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再说下去,似乎知道有人将口出怨言,但却没有。
“八万!一个人对付四百个人!一个西班牙人对付四百个印第安人!在普纳岛的时候,对方共有多少人呢?几百个而已!在通贝斯呢?也不超过这个数字。阿塔瓦尔帕国王向我们表达善意,送给我们许多漂亮的礼物。他选择在这个迷人的广场上接待我们,可惜这一切都只是个陷阱。他想在此地一举歼灭我们。你们全都害怕了。你们怕得像面对黑夜的小孩,满脑子胡思乱想!你们害怕,因为你们对上帝的信仰不够坚定!一个人对抗四百个人!是的,因为那是天主的旨意——是天主的旨意,孩子们,因为他想在那些尚未认识他的人面前显示神迹。天主希望住在此黄金国度里的印第安人像全世界的子民一样回归到他的怀里!天主说过:‘一个人对抗四百个人,这就是你要面对的,你希腊人贝多,你亚隆索,你胡安,还有贝纳卡萨、孟纳以及在场所有的人……’”
法兰西斯科先生那根直指人心的指头仿佛掐住了众人的咽喉。之后他再度提高嗓门呼吁:
“全体官兵们!是上帝的旨意,因为他想考验我们对他的信仰,同伴们!上帝实现诺言,帮我们破除万难顺利抵达了这里,因为他希望将我们造就成显示他伟大神力的最佳工具!同伴们!弟兄们!上帝挑选了我们,并且祝福我们,因为他希望我们众人心无旁骛,专心一致地拿出勇气以欢乐的心情显耀他的王国!……同伴们,请擦亮你们的眼睛,请冷静你们的头脑!印第安人已经进入了这片草原,这里,八万兵力,只因为他们怕你们!因为害怕所以故意制造这些不堪入耳的噪音,蓄意干扰我们的睡眠……”
他不再说下去,这一次他从浓密的胡须里挤出一些笑容。随后响起三两个笑声。法兰西斯科·皮萨罗总督点一点头,再度微笑后,冷静地补充:
“明天早上,他们的国王将亲临此地。他将带领整队的仆从、嫔妃和一些不值钱的小玩意进入此广场。我一定会亲手逮住他,绝不会让他溜走。你们等着瞧好了,届时那八万名印第安人将吓得连动都不敢动一下。这就是明天的情况……”
绵延的号角和鼓声响彻大地、山顶和云端。草原上摆满了熊熊燃烧的火盆。因为火焰明亮照人,整个帐篷区在夜里看起来反而比在白日时更壮观。风停了,尽管天空下起毛毛细雨,火盆上狂舞乱跳的火苗依然热情不减。
然而安娜玛雅听而不闻,视而不见。
从午夜起,她便蹲在燃烧的古柯叶旁,不用任何人的帮忙,独自准备着一切的事宜。她偷偷地带着古柯叶和奇恰酒,躲开人群,藏身在神庙背后。
她大口喝酒,大口呼吸。
现在,她不自觉地摇着上半身,静静地等候。
她独自一人。从未有过,从被席坎夏拉逮捕的那一天起,她不曾感到活在这个广漠的世上竟是如此地孤独和迷惘。自从唯一的君王万亚·卡帕克对她伸出援手后,她便不再有懦弱和被拋弃的感觉。
然而她依然信心满满。在此独一无二、恐怖至极的深夜里,等待他前来,等待他的帮忙。但愿他能够帮她,帮助这位他在过去几年内祈求并获得其协助的女孩。
“噢,请帮我,请帮我!”
可惜细雨霏霏,在她的发上洒下千万颗小珍珠,还弄湿了古柯叶,将其灰烬变得又浊又浓。而从冥间传来的竟只是一阵阵冰冷的沉默。
几个手持武器的影子徘徊在空荡的街道上。
卡哈马尔的城垣里随处可听见印第安人从草原上传来的激烈的喧哗声,即使在夜里也一刻不得闲,连马匹都辗转难眠。
他们点燃了几千盏火盆,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天上的星星全掉到草原上来了。
但是所有的官兵全将眼光从草原上移开,因为法兰西斯科先生下令说:
“别看,别听!那些都是假象。必要时,用衬衫的衣角捂住你们的耳朵,什么也不要管。”
总督亲自巡视各个兵团,将手按在官兵们被雨淋湿了的肩头上。
“照顾好你们身上的长剑,”他建议,“磨亮你们的靴子和盔甲。这些事情不仅可以活动你们的手关节,还可以让你们动动脑。”
不管是步兵、骑兵或上尉,他一视同仁。他问他们那些天黑时和大批的鞑兰军队一起抵达的印第安女人做的玉米饼味道如何。他笑着问现在他们的五脏庙是否和刚喝下的蚕豆汤一样感觉暖和多了!他笑着,轻启被覆盖在胡子下的细薄嘴唇,假装瞪着天真的双眼继续说:
“今晚,孩子们,我们之间不再有权高或位低的区分,不再有步兵或骑兵的不同待遇。大家的命运全掌握在天主的手里,同伴们,凡是愿意和我一起奋斗的人便是主宰者!”
