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儿对自己的劳动成果很满意,拍着小胸脯道:“四岁的时候,娘就教会我了!”
检视这一世的记忆,王冲找到了母亲的模样,发髻束在高高的冠子里,衣袖也是这般绑在腋下,而父亲王秀才的讲述中,也有关于王家先祖的片段。说王家是在唐时从关中搬迁到蜀地来的。
看来这襻膊是唐朝时的玩意,被rì本人学了去,王冲这么猜测着。他自然不清楚,襻膊汉朝时就有了,就为方便大袖汉人运动劳作,到了宋朝还非常盛行,样式也有很多。
他这种交叉捆法是贵族式的,另有乡野式的,就一条布绳两个套,直接从脖后绕到身前,套住两个袖口。宋朝之后,窄袖成为服制主流,这东西也就湮灭于历史,只在rì本等地还留有余迹。
王冲正在走神,忽觉气氛沉寂下来,仔细一看,虎儿和瓶儿眼角发红,这才醒悟两小思念亡母,再想及遇难的父亲。
“娘可不会作蛋炒饭,二哥作给你们!”
王冲一边说着,一边把香油下了锅,香味随着滋滋油响升腾而起,两小顿时睁圆了眼睛,鼻子不停耸动。而当搅拌好的蛋液入油,发出噼噼啪啪的爆响时,更是两眼放光,小嘴咂个不停。
王冲上一世没学过厨技,但多年单身生涯,也点出了蛋炒饭专jīng,不过专jīng的也只是懒人技法。用油煎出蛋花,就到浅黄成sè,再下米饭,接着要做的就只一件事:炒。
正着炒,反着炒,由里到外,不停翻搅,将蛋花碾得细细的,把油完全浸入饭粒里,炒到最后,蛋花与饭粒混在一处,饭粒也晶莹剔透,粒粒饱满。
这铁锅显然比上一世里的现代铁锅厚,木柴生火也远不如煤气,王冲翻炒得胳膊发酸,才勉强接近一般水平。再放盐和葱花,几下炒匀了,便大功告成。上一世里,有心有闲的时候,还会有更多花样,比如加火腿等等荤素辅料,作成扬州炒饭,现在条件有限,只能将就了。
香腾腾,金、白、绿相间的蛋炒饭满满一锅,分到碗里时,虎儿瓶儿捧着碗一嗅,发梢都快飘了起来。
“看起来像是娘作过的碎金饭呢……”
瓶儿自小就接受母亲的教育,在厨事上有些见识,终于记起了什么。王冲一愣,碎金饭,听起来就是蛋炒饭,难道这时侯就有了?
虎儿的筷子飞也似地在碗里翻着,大口大口塞着饭粒,还有闲功夫说话:“这哪是碎金饭!碎金饭不用油的,也不是二哥这么翻炒的。”
不是就好,王冲舒了一口气,心中终于涌起一丝穿越者的成就感,虽然着实有点微薄,可总算是个好的开始。
“好香……真好吃……”
虎儿跟小老虎似的,狼吞虎咽,一大碗蛋炒饭很快就下了肚,将嘴边和碗里的米粒舔得干干净净,摸着鼓鼓胀胀的肚子,发出了满足的感慨。
瓶儿细嚼慢咽着,虽也吃得很香,小脸却浮着一层忧sè,越来越重,最后忍不住嘀咕道:“灯油十文,四颗鸡子二十文,米、盐、柴火算十文,这顿蛋……炒饭就是四十文啊,咱们现在又没了钱……”
王冲暗抽一口凉气,这是什么物价!?他隐约记得,北宋时,一文钱就能在汴梁买一个炊饼,也就是馒头。一顿蛋炒饭,还是自己作的,只算成本就要四十文!?
