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塔瓦尔帕转身面对王储。他一声令下,全体祭司闭上眼睛,朝着太阳举高双手,之后,再低头面对安放木乃伊的神轿。号角再度响起,轿夫抬起神轿,开始步下神坛的阶梯。
被此庄严的一刻所感动,安娜玛雅屏气凝神。维拉·欧马拉着她的手臂,对她低语:
“去双胞兄弟的神像旁边,安娜玛雅女孩!和那位你永远都不该离开的人在一起,让他的智慧与你同在。”
正午时分,长长的送葬仪队终于准备离开度门邦巴。出发前,约二十名仆从朝四面八方散开,他们手中拿着鹦鹉毛的扫把,以便将道路清干净。
乐团随后,他们就走在轿子前。空中首先响起一阵阵高亢的号角声,之后是低吟的海螺和哀怨的横笛。百名妇女随侍在木乃伊前后,她们手捧细颈的奇恰酒壶,以及一些装着玉米、水果、肉类、布料和珠宝的篮子,这些都是唯一君王的木乃伊不可或缺的粮食和穿着。
紧随在后的便是双胞兄弟的神轿。走在微风中,轿子上的五彩羽毛帽盖轻微地飘动,让整座轿子看来不像由轿夫扛着,倒像由鸟儿衔着。轿子的内部金碧辉煌,安娜玛雅就坐在金神像的正对面,坐在一张全部以热带鸟类随风散落的红绿色细小羽毛所编织的地毯上。
之后,才是大王子们的轿子,小王子们则步行在后,最后又是上百名仆从。送葬仪队的两侧各有双排手持投石器和青铜斧头的警卫,他们围成一道移动的人墙,随着偌大的队伍前进。
在如此匀称的队伍里,唯一不协调的便是那位侏儒:他在木乃伊的轿子四周忙得团团转,只见他那一千零一件的红色长袍在风中到处飞扬,他忙着确定每位轿夫的脚步是否一致,道路是否一尘不染,对不小心溅得一地灰的成员提出警告。安娜玛雅温柔地偷瞄着他。他三蹦两跳地来到她的身边,跳着一种模仿而来的畸形舞步。
“喂,公主,你对我的保护有信心吧?”
“从今以后,恐怕是你才需要我的保护呢!”
“当然。你知道他们想把我当礼物送给库斯科人吗?”
安娜玛雅被他眼睛深处所泄漏的恐惧给吓坏了。
“我害怕,公主,自从唯一的君王在那堆毯子下找出了我之后,我就从未如此害怕过……”
当他在笑声和嘲讽声中,跳着蹩脚的舞步离开时,她只能望着他,不知如何回答。
现在他们终于走到了城边最后的几道围墙前,她听见有人叫她。就在她走到君王的轿子边时,她发现安蒂·潘拉就站在移灵护卫队的前头。
“安娜玛雅,让我过去!”
安娜玛雅向最靠近自己的警卫做了个手势,但是还必须等送葬仪队往前移动一段相当于投石器的射程距离后,安蒂·潘拉才有办法走到双胞兄弟的神轿边。
安娜玛雅一眼看出她因流泪而红肿的双眼,以及失眠所导致的松垮脸颊。
“你生病了吗?”她担心地问。
“没有,”安蒂·潘拉笑着回答,快步地跑上前去。“我只是难过我的朋友就要离开了。或许今生我们再也无法见面了?”
“天晓得。你可以来库斯科啊……”
“阿塔瓦尔帕永远也不会想到库斯科去!”安蒂·潘拉生气地嘟哝,“我知道,他永远也不会去的。”
她的双眼突然露出冷漠的眼神,然后接着说:
“很可惜你没有说服他相信他父亲指定他继任王位!就像你只为那两位兄弟着想,那天你甚至还帮他们赢得瓦拉戚谷的比赛,而且,现在你就要去与他们会合了!”
“安蒂·潘拉!”安娜玛雅反驳。
但是这位王子的妃子却抓着她的手,赶紧改口说:
“不,不,我不想害你。是我搞错了,我知道!有些事情你根本无能为力,我知道……”
从她说话的语气和她脸上的表情,便可听出话中有话。但是安娜玛雅不想继续和她周旋,便说:
“我会想你的,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安蒂·潘拉。”
安蒂·潘拉莞尔一笑。泪水重新湿润了她的眼睛,但却没有人知道她为何流泪。她抚摸着安娜玛雅的手臂,把玩着那个金蛇手镯说:
“别忘了这个是我送给你的,安娜玛雅,我才是你的好姊妹!所以,请让阿塔瓦尔帕成为唯一的君王!”
