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慢走。”
送走了慕心绮,琼瑶服侍着洛瑕回到寝殿,推门时方道:“十三殿下已在里间等候小主多时了。”
洛瑕心底一跳,元颀!
她一时间顾不得其它,径自飞奔入内,绕过屏风时不曾反应,直直撞入来人怀中。
伽南香气味顷刻间将她包裹,他的声音贴着她发际沉沉响起:“妩儿,是我。我来了。”
她攀着他的衣襟,眼角缓慢地沁出一滴泪来。是啊,真好,他来了。她等了这样久的人,以为再难见到的人,如今终于又能在她身边了。
元颀温柔地为她拭去眼角泪滴:“哭什么?今日父皇在盈贵嫔宫里,我才能来见一见你。如今你……”说到一半,他自己像是也觉察到了什么,顿了一瞬,也不再说话,只将她拥住了。
二人沉默半晌无话,洛瑕抿了抿唇,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几月来盈贵嫔……照应我良多。”
他凝视着她,微微颔首:“我欠她一个人情。”
洛瑕笑了一笑:“自然也是我欠下的人情。我离宫之前,会想法子还清。”还不待他答话,她又道,“那日宫宴……后来怎样了?”
原来她指的是小年夜时的宫宴。元颀在宴上提起已故的庄静夫人,惹得皇帝很是动了一番怒,虽则在六皇子圆场及赵姬求情之下,勉强算得是翻过了这一页,可由于后来此事再没人敢提起,洛瑕也并不知后来如何。
元颀面上神情黯淡了一瞬,很快又道:“宴后我随父皇去了母妃的清心殿,喝了几杯水酒,听父皇讲了些旧事。”
这样,大抵便是无事了。洛瑕心里舒了一口气,低声道:“当时皇上像是动了真怒。你将夫人的旧物呈上去,也实在是大胆了些。惹得皇上龙颜大怒也便罢了,夫人留给你的东西若是毁了,才是当真不值得。”
他怔了怔:“我竟不知……”
“不知我会这样想?”洛瑕浅浅笑道,“你不在意仕途,自然不会怕因此失了圣上的欢心。而我听闻庄静夫人去时,你未能赶得及见上夫人最后一面,心中悔恨自然不可言说,不然也不会要自请守孝五年。你于夫人有愧,在父皇母妃之间,自然要将夫人看得重些。旁人不了解你,我却还不知么?”见元颀神色愈发讶异,洛瑕才恍觉自己说得多了些,忙道,“你母妃的事,我听琼瑶说起过一些,是以……”
“无妨。”他替她将耳旁的垂发掠到耳后,温声道,“我母妃的事,我本也要同你说。你既知道了,也没什么不好。”
元颀与洛瑕相偕在西窗下的长榻上坐下。窗外夜色正到浓时,四月回暖,玉历检来,始知盛夏将近。这一段时节其实是最好,白日并无暑热袭人,夜来更是清凉无汗。洛瑕倚在元颀胸前,微阖了眼,二人相守之处只觉安稳清和,世间一切纷繁竟都似被一道看不见的屏障隔绝在外了一般,只余其间两人,对影成眠。
“明日淑妃邀我去麟趾宫一道用午膳,凝晖帝姬定然在。说来也怪,”洛瑕眼尾一弯,唇角处漾出一个极柔和的笑来,“我同帝姬并没见过几回,帝姬却像是很喜欢我。头一回见我时,竟是喊了一声‘妩姐姐’。”
她甫一说完,始觉不对,双颊红了一红,轻声道了句:“你可别多想。”
元颀却是笑得极深:“颂儿唤你姐姐?”
洛瑕红着脸推了他一把:“帝姬年小不懂事,还不是你这做兄长的不好生教她?”
元周市井方言里,小姑子为示妯娌亲近,常常称兄嫂为姐。凝晖帝姬是元颀亲妹,却错唤了洛瑕一声“姐姐”,却是极有些说道在里头了。
他却将眉一轩:“你自己说了颂儿年小,自是不会认人。按着年纪来算,你自然是她姐姐。哪里算是我教得不好?”
