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不呢,先生!他喜欢您。您离开西班牙之前,一定会成为总督,我确定。”
马鞭一挥,贾伯晔纵马狂奔,这一次换他横越法兰西斯科先生前方,强迫他停下。
“大人,请别再让我苦苦等待了!昨天,您的哥哥艾南多对我说您根本不会要我,说我别想搭您的船去印第安。稍后,希腊人贝多对我说的话却完全相反。依他所言,您对我还是有点儿好感。法兰西斯科先生,我目前的处境……”
贾伯晔不敢把话说完。法兰西斯科先生用脚一踢,将他那匹半纯正血统的马儿带开,好安抚它的情绪,之后他以沙哑的声音说:
“您目前的处境很尴尬,德·塔拉维哈侯爵的公子。”
“我不是那个人的儿子,大人!”
贾伯晔大声嘶喊,法兰西斯科先生不由得回头看着他,眼中充满了惊吓。
“他们告诉我的可不是这样。”
“那么大人,您被骗了!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是那个人的儿子,假如有人对您说相反的话,那纯粹是为了把我毁了。现在我的身心完全属于我自己。我的祖先对我的影响最多只到我的鞋尖。”
这位老征服者细薄的唇边浮现一个罕见且不寻常的微笑。
“现在我终于亲口说出了那句早在几年前就想说的话!”
他紧盯着贾伯晔,好像第一次这么仔细认真地看着他,原本对他的“小学生”印象也彻底转变成真正的男子汉。
“您是不是闯下了什么大麻烦,才被送进宗教法庭?”
“很大——假如他们相信连树叶都可能有歹念的话!真可笑,但愿他们愿意了解真相。”
“结果您就被释放了?”
“比这个还精彩,大人。从此之后,我只成了世上的一个影子。”
法兰西斯科先生再度露出微笑,眼光较前犀利:
“您敢向我保证您忠贞不贰吗?绝对的忠诚!在任何情况下都愿意牺牲自己服从我,只服从我一个人?这需要付出代价,而且很贵……”
“愿意,大人。”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哥哥艾南多那么讨厌您。您得忍受他的脾气,或许还得多让他一些,他很……”。
“我会尽力而为,大人。我唯一的心愿是希望您能够信任我,就像我信任您一样!……法兰西斯科先生,我没有父亲,但是我会像崇拜我的祖先般崇拜您!我以您的保护神圣母玛利亚之名向您保证:我将对您忠心耿耿,甚至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法兰西斯科先生轻轻地点一点头,表情高傲,但是嘴唇微颤。他咬一咬牙,用僵硬的指头搓着下巴的山羊胡。之后,他突然从上衣的口袋里取出一封厚厚的信,贾伯晔一眼便认出信上的蜡印。
“大人!这是皇家的信函!”
“昨天收到的。共有两页,以及一些其他必备的文件。还好,当时艾南多不在。我想先祷告再读信,然后再将内容告诉大家。或许是封拒绝的信……请为我读这封信,贾伯晔先生。”
贾伯晔兴奋地用拇指一勾,折断了信封上的蜡印。他马上露出释怀的开朗笑声。
“大人,我不是早就告诉过您了吗?您被任命为那个被印第安人称为‘秘鲁’的地方的总督兼新卡斯提尔的总舰长……还有,薪饷为七十二万五千铜币。大人,这简直不可思议,信上有王后本人的签字,日期为今年的七月。”
“有提到我的那些巴拿马同伴吗?亚勒马格罗的头衔是什么?”
“等一下……啊!找到了:‘狄艾果·亚勒马格罗先生,他戮力参与新卡斯提尔的发现工作,甚至捐款,还有……’”
“头衔!”
“‘通贝斯的高级法官’,大人!官衔和权力相当于通贝斯城堡的总指挥官,年薪十万铜币。”
“嗯。把所有的细节都念给我听,贾伯晔先生。从第一行开始,一字不漏。还有别念得太快,拜托。”
贾伯晔按照皮萨罗的指示,慢慢地、字句分明地念着信。好像每个字都渗入他的血液当中,重新彻底地温暖了他的灵魂,好像他早已亲自穿越丛林,爬过那些险峻的陡坡,发现那些满墙贴满黄金的城市。
读完信后,他继续将眼光停留在信上,过了一会儿,他才敢再度抬眼看着舰长。
皮萨罗哭了起来,有点儿腼腆,像个怕被人视为女人的男子汉——豆大、温热的泪水滑过他脸颊上的凹痕,流进下巴的胡子里。
贾伯晔沉默不语。皮萨罗最后终于转身面对他,两眼炯炯有神:
“一切都属于我们了,孩子,一切!”
