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双手双膝着地爬行至唯一君王的床边时,那位侏儒赶紧后退将位置让给她,但是并没有完全离开。她感觉他那畸形的躯体紧贴在自己的背后,奇怪的是她并没有觉得不舒服。之后她听见唯一的君王开口说话,声音如沙砾般窸窣嘎响。
“起来,女儿,看着我。”
于是她便站了起来,眼前的景象令她心惊。
唯一的君王病入膏肓,脸部看似早已溃烂,恶心的斑点让他的前额和太阳穴扭曲变形,严重抖动的双手亦斑痕累累。他口中喃喃自语:
“阿塔瓦尔帕,注意看她的眼睛……”
有位年轻的官员走向她,与她面对面。
安娜玛雅强忍着不退缩,在心中打量着从这位男子身上所散发出的至尊力量。他毫不迟疑地注视着她,而她则很惊讶地发现他的眼白部分充满了血丝。尽管如此,他的脸庞依然十分俊美,嘴角宽阔,嘴唇明显地向外微翘。
她不敢凝视他太久,于是便转过身去,然而眼中所见令她毛骨悚然,连尖叫的力气都没有。因为在唯一君王的床边,还有另一双咄咄逼人的眼睛。这张阴沉的脸与她正面而视,一对獠牙闪闪发光!
惊吓之余,她终于看清了那只美洲狮子并不是活的,而是件披在唯一君王脚上的兽皮,但因它的头部被保存得十分完整,所以野兽的瞳孔真的很吓人。
阿塔瓦尔帕问:
“她是谁?从哪里来的?”
“维拉·欧马会向你解释,”唯一的君王小声地说,“过来这里,女儿,靠近点儿!”
安娜玛雅迟疑地往国王的床边再挪近一点儿,药水味立刻呛入喉咙。她心想,眼前的这一切难道不比面对凶禽猛兽更可怕吗?此时那个侏儒把嘴巴贴近她的耳边,就在她吓得魂不附体,准备将他推开的那一刹那,他对她说;“别怕。”没有任何旁人听见这句简洁的悄悄话,而她的心跳却因而恢复了平静。唯一的君王使尽了九牛二虎之力,突然将抖动的手臂伸向她。
“握着我的手,小女孩!”
维拉·欧马在他的背后喊道:
“唯一的君王!请小心!”
安娜玛雅甚至不敢伸出她的手。她害怕地盯着那几根伸向她的指头,枯黑的样子有如被霜雪冻伤的树枝。除了妃子之外,从没有人碰过唯一的君王!
然而,他那因发高烧而突出的眼球紧盯着她不放。万亚·卡帕克国王再度命令说:
“摸我,女孩!”
恶心至极!她将毫无血色的指头放在这位印加王的手上。
以一个近乎不自主的动作,他一手抓住她,然后气喘吁吁地合上双眼,将头重新靠在被汗水浸湿了的床单上,因为是向后仰,所以一道蠕动的气流清晰可见地滑过他的全身。
四周的围观者全都噤若寒蝉。
此刻的安娜玛雅和唯一的君王一样全身打战,根本嗅不出周遭不安的气氛。
太阳之子总算勉强地撇了一下僵硬的嘴角,但或许那便是他的笑容。他虽不停地眨着双眼,眼神却和俊男一样含蓄。
“的的喀喀湖的蓝色湖水就在她的双眼里,儿子。那是天上的神水!琪拉,感谢天上圣母派遣她来到我跟前。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我知道……”
“唯一的君王,父王……”
“没关系,阿塔瓦尔帕!这样很好。他们派遣她前来陪我到冥世报到。她的眼神让我觉得很舒服。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儿子?我的声音已经变得较清楚了,我的病痛全没了。啊,感谢琪拉!”
安娜玛雅如坠入云里雾中。她不懂唯一的君王到底在说些什么,只知道他把她的手抓得很紧。然而她心想他所说的应是真话,他已经没那么痛了……
连她自己都很想笑。
寂静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之后,她听见鞋底摩擦地面石块的声音。她知道那是维拉·欧马和年轻的王子阿塔瓦尔帕先后离去的脚步声。现在只有她独自跪在君王的床边,一只手仍被印加王紧紧握着,那位侏儒则蜷缩在她背后。
“我的义子还在吗?”印加王以微弱的声音问。
“我还在这儿,亲爱的父王。”
那位侏儒的嗓音低沉得仿若从巨人的胸腔底部反射出来的回音。
“现在该让我们独处了,儿子。”唯一的君王喃喃地说。
当安娜玛雅听见侏儒离去的脚步声时,脑中不禁浮现了几个不解的疑问。唯一的君王怎么会是这号人物的父亲呢?然而从他们的谈话中她似乎可以感受到一股无尽的温柔……
之后,唯一的君王再度以令她难以相信的气力紧握着她的手。她咬紧了牙关才不至于哀声痛哭。然后他小声地对她说:
“耐心点儿,小女孩,我有许多话要对你说。”
一整个晚上,唯一的君王将安娜玛雅的双手紧握在自己的手中。
一整个晚上他叙述又叙述,他的声音如此地低沉,话语不断,仿佛今生只剩下这一点儿力气。
他述说过去的一切,世界的诞生,首位印加人所建立的库斯科王国,以及太阳之子们戮力开垦的高山、平原和湖泊。
他述说他自己,万亚·卡帕克,第十二个太阳之子,如何将四方帝国向北扩充至基多火山群岭,向南越过的的喀喀湖,那儿四季都是冰天雪地。
他也谈到参与过的战役、所征服的城市和降服的部落。
不再感觉病痛之后,他畅所欲言,谈论什么是太阳之子的权力和智慧,以及他们的伟大和力量。
临终前的喘息声中夹杂着呜咽,他述说他的母亲月神是如何地疼爱他,他又如何高兴终于能与父亲太阳神安帝会面了。但是他也承认很担心在冥世间遇见他的祖先,因为他们一定会责备他没有将玻尔拉头巾缚在某个儿子的前额上,以确保帝国的前途辉煌腾达。
然而他却说他希望自己将来能够变成一块石头,像他的远祖一样,静静地躺在基多高山的温柔草原上。
最后,他还告诉了她一个秘密。他偷偷地告诉她未来的事情!