18
托雷多公路,1529年3月
今天清晨,就像过去的每一个清晨,他们忍着夏季的高温继续赶路。
法兰西斯科先生领头,希腊人贝多随后,再远一点则是并肩而行的贾伯晔和赛巴田。
他们身后的队伍可是奇怪多了。在六头曾经穿越大西洋的羊驼中,有两头被套着缰绳,系在黑人赛巴田的马鞍上。它们张着空嘴咬个不停,好似口中真有粮食,而且睁着牛眼般大的眼睛,像个从未出门的大家闺秀,好奇地看着卡斯提尔的乡村风光。
之后,还有几十名持戟的国王士兵,无精打采地守护着三辆满载金银珠宝的战车。
在其中一辆马车的板凳上,马车的外形酷似稀有圣像上所常见到的,坐着两名来自黄金国的印第安人,他们身穿五彩紧身衣,正试着用卡斯提尔语和那些赶骡子的人交谈。尽管彼此语言不通,但是在那些吸引西班牙人的有趣叙述里,他们总也不忘加进点恐怖的讯息。
走了一小段路后,赛巴田从眼角里瞥见贾伯晔脸色庄严。最后,他忍不住半开玩笑地问:
“贾伯晔先生,请告诉我,是否所有住在西班牙的西班牙人都像您一样骄傲?”
贾伯晔用力地瞪了他一眼。
“是否所有住在印第安的黑奴都像你一样不懂得礼貌?”
“哎哟,大人!”赛巴田溜一下眼珠,笑着假装被吓到了。
“你怎么会这样想呢?”
“因为每当舰长把您当‘小学生’看时,您总是皱着眉头!”
贾伯晔恼怒地耸一耸肩。
“我早就是一名大学生了,不是小学生!那个糟老头显然搞不清楚这一点!但是我想知道,等他下一次出航时,他是否愿意接纳我与他同行——早在两个星期前,我就曾经告诉过他,我说我愿意以我的笔、我的知识和我的一生为他服务!但他根本没有回答我。他看我就像这路上的一颗小石子一样不屑!”
“从塞维尔开始,是谁提供您吃的?是谁为您付了爱尔西亚、柯尔多瓦、摩伦那以及从出发后每一站的住宿费?是谁每日从旁向您嘘寒问暖三次?是谁请您为他读他哥哥艾南多的来信,这可是希腊人巴不得能够获得的贴心工作!”
贾伯晔仔细地打量着这个黑人,心里突然清醒过来。
“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完全假不了。”
“但是,真该死!为什么他不干脆对我明讲他愿意雇用我和他一起去征服秘鲁呢?”
“因为老实说,贾伯晔先生,在查理国王尚未正式将这项任务交给他之前,皮萨罗舰长根本不敢奢望。目前,他也只敢做做梦。而梦想,贾伯晔先生,是舰长吹嘘已久的东西了,曾为他惹来不少麻烦……”
之后,贾伯晔在商旅队扬起的尘土中默默地驾着马车,心中反复思考着赛巴田的话。他真该同意他们的想法。
几天以来,他一直活在皮萨罗舰长为何不向他透露消息的阴影里。离开西班牙、穿越大西洋、远离宗教法庭对他的无情诽谤,并且永别那位从未成为他真正父亲的父亲!
在那边,在一个陌生的国度里,他可以重生。
是的,在那边,他将会找到胜利,让自己声名远播。然后,他将返回故乡,要那些曾经侮辱过他的人付出惨痛的代价!
“告诉我真相,”他突然问赛巴田,“你想法兰西斯科先生有办法说服国王任命他为总督吗?”
这名黑人清秀友善的脸庞出现一个开心的微笑:
“直到目前为止,我从未见过有什么人、什么动物、什么事情或任何一个大小海洋,曾阻挠过舰长的信心。好好学一学他的耐心,贾伯晔先生!”
接近五点的时候,希腊人贝多用力往后拉住车头那匹半纯正血统的马匹的缰绳。这是个极好相处的人,他用手指着突然出现在前方松树和雪松林出口处的奇特景色。
“托雷多?”他睁大眼睛惊讶地问。
贾伯晔笑着点一点头。
蜷缩在太加斯河蜿蜒的臂弯里,漂浮在一片绿色的水乡泽国之上,这座城市耸立在岬角边,仿佛就要直窜入云霄。城内所有的房子皆以砖块搭建,在午后闷热气温的催眠下,幻化成一望无际的美丽阿卡沙皇宫。
托雷多,世界之都!
乍看之下,即使从两公里之外,这个城市依然可以让人立即感受到查理五世大帝凭其意志征服世界的伟大抱负。
贾伯晔本想取笑一下瞠目结舌的希腊人,可惜还来不及开口,法兰西斯科·皮萨罗先生便拉紧坐骑的缰绳,突然将马车调头。这位征服者严厉的眼光中闪着愤怒的火花,他从满是胡子的双唇中迸出:
“怎么啦,希腊人!看过了五湖四海,还跟我混了大半个江湖,一个砖块城市也值得你大惊小怪的吗?”
“对不起,法兰西斯科先生,那是因为……”
皮萨罗先生敲了一记他的手背。
“别浪费唇舌了!从今以后,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准再大惊小怪,不准再那么没见识!懂吗,贝多?你曾经见过墙上贴满黄金的城市!黄金!你竟然忘了?”
他转身看着这个闪耀在卡斯提尔炙热阳光下的火红城市,之后,以低沉的声音接着说:
“我们要让他们怀有梦想,这些托雷多贵族!”