“你总有话说。”洛瑕笑乜了他一眼,又道,“当时淑妃也在,只是幸好她不是多事之人,大约也是并未听清,不然若是落尽有心之人耳中,大抵又是一番风波。”
元颀也道:“淑妃多少年来与世无争,满宫里称得上与她交好的也便只算得上周昭仪一个了。不过当年她也曾对我母妃颇多照拂,是以我才会同意将颂儿交予淑妃娘娘抚育。”及此,他眼中倏忽划过一丝黯淡,“颂儿小小年纪没了母妃,我这做兄长的又不如六皇兄争气,听母妃身边伺候的姑姑说,母妃离世前,切切叮嘱要为颂儿寻一条好的出路,切不能误了她。是以抚养颂儿之人必定得是身居高位,且不能有失宠失势的后顾之虞。”
“隆徽贵妃早逝,这样的人选便只得皇后、淑妃、贤妃、德妃——同皇上少年结发,情谊自然深厚,只要不犯下弥天大错,便可永保富贵荣华。皇后久病,皇帝大抵不会累她抚养帝姬。德妃家中没落,根基不稳,不可作为上选。贤妃虽素来与庄静夫人交好,却与前朝后宫相连甚深,不能避于争斗之外。唯有淑妃娘娘,与世无争,安稳度日,位份又高,很得皇上敬重,帝姬交予淑妃娘娘抚养,便可谓是万无一失,还可保帝姬前程无忧。”
“你所言不错,只是还有一样。淑妃的孩子,是因赵母妃而失的,母妃是为了替赵母妃补偿她失子之痛。”
原来淑妃卫氏也曾有过身孕,八个月上却被当时的赵容华——也便是如今的赵姬——一碗送错了的活血化瘀的药汤落了胎,此后淑妃元气大损,竟是再也没能怀上过孩子。赵姬心机深重,当初她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为之,已无从追究,只是无论如何淑妃失子已成定局。庄静夫人视赵姬如妹,为替她补偿淑妃,也是为了自己的女儿,便将凝晖帝姬交予了淑妃抚养。
这一桩宫闱旧事,洛瑕此前并未听过。如今听元颀娓娓道来,略一思索,也晓得了他的意思,便握住他的手,道:“你且放心,我定会帮你好生照看帝姬。”
元颀紧一紧握着她的指尖:“淑妃娘娘确然是温厚之人。”
洛瑕晓得他是知会她不必太过将淑妃当作敌对,便颔首教他安心。
两人又絮絮说了些交心话,东方泛起第一缕白之时,元颀便起身同她道别。
“……总之你在宫中,万事小心。”
洛瑕亦含笑道:“出去的时候当心些。”
式样繁复的长春色衣衫裙裾层层叠叠委顿在地,她睁开眼,轻轻推醒身边熟睡的男子:“时辰差不多了,你走时小心些,别教旁人发现。”
醒转过来的年轻男子眉目温润,不疾不徐在她额上印下一吻:“我这一去,没个一年半载,怕是不会回来了。”
她别过头去,眼角隐有泪光,声音也轻了些许:“未见两星添柳宿,忍教三叠唱阳关。你……自去罢。”
作者有话要说:下礼拜期末考试,我仍然坚守阵地,这厢光景还是惨淡如斯,很是教我心痛啊{{{(》_《 )}}}
、(三十三)
承平三十二年新岁刚过,元周宫中便又是另一番氛围。
离宫半年有余的慕姬今日回宫。半月前这消息在满宫妃嫔之中甫一传开,便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宫里的风向立时变了。
去年将将入了六月,盈贵嫔慕心绮作为后宫炙手可热的新贵,却不知为何称病不出,不过几日,忽然向皇帝自请前去华清行宫养病。这一去,便是六月有余。其间皇帝催过好几回教她回宫,更甚进位慕心绮为从二品姬,却并未奏效。
彼时洛瑕听闻此事,还曾对琼瑶琼琚笑言,记得她初入宫时不肯承宠,对皇帝避而不见,皇帝也是来过晋封的这一出。如今却是又用在了慕心绮身上,真真是黔驴技穷。
慕心绮走后,宫中便几乎只剩了洛瑕一人得宠,半年之间,已历容华之位晋封从三品婕妤。
赵姬亦是分毫不让。慕心绮进位贵嫔之后不久,皇帝又晋了赵姬为荣妃。新岁年关上,皇后身体略有起色,却是托了荣妃父兄进献的一帖灵药的福,荣妃借此又进位从一品夫人,赐号“列荣”。自此除却皇后与正一品上的淑妃、贤妃、德妃三人尚且在她之上,列荣夫人掌管六宫,已是呼风唤雨好不得意。
是以此番慕心绮回宫,旁人倒也罢了,列荣夫人风头正盛,自然希望慕心绮是永远别再回宫最好。可她偏偏在此时回来,一月后更要加以封妃之荣,怎能不教列荣夫人心中忿忿。
慕心绮回到长春宫时,洛瑕已等在那里。她扶着玲珑自鸾车上下来之时,只见洛瑕福身下去:“嫔妾给慕姬娘娘请安,慕姬娘娘万福金安。半年不见,娘娘别来无恙?”