贾伯晔心中不只高兴地想着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栖身的国家,更惊讶且惊慌失措地想着,他找了一个父亲。
27
马丘比丘,1530年1月
他们一气呵成地爬上了那段通往两根高耸在阳光下的石柱的阶梯。
维拉·欧马走在前面。空气中有一股温暖的气氛,仿佛澄清的天空、头顶上另一个蔚蓝的世界,或斜坡上数不尽的绿色植物,都拥有一股共同的生气,一种朴实平静的呼吸。
但是当他们抵达那两根石柱中间时,安娜玛雅发现中央只有一条仔细铺上地砖的大道,其间寸草不生。路面稍微往上倾斜,两旁有竹林、紫色杜鹃和大朵的兰花相衬,之后,在大约距离他们两百步远的地方,整条路再度形成一个对外敞开的缺口。
安娜玛雅心跳加剧,呼吸困难。她的颈部和双手沁满了汗水,但并非爬坡的缘故。今天走的这段阶梯不算太长,也不算难走。
突然间,远方高山上的峭壁出现在她眼前,智者裹足不前。他张开手臂,手指朝下。安娜玛雅走到他身边。
那座圣城就在他们脚下。
他的双眼从未如此明亮。他的心从未接触过这么多的美景。
像个巨大完美的建筑物矗立在山巅和峡谷的交界处,山脊往下斜降,令人目眩的峭壁上一个平台接着一个平台,直降到滚滚的河岸边。
房屋、道路、神庙、宫廷、墙垣和宗教建筑,织成一张美丽的布匹,有棕色、红色、淡绿或青绿色,像极了一块精美的皇家彩缎。
四面八方,甚至直到天边,直到一个未知的世界边缘,在堆满云层的暗蓝天空下,高山像一群戒备的战士,保卫着比丘。令人目眩的峭壁浮沉在晚霞里,如羊驼毛织品的棱角般锐利,一望无际的绿色草原延伸到山巅尽头。远方,在狭窄的山谷深处;盘踞着一条蜿蜒如巨蛇的黄色河流,夜晚的薄雾早已悄悄地升起。
“比丘,”维拉·欧马喃喃自语,“比丘!”
安娜玛雅全身颤抖,喉咙干涩。
阵阵炊烟从整齐划一、以鲜黄或灰白仔细妆点的茅草屋顶升起。一群男女穿过长长的中庭草坪,坪上的草地修剪得有如一块地毯。他们色彩鲜艳的上衣和披风在炽热的阳光下十分抢眼,身上的黄金饰物也反射些微的光芒,此时山谷底的影子早已拉得又长又密。
“跟着我往前走五步。”维拉·欧马边命令边迈开脚步。
但是安娜玛雅伫立不动。透过晚霞光影的变换,耸立在圣城西方的那座山巅,此时的样子清晰可辨。那只美洲狮子就在她面前。
像只刚四处捕猎、酒足饭饱而归的野兽,整座山沉静地安眠。它的鼻尖高高地扬起,四只孔武有力的爪子紧抓着神庙、道路、房舍和一座座线条婉约,有如动物皮毛上的折痕的平台!
“那座山是活的,”安娜玛雅小声地说着,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自言自语,“那座山是活的!”
站在前面的维拉·欧马回过头,大手一挥,要她走上前去。
当他们距离圣城的墙垣还有一段相当于投石器的射程距离时,智者再度停下脚步。他伸出手指着平台上一栋有几扇大门的小房子。
“去那边等我,”他命令,“不管要等多久,千万别走开。”
安娜玛雅的脑中充满疑惑,然而智者的眼神坚定,不容讨价还价。冷漠地、一句道别的话也没有,好像被这个地方吓得不知如何表达感情,他马上跨步往前走去。
安娜玛雅的眼神一直尾随着智者,他走下一长段石阶,之后石阶突然成直角转弯,然后沿着一堵峭壁急速陡降。但是就在转角处,出现了一道密闭的、由层层的竹篱笆围成的大门。维拉·欧马停在门前,听不清他口诉些什么,安娜玛雅只听见他高喊着几个字。
时间过了很久,却什么事也没发生,好像那座大门拒绝智者的进入。
之后,突然间,门后开始轻轻地摇晃,眼前出现一条小路,两旁低矮的屋舍林立。三个男人站在门边,手中拿着标枪,左肩披着披风,状似祭司。双方打躬作揖了许久。维拉·欧马径自说着一大堆话,并且礼貌性的鞠了几次躬。最后他终于跨过了门槛,随着竹篱笆再度关起,消失在那几位祭司身后。
直到夜晚降临,安娜玛雅依然静坐在那栋耸立在比丘之上的小空屋前。
在她的脚下,直到日落,仍约有百名农夫努力地在梯田上耕种。其中有些人忙着收割刚冒出的玉米嫩芽,准备送去酿造祭神用的奇恰酒,另一些人则播种着祭拜用的蚕豆,或者在较低的梯田上采集古柯叶,捆成一束束后,再由一些年轻人背进城里。这些人因为肩上实在背负了太多的东西,所以当他们走在陡峭的阶梯上时,旁人只看得见他们的脚跟。
有一些讲话声,但不是嘶喊。平台上也有几位祭司,从他们身上的丝质祭袍和耳垂上的金耳环便可轻易地认出他们的身份。他们在田里察看灌溉渠道的水流状况,监督播种的情形,有时候在犁沟间诵念祈祷文,或者单纯地估算着古柯叶的重量……
没有人走向她。尽管有一群将羊驼追赶至远方梯田的小牧童,爬上她身边的那段石阶,却也对她不理不睬。
好像她根本不存在。好像她只是另一个世界的一个影子!