但是这番话竟不像从他的嘴边传入她的耳朵,而像从唯一的君王萎缩的手中传到年轻女孩鲜嫩的掌心中。
安娜玛雅因独自陶醉在这些话语里,以至于他后来所说的话,她一句也没听进去。
她只意识到四方帝国的所有帝王全来到了卧房的门口,将这间由几百根火炬照亮的皇宫挤得水泄不通。
所有的人全都盛装打扮。他们的金耳环在黑夜中闪闪发光,好似天上的星辰突然全都齐聚一堂。然而众人噤声不语,只听见唯一的君王喃喃自语,像只顽强的昆虫般嗡嗡作响。
整个晚上,所有的帝王聚精会神地看着这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唯一的君王躺在他的寿床上,握着一位跪着的小女孩的手!一位蓝眼睛的杂种女孩,甚至是位不具备高官门第的小孩。但他却说个不停!
他把唯有太阳之子知道的秘密全都告诉了她!
他还把先祖列宗的秘密也一并告诉了她!
他们当中本有许多人想唾骂他如此的亵渎行径,但是没有任何人勇于行动。
当太阳重新升上地平线时,安娜玛雅仿若被掏空心脏般面无血色。
她已经有许多天不曾睡觉了。为免不小心睡着了,她多次用那只空闲的手猛抓自己的大腿,直到鲜血淋漓为止。
许多次,那只美洲狮子的黄色瞳孔直盯着她,让她不得不保持清醒。
现在,在此黎明时分,唯一君王的躯体就像覆盖了一层冰雪般,早已僵硬得没有知觉了。而他的灵魂也被冰冻了,说过的话语全都烟消云散。
但是突然间,当唯一的帝王全都闭上眼睛,全因疲累而摇头晃脑时,喃喃自语也停了。
安娜玛雅全身打哆嗦,她颈部僵硬,双眼放大。
她感觉麻木的指缝间有一小撮火花。
唯一的君王再次全身打战,呼吸急促。
他那张老脸在夜间憔悴得好像连下巴和太阳穴间的骨头全都散了般。
但是他的瞳孔黝黑得如同他刚度过的黑夜,燃烧着一股炼金般的熊熊火焰,直视着安娜玛雅的蓝眼珠,仿若两人即将一起共赴黄泉。
她虽不害怕,但是内心撕裂,充满痛苦。她看见死于村庄的母亲和这位长者的脸孔在眼前晃动。一阵悲伤涌上心头,泪水哽在喉间。
她所发出的哀号,全部的人都听见了,甚至传到宫廷外。众人全都吓得发抖。
然而,唯一的君王最后一次握紧安娜玛雅的手,因用力过猛竟连整张床都晃动了起来,之后他喊道:
“安娜玛雅女儿!湖泊的女儿,琪拉的女儿!但愿你能够在此人间长命百岁!因为,当我抵达我太阳父亲的身边时,我将会记得你!”
他再次倒下,结束了一切。他终于过世了。
整座宫廷哀声四起。
像一支应声断裂的长剑,安娜玛雅昏倒在地。
4
基多 1527年12月
“你是个没大脑没记忆的女孩吗?听进去的话竟然不懂得意思?唯一的君王和你谈了一整夜,而他的话竟不如一片古柯叶在你指间所留下的回音吗?”
已经有几个小时了,智者维拉·欧马总是问这些相同的问题。而她只是一味地低着头重复同样的回答。
“我不知道,大人,我什么也不记得了。我听不懂……他说个不停!我听不懂他说的话。我也不想忘记,但是那只美洲狮子直盯着我看,所以我全忘了……”
“那只美洲狮子直盯着你看,所以你便全部忘记了!”