她忙伸手扶起洛瑕:“妹妹这是做什么?才不过数月未见,怎地妹妹便要与本宫生分了么?”
洛瑕同慕心绮见了礼,自是笑道:“我同姐姐再亲近,也不能荒废了礼数不是?姐姐才回宫,上上下下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看呢,姐姐自是宽仁,妹妹可不愿被人看成了那等轻狂之人。”
“数月不见,不想妩卿口齿又伶俐了许多。”二人相视而笑,慕心绮拉了她的手,道,“来,咱们进去说话。”
长春宫中摆设还是一如既往,打扫得极干净,慕心绮数月未归,望去只觉眼前焕然一新。洛瑕挽着慕心绮在正殿中分宾主坐下,一瞥间只见她着一件宝蓝色牡丹纹通袖袄,里衬白底绡花衫子,穿一条靛蓝色八幅湘裙,长发随意挽作了家常的堕马髻,发间只一根赤银鎏碧玉石的步摇,打扮得很是简净,便笑道:“姐姐如今也是要封妃的人了,还是要打扮得庄重些,才好弹压得住下面的人。”
慕心绮只一笑,有些不置可否的样子,却仍是妍丽之极:“今日既望,乃是十六追月之日,皇上自然是要歇在列荣夫人宫中。况且左右今日本宫才回宫,一路舟车劳顿,也不必打扮什么。待你走后,我便也要歇下了。”
“姐姐的耳报神果然灵通,荣妃上旬才晋了夫人,如今正很是得意呢。”洛瑕自唇角挑起一个冰冰凉凉的笑来,慕心绮抿了抿因赶路而略显蓬松的鬓角,不疾不徐道:“也是平常。列荣夫人今年该是三十有六了罢?论起青春年华来,虽比不得你我,可跟皇上比,也当真年轻得紧。要争宠,也是很有胜算的。况且,”她将衣袖掩在唇边,低低咳了一声,声音也压得低不可闻,“皇帝素来优柔寡断,自然要更依恋赵氏这般强势的女子些。”
洛瑕怔了一怔,初时她还并未发现,慕心绮的面色,竟是苍白得有些不正常。她一路奔波回来,即便路途劳累,可按理说看起来也不应如此虚弱。方才碰她手时,也觉得她手臂冰凉,声音也不似素日清灵,竟是有些隐隐沙哑。看来倒大约像是感染了风寒的症状。
“姐姐……身子可好?”
慕心绮手中动作一滞,旋即才笑道:“也没什么,路上偶染风寒罢了,不妨事的。”
洛瑕心中仍是狐疑,知是慕心绮不愿提及此事,便也不再追问,
二人对坐饮茶半晌,慕心绮忽地抬眼来,笑得有些深意:“定例上的贵嫔有五人,现下只得四个,妩卿可有意来补一补这个缺?”
