“才没有呢,公主。我不知道我为何会荒谬地问:‘是谁找到我的?我希望你们让我死!’我连说了好几次,然后打着呵欠站了起来,像从沉睡中被吵醒般,站在那堆毛毯上说:‘我希望你们让我死!’”
安娜玛雅再度发笑,心情放松了不少。
“唯一的君王对你说了些什么?”
“和你一样,公主。他笑翻了。连他的随从,包括一些目露凶光的将军、战士和王子也全都笑弯了腰,只因为他们的主子在笑。其中唯一没有笑的人便是他那位双眼血红的儿子。”
“阿塔瓦尔帕?为什么?”
侏儒默不作声。
“我知道原因,我也知道其他一些事情,但是请相信我,最好还是不要知道……”
“那么说你也握有一个危险的秘密?”
他抬起手做了个割喉的手势。
“我的生命就值这么一点儿——没别的了。总之,假如万亚·卡帕克国王不曾宣布我是他的义子的话,我也不会受到应有的尊敬。这就是为什么我还活着的原因,但是现在他已经驾鹤西归了……”
侏儒突然不说话。安娜玛雅也不再笑闹了。
“我失去了父亲。”他严肃地重复一次,一抹悲伤赶走了他脸上所有的搞笑表情。
安娜玛雅的心跳加剧。侏儒以他低沉、听似毫无感情的声音接着说:
“他们恨我的程度和恨你的一样深!”
“你和我一样孤独,不是吗?”安娜玛雅小声地说,终于明白他的来意。
“应该是吧。”
静默中,安娜玛雅再也不担心自己是个小女孩。过去她从不曾试着去了解的感情,此刻让她悸动不已。一股温柔的波浪在她的腹中翻搅,烧烫着她的双眼,话语哽在喉间。她真想向他倾诉,告诉他她心中的害怕和那些断断续续的记忆。但是她终究只能说出些不成文的字句。当她泣不成声时,侏儒十分温柔地以他那关节粗大的手掌握着她的手。
“什么也别说,公主!不要说,一切都会没事的。”
“我真想……我真想……”
但是就是说不出话来。她靠着侏儒,突然间她觉得自己变得很渺小,非常的小,比他更小,更无助,更慌张!
她终于找到了一个朋友。
凡是一有声响或访客,侏儒必定躲藏起来。
当夜晚降临,他便躺在她身边的草席上聊天。
她向他谈起村里的战争、母亲的死亡、席坎夏拉上尉、莫名其妙讨厌她的安蒂·潘拉,还有那个人人争相得知、万亚·卡帕克告诉她的秘密。
他则告诉她一些宫内的情形和阴谋、后宫妃子间的恩怨情仇以及王子们的残酷行径。他还告诉她阿塔瓦尔帕心中的秘密,那个他不愿成为印加人的真正原因。他要她千万别相信任何人,只能相信自己知道的那个秘密,那个唯一的君王告诉她、要她深藏其心的秘密。
他们承认很怕被人分开。现在既然彼此已经熟识了,他们发誓要尽力守护对方。
他逗得她哧哧地笑,她称他为“我的王子”,他则称她为“公主”。处于寂寞的黑夜里,他们拋弃可怕孤独的外衣,和那些日积月累的层层恐惧。
天快亮时,侏儒告诉安娜玛雅,他知道有人即将暗中杀了他。
仿佛溺水般,她用尽全身的力量抱住他,求他不要死去,不要拋弃她。
5
基多,1528年1月
“卡玛肯柯雅!卡玛肯柯雅!你醒醒啊!拜托!”
安娜玛雅突然惊跳起来,上半身倚在一只手臂上,表情错愕。眼前有六七名年轻的女侍簇拥在她的小卧室里。她一做出准备下床的动作,这些宫女便像礼遇一位贵妇人般,立刻向她俯首请安,再退至墙边。
当中最年长的一位,年龄顶多是安娜玛雅的两倍,低着头,跪在地上。她将双手平放在地毯上,毯下是被踩平了的地板,她脸朝下,轻声地说:
“卡玛肯柯雅,请跟我们走。”
“卡玛肯柯雅……”
就这样,尽管智者维拉·欧马反对,全能的阿塔瓦尔帕王子还是完成了他的心愿。
“卡玛肯柯雅!”
但愿她至少能够知道这几个字的真正意义,知道从今以后她该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和履行什么样的义务!
可惜她完全没有时间提出这些问题。
门帘被风吹起,门外阳光灿烂。她终于可以走出这间比监狱更像监狱的卧室了。
自从那晚侏儒来到她房内,安慰她的孤独,对她倾诉自身的寂寥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她起身随着这些宫女离去,她们当中没有人敢正眼瞧她。然而在阳光下走了几步之后,她便全身打起哆嗦。
整座偌大的皇宫哀声四起。园里的花朵全被截肢,散落一地。唯一君王的妻妾们来回穿梭不停,满面凄容,声音哽咽。她们全像失落和迷途的灵魂,胡乱地走着。
宫女们带她跨过另一个皇宫的门槛。里面的男士也是脸色凝重,分聚成几个小团体。从他们的服饰和耳上的金色圆形耳环便可认出都是些皇亲国戚。她每经过一处,他们便回头张望,而且只要她驻足不前,他们便也一动也不敢动。
最后,安娜玛雅总算进入一间石砌的大厅。厅内的墙上镀了层黄金,高处内凹的神龛里收藏着几只石雕和陶制的羊驼,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