他边用长剑敲打阶梯,边登上金字塔顶,细心检视着那个由希腊人、赛巴田和贾伯晔共同架起的炮台。他还调了一下射击的焦距,将焦点直接对准街心。考虑了片刻之后,他下令说:
“天大亮之后,就不要再瞄准街道了。改瞄准这里,广场中央。你们将炮台移到可以射击到草原前的那堵高墙的最后一扇门的位置。你,贾伯晔,我需要你下来帮我……”
在火把忽明忽灭的照明下,他注意到贾伯晔剃光了胡子后光滑的脸庞。他笑着说:
“咦,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为了那个伟大的日子清洗门面。”
他拍打贾伯晔的肩膀,温柔地眯着眼说,一旁的希腊人和赛巴田则早笑弯了腰:
“明天,我们要让印第安人瞧一瞧你的样子。他们一定会对你印象深刻:他们会以为看见了一位天使!”
眼前突然白茫茫的一片,有个小孩的声音喊道:
“安娜玛雅!”
什么都看不见。眼前一片空白,深不见底。一切尽是温和的白色,既无凸角也无凹洞,好似整个世界全被一片无中生有的白云给遮住了。
那个小孩的声音再度喊道:
“安娜玛雅!”
她觉得明明回答了,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不要害怕,不要忧伤。”那个小孩的声音说。
她觉得自己问了对方是谁,那个小孩的声音回答说:
“我就是那一位陪伴在你身边,永不离开你的人。我就是那一位在世间接受过你帮忙的人。”
她觉得这一切根本不可思议,因为那个接受过她帮忙的人是个早已驾鹤西归的老人。于是那个小孩笑着说:
“我就是那个人。我回归到了我的童年时代,因为整个世界正逐渐地年轻化。大帕沙沽提的时刻来临了。旧时代将被推翻,新时代则还是个在母体中孕育的胚胎。”
安娜玛雅全身战栗,心中惦记着明天即将开打的战役。小孩说:
“老者将被摧毁,大者将被击破,强者不再为强——这就是帕沙沽提。所有结在吉普记事绳上的绳结都将合而为一。之后,其他的绳结都将消失在自由绵延的海角天涯,化为乌有。世界将再度统一,重新开始。一切都将改头换面。”
安娜玛雅心想:那么我们都将会死去。那些外国人会把我们杀了。小孩以极温柔的声音说:
“有些人会死去,有些人会壮大。你别为自己担心,但是请照顾我的儿子,曾经被你变成蛇的那一位,因为他是当代最后一个绳结。也请你照顾我的另一个儿子,你曾经从毒蛇手中救他一命的那一位,因为他是未来绳结的第一个结。”
安娜玛雅心想:我怎么可能办得到?我甚至不是一位真正的印加人!当小孩喃喃低语时,她可以感觉得到他的抚摸:
“你应该成为你自己。不要害怕,在往后的岁月里,美洲狮子一定会永远陪在你身边。”
“总督昨晚作的那场演说真是精彩极了,”希腊人说,“很高兴听到他那样说,可惜毕竟是演说。现在,真正的好戏才要上场呢!”
他指着西边的山巅,尽管堆云如雪,天空却是一片明朗。
他们三人依旧坐在金字塔顶的炮台下,被冰冷的雨滴冻得全身僵硬。一个小时前,草原上印加人敲锣打鼓的喧嚣声突然奇迹般地中断了。他们怎么知道黎明即将来临了?几千盏火盆引燃的烟雾堆积在城里的上空,一山飘过一山,好似一团厚如云层的污浊臭气,直扑向人的眼睛和喉咙。
“一个人对付四百个人,”希腊人苦笑着重复,“马上就会知道是什么滋味了。”
“但愿你应付得来,”赛巴田取笑说,“只可惜那些家伙从不在晚上出击,要不然我可就占优势了!”
之后他们停了很久不讲话,试着猜想温泉区那边的任何动静。
“为什么你都不说话?”希腊人终于忍不住问贾伯晔。“通常害怕反而会让人想说话。”
贾伯晔看了他一眼后,笑一笑。
“我是害怕,但不是你想的那种害怕。”他哑着喉咙说。
“那么是哪一种,嗯?”
贾伯晔沉默不语,露出神秘的微笑。等希腊人和赛巴田不再追问之后,他抬头望着满天的星辰。“有个梦藏在我的梦想背后,”他自言自语,“可惜连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梦。”
45
卡哈马尔,1532年11月16日
天一亮,他们便开始等待了。
众人的心里极度恐慌,但没有人敢说出口。青铜斧头上的血渍尚未干呢!那是一些面对外国人的马匹时,因害怕而裹足不前的人所付出的惨痛代价。
在长满整张脸的浓密胡子下,在全身包得密不透风的臭皮囊下,在脏得令人作呕的背后,他们的真面目到底是什么样子呢?不,他们当然不是神,也不太像人,甚至比动物还丑……为什么他们讲话的声音总是先甜得像牛奶,然后又凶得像投石器上的石头呢?他们到底想做什么呢?