突然间,河川上的大片烟雾消失不见了,像群发了狂的鸟儿倏地飘向山崖峭壁。清新的湿气转成微风,吹弯了玉米嫩芽,打乱了杜鹃的枝桠。
城里回荡着村妇的歌声。安娜玛雅看见她们从一个低洼的地区走上来,穿过神庙广场,朝一堆紧邻竹篱笆墙的小屋子走去。她们人数很多,全都穿着白色、红色或黄色的上衣,发上插着金色的头饰。三个人一排,脚步整齐划一,一起拾级而上。
之后歌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长长的号角声,来自圣城的最顶端,那里耸立着一块太阳之父安帝栖息于上的大石块。
现在广场上出现一些男人。他们没有并排而行,而是各自朝着相反的方向前进。安娜玛雅认出维拉·欧马就在其中。他站在一位头上插满羽毛的祭司身边,可惜此时因天色昏暗看不清楚羽毛的颜色。他走向一座大阶梯,慢慢地爬到顶端之后,冲进一个长方形的建筑物中。
几分钟之后,天色全暗了下来。
群山只剩下模糊不清的高大体积,像极了几只酣睡的怪兽,在黑夜里蠢蠢欲动。天上积满云层,看不见月亮和星辰。
紧接着下起一阵毛毛细雨,几秒钟之内,万物全被淋湿了。
安娜玛雅躲进屋里。在被踩平了的地面上,连张石椅、木椅或躺卧的石床也没有。
她蹲在墙边,面对着屋内的一扇门。她仔细聆听着寂静的大地和雨声,感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从壁炉中蹿升,带着湿气的烟味。有时甚至夹杂着菜汤的味道。
她饿死了。但心里十分清楚,今晚她别想有饭吃。
她尽可能地在黑暗中睁大双眼,好似眼前随时会出现一把火炬或维拉·欧马的呼唤。
但是除了寂静的高山之外,什么也没有发生。
她神经紧绷,不知不觉睡着了。
她惊跳起来,以为听见了豹猫的尖叫声。她心想自己应该只小睡了一会儿,但事实并非如此。雨已经停了,满空的星星闪闪发亮。
她站起来,走出屋外。是的,天上万里无云,气候温和湿润,空气好似厚得足以压在掌心里。圣城在美洲狮子的爪子下,安睡在黑夜里。在皎洁的星光下,唯有阶梯旁,她前晚看见那儿有一排喷泉,闪耀着一些像小孩般大小的金色雕像。
为了看清楚天上的星星和圣城里的人影,安娜玛雅离开屋子。现在她完全清醒了。坐在一级阶梯上,拉紧身上那件无法防雨的披肩,她守着夜,好似世上唯有她一个人存在。
完完全全地一个人。
她很希望听见那位年迈的印加王万亚·卡帕克的呼唤。她真希望能够听见他那既神秘又动人的声音。但是依然一片寂静。
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不敢走进圣城。发现的乐趣已成过去,她突然感觉回到了从前,当时她还只是个小孩,一个小女孩,无权也无能。当时她对虚幻的世界毫无所知;当时她总是开心的笑,天不怕地不怕;当时她怎么也猜不到高山里竟会躲着一头美洲狮子……
黎明时,她整个身体因湿气过重而麻木僵硬,此时城门已开。
那三位前晚接见维拉·欧马的祭司走到她身边,动作多于言语,请她跟着他们走。
“祈求玛玛·琪拉让你永远保持沉默,不要对任何人提起那条带领你到此地来的道路和路上所见到的一切!”
站在两道齐腰的墙垣当中,安娜玛雅走到一座平台的最前端。平台笔直地往外延伸,高得令人目眩,以至于脚下那些深陷的山谷,看似小得足以捧在手心里。
在她身后,大祭司魏洛克·托帕克高声地命令。他嘴唇细薄,和维拉·欧马的一样,沾满了古柯叶的绿色汁液。他的双眼异常灰暗。根据维拉·欧马所言,那是因为他连续观测了几百个夜晚的星象,把眼内的虹彩都变白了。
“看着玛玛·琪拉,对她发誓!”大祭司再次大声地说。
安娜玛雅盯着那座横跨在左方天际最高山顶上的锯齿状山峰。云层在此朝四方扩散,露出层层叠叠、绿草如茵的山脉。天空、风和雨似乎对魏洛克·托帕克唯命是从,山顶上突然出现一道蓝色的长带子,一道皎洁的下弦月高踞其中。
“我向你保证,玛玛·琪拉,”安娜玛雅高声地说,“我向你保证决不透露有关圣城的任何事情!我将绝口不提通往圣城的道路,并且将我在此地的见闻保存在心底。如果我不遵守诺言,我的嘴巴便将遭撕裂……”
她话一说完,便感觉魏洛克·托帕克沉重的手臂压在自己的肩上。他强迫她靠在那面石墙上,压着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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