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各自幻想着那座近在咫尺的城市,它就隐藏在红树林背后,遍野都是黄金。他们想起法兰西斯科总督和希腊人所叙述的探险情节,他们说在那几座雄伟的皇宫里,随便伸手一摸,连墙上都可刮下一大笔财富。
他们睡眼惺忪,努力保持清醒,抵抗心中被野兽侵袭的恐惧,因为过度幻想着那些等在前方、堆积如山的黄金,竟然情不自禁的认为天空里飘满了金色云块。尽管精疲力竭,但在他们眼中,空洞的黑夜竟如华灯初上般明亮!
当东方的云层露现白色的曙光时,他们再也按捺不住了。
由皮萨罗总督领队,他们越过一个退潮了的干涸海湾,海湾里的黑泥沙又厚又臭。之后,他们终于走进了红树林。
巨大的印度榕树林下,蜿蜒着一条狭窄、干旱和多处布满碎石的小路。高空上的树叶里有数不清的动物蠢蠢欲动。有两次,几条粗如手臂的毒蛇将马匹吓得尖声狂叫。稍后,又出现一条这种身上覆满细鳞的怪物,像极了一根枯萎的树干,然而其致命的毒牙却足以一口将小牛一分为二!
行至这片浓密树林的深处,头顶上只剩一片天,就像有位巨人挥剑将所有的树枝全都砍平了般。
至于印第安人呢,他们一个也没见到。
红树林背后的草原也不见他们的踪迹,而不远处即是通贝斯城最高的城墙了。
他们激昂地策马前进。
当他们和城门只相隔一箭之远时,希腊人蹙着眉头,朝法兰西斯科先生看了一眼,后者则面无表情地回看他一眼。
此时太阳总算爬过了天边的山头,贾伯晔真希望能够赶紧瞧见黄金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的样子。可惜什么也看不到。
或听见印第安人尖叫、惊吓或怒吼,但是还是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他们根本不必进城去,就可以一眼看穿那些少了屋顶的房子以及被烟熏黑或残破不堪的墙垣。所有由瓦砾和土砖砌成的街道,现在只剩泥泞的路面,城里更是空无一人……
四周充斥着战后的硝烟味和遭受洗劫、掠夺的死寂气氛。
整个城市惨遭蹂躏后一片荒芜!
这就是通贝斯城!
“托天主的福,”苏拓骑着马在法兰西斯科·皮萨罗先生面前来回打转,又嚷又叫,“您到底在玩什么把戏?这个,就是您所谓的美丽的城市?”
贾伯晔看着皮萨罗,以为会在他骄傲的脸上看见发怒或怀疑的表情,但却只见到一股隐约的困惑。
34
通贝斯,1532年4月
第一颗石头飞过来时,正好划过贾伯晔的肩膀,然后打落他身后一道墙的墙角。第二颗石头则被希腊人贝多用大腿挡掉了,但他却痛得破口大骂。
贾伯晔还来不及搞清楚状况,就看见二十几个衣衫褴褛的男人,头戴高头盔、身穿棉质上衣,敞着胸膛,脸上不修边幅,从街道各角落窜出,然后大喊大叫……
“小偷,小偷!骗子!希腊混蛋大盗!”
他们高举着拳头,手中握着一些石头,其中三颗有气无力地落在贾伯晔和贝多之间。
“我猜还有一些笨蛋躲在我的背后。”希腊人嘟哝,赶紧将高大的身躯弯成一个安全的弧形。
说话的同时,另一颗较小但射击精准的石头恰巧击中他的头部。
他那顶永不离身的红棉帽被射下后,只得顶着大光头。终究,他还是被打得满头包。贾伯晔本想出手扶他一把,但是突然间石如雨下,声势之猛烈和叫嚣谩骂声不相上下。被击中了耳朵的贝多又气又痛,满脸通红,鲜红的血顺势往下直流,黏在他的胡子上。
贾伯晔痛得直不起腰。他拔出长剑,闪到一边,躲避乱石的再次攻击,贝多则以手掩面。
“躲到城堡里去!”贾伯晔大喊,“快,快去!我来对付他们。”
“他们会把你杀了。”希腊人喃喃地说。
“不是我,是你,假如你还想顽命抵抗的话!”
蹒跚地逃出乱石齐飞的威胁,希腊人一路落荒退到刚越过的城门。
“你们全都疯了吗?”贾伯晔用剑指着那些气急败坏的船员说。
“疯了,是的,所以才会听信那个魔鬼的谎言!”
“这里什么也没有!这里根本没有黄金。”
“还说什么墙上贴满了黄金!连一点儿吃的东西都找不到,也不见半个印第安人的鬼影子!”
“贝多没有说谎。他来过这里,他见过黄金!”
“啊,是吗?等你在这些废土堆里找到了你的黄金时再相信他吧!”
“这座城市被印第安人自己发动的内战给毁了,”贾柏晔试着反驳,“你们想,总督怎么会知道呢?”
“他什么也不知道!连要去哪儿都不知道!”