法兰西斯科先生严峻的眼神扫过每一群人。即使面对他,贾伯晔还是忍不住脸红。
“为查理大帝带回他所需要的黄金和权力的人是我们!”法兰西斯科先生重重地说,“让人惊叹和赞美的是我们!所以等一下我们穿过城门时,被欢呼的人应该是我们!而且你们不会惊讶。”
这位满嘴胡须的老征服者骄傲得微微打战,他的马匹则在一旁蠢蠢欲动。于是他便以马刺轻刺它的身体,要它安静。
法兰西斯科再度伸出食指指着希腊人,然后再指向黑人赛巴田的胸部:
“你们两个,在往后的几个星期里,千万别忘了这一点!你们经历过几千回生死关头,而且活了过来。你们做过的事,没有人做过。你们见过的事,没有人见过。你们走过那座墙垣贴满黄金的通贝斯城,也迎战过印第安人设下的人兽大战!在我的期望下,你们发掘了印第安地区最富庶的王国!我们是为了领赏才来此地:请国王赋予我们征服外邦的光荣使命!我要等当上了秘鲁或通贝斯王国的总督后才离开这座红砖城……以圣婴圣母玛利亚之名,告诉我在这个穷乡僻壤里,到底是什么景象让你们如此吃惊?”
两人都没有回答。连蟋蟀和蝉的叫声似乎都突然消失。
从塞维尔出发到现在,贾伯晔相信自己是第一次见到皮萨罗舰长满是皱纹的脸上绽开了微笑。
法兰西斯科先生说得对。他们才是惊叹和赞美。
当他们抵达的消息传开后,大批的中产阶级、手工艺家、女人、工人、老人、富人和穷人赶紧群集到普艾塔·圣·马丁广场,之后更沿着城垣和弯曲的小巷,一路直追到大教堂前。小孩们则跑在彼得哈布维纳大道的最前端,吱吱喳喳地为商旅队开道。
一手握着马鞍的前桥,另一手放在长剑的剑柄上,法兰西斯科先生带领商旅队,走在被希腊人贝多驱退三步的人群里,他神色庄严,傲慢无比,连马匹在他眼前都显得十分渺小。夹道的人群,在商旅队经过时,男人们必脱帽向他们行礼致敬,他们则每走十步就点头或以严肃的眼神答礼。
那两名印度安人,或微笑或惊讶,一点儿也不紧张,反而骄傲地握着拴住几匹外形奇特的羊驼的绳索。小孩在他们身边跳上跳下,试着抚摸羊毛。看着马丁尼洛那张神圣不可侵的英俊脸庞、丰润的双颊、混合了古铜与橄榄色泽的肤色、半蒙眬的弧形眼帘以及线条分明的嘴角后,女人们全都用手遮着嘴巴,小声惊叹。她们其中一位抓着身旁女友的手腕,悄悄地说:
“你看,这才是男人!”
“可是那一位看起来很凶!”另一位大姊指着那个脸形较瘦、较干瘪,而且双眼无神的菲力比洛。
一小群赶到城内援助他们的步兵,把商旅队团团围住。在午后烈阳的照射下,秘鲁的黄金闪闪耀眼。
备受群众的热情所感动,赛巴田跳下马车,双手捧着一尊面容清秀、天蓝眼珠的裸男小雕像,围观的群众马上发出一阵赞美的欢呼声。之后,这位黑人拿起一个血红色、插满五彩细布条、太阳造型的大面具,将它戴在脸上,口中念念有词地睥睨着周遭观望的人群。顿时,惊吓声四起,妇女们更是尖声狂叫。之后,他又展示了几个画工精美的花瓶、几个从未见过的动物小雕像、几只黄金打造的羊驼、几面精雕细琢的勋章、一些碗盆、酒杯、几条贝壳项链、几面以金线缝制的羽毛旗帜等……所有的黄金器皿全都亮得令人两眼晕眩。
尽管看热闹的人群越来越多,商旅队仍继续往前行。所有见过他们的人都想再多看一眼!他们央求能够跟随车队,有些人甚至偷溜进车阵,或用手紧抓着母骡的缰绳,直到士兵们以武力威胁,他们才罢手。
贾伯晔一时乐昏了头,也从第二辆装满陶瓷器皿的马车上跳下,一副就像是他本人从世界的另一端带回来似的,他挥舞着几只脸谱造型的水壶,因画工和模具实在逼真极了,一度还让人误以为它们真的会开口说话……之后,他又拿出一些以小鸟、脚、手、有牙齿或没牙齿的鱼类为主题的瓷器、几样复制的陶艺品;几幅以金色、红色或紫色为主色的手工画、几只彩陶蜥蜴、一些女人、葫芦、妖怪造型的陶器或甚至交配的……
一个民族所有的美学,几千年来手工艺家努力获取的各种知识和科学,就这样呈现在几百双惊讶的眼睛前,为发现一个真正的国家、一个位于海洋彼岸的国家做见证!
还需要一个多小时,他们才能走到教堂前的广场,届时车上所有的高级物品都要在此接受洗礼和净化它们原非宗教祭品的本质。贾伯晔的心中热血沸腾,似乎早已展开他那一趟前往天堂之国秘鲁的遥远旅程了。
19
希马克·东宝,1529年4月
皇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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