根本没有人敢提出这几个问题,因为可能得赔上性命。于是这些问题便只能在仆从和官宦的血液里潜藏和毒化,甚至麻痹懦夫或令前线的英勇战士胆战心惊——就在他们穿上格子上衣,披上金银打造的护胸甲时,就在前几声笑声传开之后,人们将会记得这个在未来值得举杯庆祝的日子。
古亚帕不屑地看着他们,可惜满腔的沸腾怒气无从发泄。
天一亮,他们便开始等待了。
安娜玛雅张着眼睛,心怦怦地跳着。
她整夜没睡,全身酸痛。昨晚,那个对她讲话的小孩的声音,像场旧梦般重回脑际,让她分不清是真是假。长久以来,她原以为自己知道,现在却一片茫然……
她开始害怕。
不是怕安蒂·潘拉和她的威胁,而是一种比较深沉和痛苦的害怕。
害怕太阳从此陨落,不再升天。害怕新世界在撞击声中宣布它的来临。
害怕那个小孩的话,害怕话中秘密的真实性——请照顾我的儿子,曾经被你变成蛇的那一位,因为他是当代最后一个绳结。显然,这一位就是阿塔瓦尔帕。怎么忘得了那一天,她为了帮他躲开瓦斯卡尔的军队追击,要他想象自己是一条蛇呢?请你照顾我的另一个儿子,你曾经从毒蛇手中救他一命的那一位……
此外,她还害怕那位黑眼珠和金头发的外国人,他口中说着一种她根本听不懂的话,但她的眼睛和身体却能够完全领会,好像它们早就等待他的来临了。
天一亮,他们便开始等待了。
唯一的君王结束他的斋戒期。
醒来之后,他差人送饭和酒来,之后他边用餐边听着营里的吵闹声,众人正忙着收拾行李,准备陪他一起去见那些在卡哈马尔等待他的外国人。
席坎夏拉、古亚帕和所有的将军来到他的吊床前向他请安,并且向他保证他们口中所称的“狩猎”行动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那些外国人绝对跑不掉,唯一的君王。他们全被困在神庙广场的墙内,和你弟弟瓦斯卡尔当年被陷在火海里如出一辙。他们绝对找不到出路,不只是他们,连那些和他们在一起的叛徒也一样。”
“他们现在在做什么?”
“不做什么。他们躲在广场边的一栋建筑物内,感觉得出来他们充满了害怕。”
唯一的君王再度要人为他和大王子们送酒来。他说:
“去时不要带武器。”
他发现古亚帕大吃一惊,于是便重复说:
“去时除了带捕猎的工具外,任何武器都不准带。”
大王子们点一点头。望过池边和印加行宫旁的灯心草丛,他们的眼光全落在卡哈马尔的城墙上。所有的人,喝着奇恰酒,笑谈对方那些傲慢的家伙,尚不知自己即将像一些在狩猎季中吓破胆的鹿般,傻乎乎地落入敌人的网里!
天一亮,他们便开始等待了。
在皇宫最大的厅里,他们专心地望着魏胜德·瓦勒维德修士为他们举行的弥撒。他们彼此依偎在一起,希望能忘了寒冷和恐惧;这一晚他们只睡了一会儿,大家齐声念着早被遗忘多时的经文。
当他们听见魏胜德修士默念“天主,圣母玛利亚……”时,全将眼光转向皮萨罗,他抬眼望着天空,眼中充满信心和兴奋。第一次,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敢拿此事开玩笑。
但是尽管大家虔诚地祈祷,依然忍不住吓得屁滚尿流。
天一亮,他们便开始等待了。
在巫旭努金字塔上,希腊人贝多把所有西班牙人带来的炮火全都摆了出来,共计三个轻型长炮,外加前晚安置其上的另一个炮台。天一亮,他们还搬出了六支火枪,取出昨晚被雨淋湿的火药,准备让太阳晒干。
金字塔前和广场的四周,法兰西斯科先生亲自安排了每个骑兵和步兵在屋内的一举一动。现在,就只等印加王的大驾光临了,
贾伯晔坐在金字塔高台边的护墙上。
天亮之后,他便试着回忆那个蓝眼女郎的脸孔。他宁愿想象他们正高兴地准备前往一条光影交错的小径,去会见对方。想象他们将在一个安详的午后,笑着走向对方——他只需伸出手让她靠在他的手臂上,然后带着爱意一起散步。
但是迎面吹在他剃光了胡子的脸颊上的空气却是又湿又冷。一双无神刺痛的眼睛紧盯着印加营区里熙来攘往的人群。原本囤积在云层下的炊烟,此时竟完全散去了。赛巴田和贝多走过来坐在他身边,他喃喃自语:
“我看见有颗星从天上落到地上,并给了他深渊洞穴的钥匙。他一开了深渊的洞穴,便有烟从洞穴里冒上来,像大火窑里的烟,太阳和天空都因那洞穴里的烟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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