心中的惊讶没有表露出来,王冲安慰道:“钱只是小事,二哥既然好了,多少钱都能挣来。”
瓶儿蹙起的眉头舒展开,眯眼笑道:“是呢,只要二哥能好,多少钱都值得。”
三兄妹各一大碗蛋炒饭,终于吃到腹胀的程度。虎儿吃得太急,饱嗝不止,瓶儿也揉着肚子,满足到了极致。
夜sè深沉,三兄妹挤在书房的床上,此时雨点已经落下,电闪雷鸣,难以入睡。
“二哥给你们讲故事!”
王冲上一世是独生子,还是单身,可组织过客户活动,哄孩子入睡这事也不陌生。
“故事!?”
虎儿瓶儿瞪眼,听故事是孩子特有的福利,看他们转瞬就将惊惧丢在脑后的模样,该是绝少享受过这福利。
瓶儿是讶异,二哥还会讲故事?虎儿则是好奇,“什么故事?嗝儿……”
这小子还在打嗝,王冲呵呵笑道:“讲个……鬼故事。”
此时雷电不止,屋里光影变幻,“鬼”字出口,一股渗人的寒意顿时入心,瓶儿虎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正要反对,就听他们的二哥咦了一声:“谁在拍我脑袋?”
“我没有!”
“不是瓶儿……”
话音刚落,瓶儿虎儿都冲进了王冲怀里,身子还哆嗦个不停。
王冲一边嘀咕着那会是谁呢,一边朝虎儿脑袋上拍了一下。
凑巧地很,一道惊雷再度劈响,虎儿一蹦而起,“哇啊!鬼啊——!”
惨叫声几乎掀翻了屋顶,瓶儿也憋着小嗓子惊呼,却听王冲哈哈笑道:“二哥骗你们的!”
四只小拳头同时擂上了王冲,三兄妹滚作一堆,王冲笑道:“虎儿,还在打嗝吗?”
饱嗝自然没了,可虎儿一颗小心肝却咚咚乱跳着,老半天才缓下来。
“别怕,二哥给你们讲可爱鬼的故事。”
不理会虎儿瓶儿的抗议,王冲径直开讲。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可爱的小鬼叫卡斯帕……”
雷雨之夜,山坡小林上的院子里,不时回荡起孩童的笑声。
【蛋炒饭很可能在宋代之前就有了,据说隋朝杨素就爱吃“碎金饭”,也即扬州炒饭的前身。但扬州炒饭在清朝才广传天下,而且碎金饭也有可能不是用油炒的,因此在宋朝,绝大多数人应该没机会品尝到蛋炒饭。】
【蛋炒饭有不同作法,匪头用的是四川老家的作法。另外呢,物价问题之后会有交代,别忘了,这是北宋末年,而且还是用铁钱的四川。】
第五章 凡人之智
雷雨天明即停,rì上三竿时,天空澄净,气息清新,于保正心头却揣着一团茅厕之气。不小心一脚踩进水洼里,泥水透了皮履,浸湿布袜,脚心顿时冰凉。肚里骂个不绝,盯着王麻子夫妇背影的目光也憎恶不已。
王秀才家祸事连连,王麻子夫妇算计堂兄的家产,这事之前过不了他的手,也就当热闹看看。现在能过他的手了,却落不到好处,还得为其奔走。谁让那王何氏抬出她亲戚何三耳呢?谁让他只是都下一个大保正呢?