这样的讪笑里夹杂了许多苦涩的讽刺和责备,所以安娜玛雅便把头转了过去。
“冷静点儿,维拉·欧马!”阿塔瓦尔帕不客气地说。
维拉·欧马以拳头捶击身上的金色胸甲,然后走到旁边去,这样的动作似乎缓和了一点儿他的怒气。
在这间只摆了一张床和一只巨大的空瓦罐的昏暗房间里,气氛变得令人难以忍受。维拉·欧马用力扯了一下披风后,转过身去,气得双手发抖。
“万能的阿塔瓦尔帕大人,我亲爱的贵族兄弟!”他说,“我一向很尊重你,但是你似乎不了解事情的严重性。你的父亲万亚·卡帕克离开人世已经足足一个月了,可惜临走前却没有指定王位的继承人。但或许就在他临终前的那段病危期间,他曾经将遗愿转告给这个小女孩,但是你看!她却只记得盯着那张美洲狮子兽皮上的双眼,而忘了其他的一切!
维拉·欧马默默地睥睨着安娜玛雅许久。后者感觉自己的双膝软弱无力,胸中填满了羞愧。
“所以,”智者冷淡地说,“所以帝国将就此沉沦,因为没有一位印加人敢将头巾罩在自己的头上。从此四方帝国将群龙无首,安帝的后代将再也无法统治百姓!再这样下去的话,你觉得我们所处的世界,有可能不会分崩离析吗?阿塔瓦尔帕!阿塔瓦尔帕!你本可成为唯一的君王……”
“你明知道我为什么会拒绝,维拉·欧马,不要再提了。”
“你的理由根本不算理由!你的拒绝让当时身染重病,寿终正寝的万亚·卡帕克国王在不得已的情形下才作出如此不智的决定。”
“维拉·欧马,请留点儿口德!”
“实情不就是这么简单吗?他指定了谁去继任原该由你接下的位子吗?他那个最小的儿子只不过才一个月大啊!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况且卜卦的结果都是下下签。祭师们一致认为这是个错误的选择。唉,病魔缠身,所以你的父亲才会如此顽固……”
“你的话了无新意,维拉·欧马。你总是旧事重提,令人生厌!”
“那么让我告诉你一个真正的消息吧,今天凌晨发生了……”
“说。”
“既然那个小婴儿现在是国王指定的王位继承人,今晨祭司们前往度门邦巴准备为他缚上头巾时,小婴孩竟和他父亲一样早已断气多时了。”
沉默突然向阵冷风般吹向他们。安娜玛雅忘了自身的处境,听得聚精会神。她尽其所能地不动声色,心中猜想着阿塔瓦尔帕沉缓的呼吸和维拉·欧马智者咬牙切齿的格格声,后者问道:
“现在该怎么办呢?告诉我,阿塔瓦尔帕,你知道的!”
“库斯科的那些强势部落,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玻尔拉头巾系在我哥哥瓦斯卡尔的头上,”阿塔瓦尔帕悲伤地说,“被指定为第二继承人的是他……”
“没错!可惜神谕全对那个新生儿不利!况且即使他们全都同意这样的安排,你和我一样都很清楚瓦斯卡尔的为人,他根本不按牌理出牌。现阶段,他假装甘心屈服在那些库斯科叔伯和婶姨们的指挥之下。这些人从来只愿独裁统治,并且对所有的北方部落怀恨在心。没有人知道他将会对四方帝国采取什么样的统治态度,但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他将会血洗国家。他喜欢陷人于苦难之中,而且他将视我们为仇敌!这就是未来的命运。你觉得这样合理吗?现在我把事情全都告诉你了。我实在很怕天父安帝生气、圣母琪拉流泪而闪电神伊拉帕火冒三丈!阿塔瓦尔帕,唯有你可以让帝国团结统一和强盛!”
阿塔瓦尔帕以压抑的语气简单地回答说:
“不。瓦斯卡尔应该戴上玻尔拉头巾,因为这原是我父亲万亚·卡帕克的心愿。”
维拉·欧马愤怒地以脚跺地,吓得安娜玛雅从地上跳起,然后他伸出一根好似尖锐标枪般残酷无情的指头直指着她。昏暗中,智者脸上被古柯叶染成绿色的双唇和牙齿变得一片乌黑,让他的嘴巴看起来空洞可怕,并且发出一连串轰隆隆的话语:
“你知道吗?他把实情全都告诉了这个小女孩!一整个晚上!我们一定要弄清楚他到底对她说了些什么。只要让她恢复记忆即可!……啊,阿塔瓦尔帕!把她交给我吧,必要时我会剥了她的皮!我向你保证今晚——”
“不,维拉·欧马,”阿塔瓦尔帕坚定地打断他的话。“你绝对不可以这样做。”
这两个男人对视了一会儿。就在智者终于离开,朝屋内的一扇小门走去时,安娜玛雅简直就要晕倒了。一声简单的命令,阿塔瓦尔帕叫住他。
“请你听清楚,维拉·欧马兄弟!我知道你刚说的这些话都是为我好,我一定不会忘记。但是我宁可尊重我父亲的决定,即使是心不甘情不愿。假如他认为是月神派遣了这个女孩到他跟前来,他必有他的理由。假如他曾向她诉说了未来,却又不希望她现在记得,也一定有他的道理。”
维拉·欧马叹口气。犹豫了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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