正三品贵嫔以上便是宫中主位了,这几年来列荣夫人摄六宫事,在妃嫔晋封一事上很是压制,得以晋封至贵嫔以上的要么资历极深,要么育有子嗣。当初慕心绮这般年纪轻轻便进位贵嫔,她荣宠之极是其一,可若是未曾有过慕晟官拜右相一事,慕心绮即便再得宠,想是也难以晋封主位。
而洛瑕的情况则还要不同些。她虽也荣宠盛极,可家世却不比慕心绮是出身正统的华门世家,只是挂了个慕家表小姐的名号而已,出身算不得极好。再者慕晟拜相已有一年,此时再恩及于她,未免有些牵强。论起资历来,她自是不够;子嗣,她所谓的“侍寝”时从来以引魂香蒙混过关,如今根本还是完璧之身,哪里有可能生得了孩子?这法子自然也是不行的。
“这有什么?”慕心绮手执青窑斗彩莲纹的茶盅,沾了沾唇,眉眼盈盈一派云淡风轻,“规矩么,既是人定的,便也自然不外乎‘人情’二字。身为妃嫔,倚仗的终究还是皇帝的宠爱。皇帝若是喜欢你,只要你不越过了他的底线,你再如何抬高自己,自然便也都由得你。妩卿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
洛瑕立时明白过来,飞凤般的眼尾一扬,已启唇笑道:“谢姐姐教诲。妹妹……也是时候前去荣德殿给皇上请安了。”
慕心绮却止住她:“妩卿且稍待,本宫还有句话要问。”
“妩卿入宫前,修成曾与我说,你之所以应下入宫这桩事,似乎是与……天象有关?”
洛瑕顿了一顿,见慕心绮神情并无异样,才应下道:“我若要归去,唯一可行之法,便是离乱元周天下,使天上与之对应的星轨错乱,才能于下一个辛卯之年回到我应归去之处。”
她并未将此事细说,只是删繁就简,大略一提。慕心绮听了,暗自沉吟一瞬,才颔首道:“妩卿若无事,可往荣德殿去,本宫也预备着歇下了。”
洛瑕应了,见过礼后便往殿外去。此时却听慕心绮在她身后冷不丁道:
“晁天阁。”
她疑惑,回过头去:“姐姐说什么?”
慕心绮放下手中茶盏,抬眼向她看来,熔金般的日光将她长睫葳蕤镀上一层辉耀,袅娜风流自可入画。
“晁天阁国师容成。此人你当多加注意。若觉得他是与你我为敌,便务必小心避开。如若恰恰相反……妥善与其相交,此人便会是你我手中一张不败王牌。”
、(三十四)
翌日午后,洛瑕在麟趾宫陪卫淑妃说话,凝晖帝姬在一旁由宫女嬷嬷陪着玩耍。年前凝晖帝姬才过了四岁生辰,皇帝赏下了一大堆东西,淑妃的怡和殿素来清净,极尽简朴,骤然一下子多了这些东西,倒是显得更富丽了些。
慕心绮离宫的几月,洛瑕也时而往麟趾宫走动,陪淑妃闲话几句。凝晖帝姬极喜欢她,每一回洛瑕前来,都非得要拉着她陪自己一起玩耍。月前淑妃说起帝姬开蒙了,同十七皇子一道跟着上书房的太傅读书,如今识了不少字,帝姬便巴巴地要洛瑕看自己写字,到最后染得几人身上都是墨。
这一日洛瑕才到,淑妃的贴身侍婢却并未将她引到平时常说话的正殿去,而是将她径自引至了僻静些的倚松轩。轩阁之中淑妃着一身淡青色银线团福如意锦缎长袍,正等着她。
“嫔妾参见淑妃娘娘,淑妃娘娘金安。”洛瑕福了一福,淑妃淡淡一笑,“婕妤不必多礼。”
洛瑕坐在淑妃下首第一位的黑漆玫瑰椅上,听淑妃道:“慕姬回宫,这几日来倒是未见婕妤。”
洛瑕忙道:“嫔妾若是怠慢了娘娘,还请娘娘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