“那你又知道什么?你这个家伙,你连他是否真正来过这里都还搞不清楚哩!”
“我很清楚,我见过他带回去献给国王的那些贡品。是我亲眼见到的!东西之多,足以载满一辆马车。”
“全都是鬼扯!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你和他们一样,小子!你和上帝一样,整天只会对着他们拍马屁!”
“你根本无所谓,反正你又没有家累,也没有房子,噢,我忘了你是个私生子!你和那个自称为总督的人一样疯狂!”
“但是国王可没有疯,”贾柏晔大叫,“海外殖民委员会也没疯!他们会提名他为总督,不是没有道理。你们才是疯子!你们脑袋瓜里的破洞和衬衫上的一样多!这是印第安人之间的战争,我告诉你们——”
“那又怎么样?”
“所以,忍耐点儿。你们以为一天之内就可以打败一个国家,或攻下一个城市?”
“是哦,忍耐!你的论调和皮萨罗的一样,小子,都是一些陈词滥调……”
“你们宁愿选择登船离去?”
对方不讲话,但是从他们抱怨和愤怒的眼神判断,贾柏晔有不祥的预感。
“他们再也受不了了!”苏拓冷漠地说,将眼光从血流满面的希腊人脸上转移到法兰西斯科先生身上。“他们再也不愿平白地吃苦受难。他们已经有几个星期没吃东西了,有人甚至身染重病,又经常被印第安人出卖,一切代价只为了这个被摧毁殆尽的小城和您那些虚无的承诺。总督,他们说得对。我想知道您将做何打算,我们到底还能期待些什么?”
法兰西斯科先生并没有马上反驳。除了因恼怒而热血沸腾,脸上的胡子微微抽动之外,他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看一看您的四周,苏拓上尉。”他终于以异常冷静的语气说。
事实上,四周的景观美极了。一切状似一座城堡,有五道高墙屏障保护,每道墙间隔百步,因墙基稳固,所以在那场几乎将整座城摧毁殆尽的战争中依然屹立不摇。墙面全经过仔细的粉刷,画上鲜艳的色彩和一些特殊的图案,其中包括动物、星座和线条精准的几何图形……
“这些不就是一个富强国家的象征吗?”法兰西斯科先生回答说。
“我还是没有看到金子。”
“金子,金子……苏拓上尉,我知道您很希望能够取代我。但是,我第一个想法是将这整个国家献给圣母玛莉亚和国王。然后,我们自然会获得金子。圣母玛利亚会亲自把金子送给我们!”
尽管随身的衣物全数遗失,苏拓依然打扮得干净利落,双眼流露出唯有久居要职的长者才有的不服输眼神,他语带轻蔑地冷笑说:
“别跟我来这一套,皮萨罗!别老把圣母玛利亚挂在嘴边,我拜托您!”
“苏拓,”艾南多气得脸红脖子粗,他走上前去,一只手早已按在剑柄上。“你最好对总督客气点儿,否则我就对你不客气!”
苏拓冷静地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眼中隐约藏着讪笑,随后还瞥了一眼贾伯晔和贝多,但是立刻将眼神重新落在艾南多身上。
“两位皮萨罗家族的兄弟!看来队上还有一位你们的侄儿。你们尽管全是同一个祖宗的堂兄弟,却不尽相同……”
艾南多抽出长剑,在空中来回地挥舞,苏拓亦立即拔剑相对。
“别冲动,艾南多!”法兰西斯科先生及时地阻挡。
“听一听总督的话吧,艾南多。再考虑一下,看看你的脑袋是否也同意你这样做。假如我带着军队撤退的话,你们不仅将损失那一笔预付给我的黄金……甚至还有秘鲁!少了我,你们剩下多少人?五十?六十?顶多再加上二十匹弱不禁风的马。”
“多了你,我们也没什么差别。”艾南多嘟哝。
“没什么差别,却是两倍的人力!既然法兰西斯科先生希望能够先征服秘鲁后,再寻找黄金,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可是很重要,不是吗?很重要!没有我——”
“大人!大人!”
魏胜德·瓦勒维德修士——两名从巴拿马一路跟随至此的道明会修士之一,他伫立在门槛前,看着眼前这两把出鞘的剑,他本能地张开双手做祈祷状:
“两位先生!你们难道不能冷静一点儿吗?你们不觉得此时更需要以理智来化解事端吗?”
“您可以叫我们停止吵架,魏胜德修士,”苏拓笑着把剑插回鞘中。“但没有办法叫我们不发火。”
“您怎么知道我没有办法?”