自王相公,不是华阳王氏那个王相公,而是王安石王荆公推行保甲法后,保正渐渐担起了乡间事务,催税、捕盗、承差、调解民户纠纷乃至当过契的中人,无事不管。五户一小保,五小保一大保,十大保一都保,于保正就管着华阳县南湾乡第三都第五大保【1】。
第三都的王都保跟王秀才沾点远亲,不愿趟这摊浑水坏了名声,把下面的于保正推了出来。保甲不是按村划的,于保正家离三家村有好几里地。一早在泥泞里挣扎,苦累不堪。若是为官老爷奔走,倒没话说,可为这王麻子奔走,还没什么好处,郁闷自是不浅。
再想想王秀才家,尤其是那神童王二郎,郁气又不翼而飞。
人的命程真是说不准啊,不提早年的三家村王家,王秀才即便败落成个措大,只是个乡先生,在这一都里依旧是个响当当的人物。连王都保见着都得恭恭敬敬唤一声秀才公,更不提那神童王二郎,唤声“二郎”还得腆着脸壮着胆,生怕人家被攀附恼了。
大宋的读书人矜贵得很,进了学校,升到内舍就免丁身钱米,升到上舍就比同官户,役钱减半,和买、科配都摊不到身上。王秀才入过府学,王二郎名声更为响亮,可是他们这些乡下人高不可攀的大人物。
却不曾想,一场地震,王二郎成了傻子,王秀才失了踪迹,一个家就这么没了,跟这家人的遭遇比起来,自己这点烦恼算什么呢?
念头转了两转,于保正看向王麻子夫妇的目光也变作羡妒,王秀才家的不幸,就是这两口子的大幸。只要如王麻子夫妇所说,王二郎已疯癫难治,他们收养王家兄妹,拿到王秀才家业就水到渠成,三兄妹的娘舅家找不到话说,都保也可以放心地在契书上签押作保。王秀才家的十亩田地倒还是其次,这处山坡林院,真是好啊……
踏上满覆青苔的碎石小道,于保正分出大半心神放在这极滑的小道上,小半心神又有些恍惚,若还在以前,王二郎该已在山坡上诵书了。
王家这处山坡就在村子北面,地势开阔,人sè进出村子,一览无遗。靠着王二郎那过目不忘的神通,偷鸡摸狗之辈栽了好几次,而他于保正的防盗之责也轻了不少,现在,唉……
正追忆往昔时,一阵琅琅诵书声自小院里传来,让于保正生出一股时光倒流之感,恍惚更甚。
“事亲者,居上不骄,为下不乱,在丑不争,居上而骄,则亡。为下而乱,则刑。在丑而争,则兵。三者不除,虽rì用三牲之养,犹为不孝也……”
诵书!?
走在前面的王麻子夫妇猛然停步,于保正猝不及防,生生撞在王麻子背上。脚下一滑,正在找平衡,身后两个保丁又撞了上来。哎哟一阵叫唤,连带王麻子在内,几人同时摔在道上。
“不对劲!”
王何氏没理会他们,急急奔去,王麻子揉着屁股,顾不得招呼于保正,嘀咕着也追了上去。
“贼男女……”
于保正被保丁扶起来,恨声骂着,当然不对劲!这是王二郎的声音,王二郎在诵书!怎么在王麻子夫妇嘴里,就成了疯子呢!?
等于保正进了院子,见王麻子夫妇楞在院门口,院中少年放下书本,起身相迎,这不正是王冲王二郎?
襴衫整洁,大袖翩翩,头巾扎得规规正正,额头虽贴着一块膏药,却无损一身的清雅肃正。眼眉间倒还飘着一股呆气,可那是读书人共有的书呆气,而不是歪嘴斜目的痴呆气。
王冲不紧不慢地拱手,说话也有条不紊:“见过二叔和婶婶,于保正,二位哥哥……”
王麻子夫妇被王冲这变化惊住,一时不知所措,于保正也在发呆,倒是那两个保丁忙不迭地抱拳回拜,口称不敢当。保丁都是乡下农户充任,可不敢大咧咧受下读书人的礼。
“不知二叔婶婶来此所为何事?如此也好,侄儿正有事烦劳……”
后面文绉绉的话,王麻子夫妇已没听进耳里,就顾着骇异地对视了。直到于保正压着怒气低声问:“这是你们说的疯子?”两人才回过神来。
王何氏犹不罢休,嘴硬道:“昨rì就是发疯了!瞧,牙印还在这,更提着刀子火把要放火杀人呢!”
王麻子倒是想到了昨rì那一脚,心头一颤,莫非……
王冲哎呀一声,不安地道:“昨rì侄儿才醒转过来,不知之前发生了什么事。若是有得罪之处,还望二叔和婶婶海涵。”
“海涵?你咬了就白咬!?”