转身面对法兰西斯科先生,魏胜德修士做了个圣号后,大叹一口气,仿佛总算将心中一个秘密说了出去。
“今天早上来了个印第安人,他向我们的翻译马丁尼洛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我想您应该听一听他怎么说,大人。你们也是,两位先生……”
这个印第安人长得十分矮小,眼神深邃,咄咄逼人。奇怪的是他似乎非常崇拜围绕在他四周的这些异乡客。他恭敬地伸出一根指头抚摸他们的衣服、胡子、匕首和长剑后,心满意足地笑一笑,仿佛从中寻获了一份希望。
他身上只穿了件红黄相间的简朴棉衫。他的肤色黝黑、粗糙,并且布满皱纹,但是双手灵巧,足以媲美他那清柔的嗓音。他口齿伶俐,说着一种以流音与擦音为主的语言,听在贾伯晔耳里,倒像是在唱歌而不是演说。
马丁尼洛,这名和西班牙人一样机灵的印第安人,认真地以再清晰不过的卡斯提尔语翻译说:
“他说是为了这个国家的唯一君王,太阳之子印加王,他才发动了这场战争。他还说他是唯一一位留在此地等待其他地区的大王子到来的人,因为他喜欢他们作战的方式。他说通贝斯城在遭受来自普纳岛的敌军烧毁前,总计约有一千栋房子。可惜战争期间,死伤惨重,剩余的人则听说海上来了一批蓄胡的彪汉和一些马之后,便全都逃之夭夭了。他呢,他不想离开,因为他知道什么叫战争。他说他去过唯一君王的圣城库斯科,那是座世上绝无仅有的城市,所有的街道全由黄金打造,不管是房子、动物或植物,身上全都戴满黄金。他说当地那些蓄胡的男人和马匹都是作战高手,很会打仗,他认为他们应该可以大获全胜。这就是他不愿意像其他的人一样离去的原因,他求我们不要毁了他的房子。”
虽然印第安人不再说下去,美妙的寂静气氛却让所有的人忍不住想再多听一些,连苏拓上尉都收敛起他惯有的骄傲笑容。
法兰西斯科先生突然跪下,面向印第安人做了个圣号,此一动作让贾伯晔回想起那一晚他在托雷多见到他突然下跪时的景象。等他重新站起来之后,他的嘴角挂着一抹自信的微笑。
“苏拓上尉,”他指着印第安人喃喃地说,“这个人比您更信赖我们。我不是告诉过您吗,要有耐心!”
“您相信他说的话?”苏拓尖酸地表示,“黄金打造的墙?黄金装饰的动物和植物?您真的相信吗?”
“对这个国家,我有许多的梦想,上尉,我早梦想着那一大笔属于我的财富。我们马上就可以验证了,不是吗?”
他转身面对马丁尼洛,下令说:
“告诉他我们不会摧毁他的房子,但是会在他房子的墙上挂一个十字架。要他再说些有关库斯科城的事情,问他前往该城的路线怎么走?远不远?”
35
华马楚科,1532年4月
远方,雄踞在柏岗山顶上的三块巨岩仿如暗空中的几片阴影,一道蓝色的光圈隐约地悬在上方。
安娜玛雅看着维拉·欧马。
长年累月为战事操劳,加深了他脸上的皱纹,他那深陷的眼窝仿若两颗上头摆了火盆的石头。自从开战以来,他在沙场上来回奔波,解读神明的指示,负责赏善罚恶的工作。宫廷里谣传他那干扁的躯体完全无须进食,只要喝些古柯叶汁就够了。
尽管晨曦尚未驱赶黑夜,维拉·欧马依然以坚定的步伐带领一小队的人马朝山顶走去。安娜玛雅紧跟在他身后,走在古亚帕身边,后者一言不发,陷入沉思。他们走在最前端,后面的随从队伍负责运送一些祭拜的供品,包括几坛奇恰酒、几只金银花瓶和几匹布料。另有两名牧童追赶着十匹也是供祭献用的羊驼。
古亚帕的出现令她忐忑不安。她永远也无法忘怀他所提的那个奇怪要求和失望痛苦的表情,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向他解释她对他并没有敌意。她真希望能够以眼神安慰他,可惜每当她转头面对他时,他似乎总是专注地盯着刚破晓的天空。
村里的屋舍集中在山脚下,全村的居民靠在华卡(译注:宗庙或神明的住所)工作维生;他们早听说沙帕·印加·阿塔瓦尔帕派遣了两位王子前来华卡占卜问卦,所以全都走到门边,安静地观看维拉·欧马、古亚帕及其随从从屋前经过。从他们几近视而不见的黑眼珠中,安娜玛雅看不出有任何的表情。
终于,第一道阳光爬上了山头:山上最高处的那块岩石上矗立着几道由黑色石块所砌成的墙面,保护神像免受风吹日晒。
登上峭壁时,安娜玛雅转身问维拉·欧马:
“阿塔瓦尔帕王子到底想做什么?”
“他想知道另外一些他父亲没对你说过的事情。”维拉·欧马有气无力地说。
“你的意思是说又是我的错?”
“我不是这个意思,小女孩,”智者喃喃自语,“我不需要卜神问卦也知道,一个英雄会害怕便不是什么好预兆。”
安娜玛雅沉默不语。在她心里,她知道智者说得一点儿也没错。
看守华卡的祭司瘦得吓人。他的颈围大约只有三根指头粗,而且老得连胡子都花白了。他两眼无神,站立困难,倚在一根手杖上,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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