王何氏骂了一句,再转向于保正,急切道:“疯癫也不是时时的,别看他此时好了,过会又要犯!犯了就是人命案!还是依着说好的办,把王二郎送到城里的医馆去!”
王麻子赶紧附和道:“是是,昨天他又摔了一跤,再伤了脑子,还伤得很重。”
话音刚落,就见王何氏瞪着他,目光像刀子般狠狠刻来,王麻子很是茫然,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于保正瞅瞅王冲额头的膏药,一脸恍然:“又摔了一下?可真是巧,竟然摔灵醒了。”
于保正看得清楚,眼前这王二郎就是个好端端的人,甚至比没出事前还多了三分人味,应对得体多了,不再只顾着读书记事。
听王麻子的话,这变化还是有因的。之前文翁祠被砸,脑子乱了,现在再摔一下,正常了,看来老天爷并没有绝王秀才一家的意思。
就听王冲幽幽一叹:“小子是灵醒了,可那记事之能却没了,之前作过什么,也记不太清楚。”
于保正心说只要不是疯子就行,此时他正满心幸灾乐祸,王麻子夫妇的企图,怕是鸡飞蛋打了。
“若是昨rì真伤了婶婶,侄儿在这里赔罪……”
见王何氏还扬着右手,王冲又恭恭敬敬地道,诚意十足。
事情骤变,盘算落空,王何氏呆呆不知该怎么回应,王麻子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什么错。他不说王冲再伤了脑袋,外人还不敢确定王冲是不是真好了,说了出来,就成了旁证,坐实了王冲不再是傻子,更不是疯子。此时他就低头盯着沾满污泥的脚,再不敢开口。
于保正哈哈笑道:“我看也没什么大事,皮肉之伤都算不上,不若就由我作保,二郎奉上些汤药费,没灵醒前那些事,就别计较了。”
王何氏转眼狠狠瞪住于保正,于保正笑吟吟回视,王二郎已经好了,他自然乐得挤兑王麻子夫妇。
王冲像是很不好意思地讷讷道:“侄儿理当奉上汤药费,只是家中没见一文钱,该是贼偷了,还请叔叔婶婶宽限几rì。”
如果不是王冲一脸愧疚,还真会当他是在讥讽王麻子夫妇。于保正哧哧笑出了声,王麻子咳嗽着,脑袋垂得更低了,王何氏脸sè未变,眼神却四下飘着。
“是他们拿走了钱!拿走了家里值钱的东西!还我们的钱!还我们的东西!”
“昨天是他们伤了二哥,该他们赔汤药钱!”
一侧响起两个童音,却是虎儿瓶儿从屋里探出脑袋,脆声指控着,于保正更乐了,像是在劝王冲,又像是在劝王麻子夫妇:“都是一家人,何苦啊……”
王何氏耐不住脸燥,正要分辩,王冲转身挥袖道:“闭嘴!叔叔婶婶怎会是那种人!?你们还不赶紧认错!”
虎儿瓶儿却不理会,身子一缩,躲了回去,王冲再拱手道:“侄儿管教弟妹不严,得罪了……”
这一番应对下来,即便是没什么见识的两个保丁,也知王冲已恢复灵智,好得不能再好。他们跟着于保正跑这一趟,是准备押“疯子”送医的。跟于保正一样满肚子牢sāo,现在事情水落石出,再没了顾忌,嘀咕着老天开眼,王二郎能把这个家立下去了。
于保正作了裁定:“那么就这样吧,我看两家也互清了,可好?”
“互清!?哪能这般轻巧!?”
王何氏终于有了主意,她冷笑道:“这些rì子,我们也在张罗着治二郎的头伤,前前后后花了上百贯!欠了一身债,不得已用了伯伯家里的钱。如今二郎已好了,咱们作叔婶的,心头自是欢喜,可亲兄弟明算账,自家还要过r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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