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磨得他死去活来。
每当这时,他就在心里默念着那句话:“当我再见到你的时候……”此刻,痛苦也正的折磨着另一个人。这不是别人,正是小丽她妈。
冬去春来,冰雪消融,土地解冻,大地又孕育着一种勃然生机。可是这季节,对一关节炎病人却不是好兆头。
小丽她妈每到这时,腿关节就疼得像钢针扎着一般。今年开春尤其严重。寡妇算不上幸福,也算不上不幸。丈夫虽说过世太早,她亲爱的女儿却考上大学。回忆往事辛酸不少,瞻望未来倒也甜甜的:再熬上几年,等小丽大学一毕业,她就好跟上女儿享福去罗!
但是,眼前的日子的确不好过。身边没有一个亲人,而土地都分到了户,庄稼谁给她种呀?过不久就要耕地,她不知又该求村时机哪一家。要是往年,她不熬煎,有高仁山一家人哩。如今还有什么脸面去求他!
这一天,她到沟底的水井去提水。返回时,该死的腿走到半坡上,疼得怎么也走不动了。她把水罐放到路边,双手抱住膝盖,嘴一张一张的,就差没放开声哭了!
偏巧这时高仁山父子三人正从后山沟里回来,在河那面的小路上往自己家里走。他们三人都看见了河这边的情景。大年他哥显然幸灾乐祸了,瞧他嘴一撇,照旧往回去,大年看了看父亲,父亲低倾着头也只顾走路,装作没看见什么的样子。
大年站住了。他望着前面走去的父亲和哥哥,心里很不是滋味。父兄埋头苦干的精神令人肃然起敬,可那狭隘的农民意识又多么叫人不能尊敬。
他独自默默地拐到河湾的小路上,向小丽她妈走去。他是个遭过痛苦的人,因此也说同情眼前这个有病痛的人,尽管他的痛苦正是她的女儿带来的。
他来到老妇人的面前,一句话也不说,提起她身边的水罐。小丽她妈痛苦的脸上,一下子涌上了难言的表情。但她只是在后面说:“年娃,门开着哩,热水瓶里有开水,桌子上有茶,抽屉里有纸烟,娃自个寻着吃。我这阵腿不灵活,走不快呀……”说着声音便哽咽了。
他提着水罐进了她家,把水倒进瓮里。
他往出走时,忍不住朝墙上的相框里瞥了一眼。是她,站在大学门口的校牌下,脸笑得像一朵花,几乎完全不像原来的模样了……他尽量克制着,不让眼里的两包泪水涌出来。
他出了院子,在以前经常等待沁丽地地方站定。一切过去的印象是那么近,那么清楚,又是那么远,那么模糊……他看见小丽她妈正一瘸一拐地从坡里上来了,嘴里不停地呻吟着。他于是很快从另一条路下坡。他不愿看见她那痛苦,也不愿自己痛苦的你让她看见。
第二天早晨,他父亲把农具准备好了,让弟兄俩跟他去耕地。
他走到父亲面前,说:“先去给小丽家耕吧!”他的话惊呆了两张粗糙的农民的脸,他哥忍不住说:“你羞先人哩!那还是你的丈母娘吗?”
“你不愿去,你就滚!”他突然发火了。
他哥把犁一摔,进屋去了。
他转脸去看他爸。
他看见什么了?啊,挂在那张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的皱脸上的,是一丝内疚的表情。善良、纯朴的本性又在老人身上复苏了。
谁也没有料到,去年落榜的高大年,今年却考上了北京一所著名的大学。
是的,他考上了。为了这一天,他痛苦了一年,奋发了一年。他在这一年付出的艰辛,山上的小路,路边的小石片,家里的煤油灯,比他周围的人更清楚。
当他捧着大学录取通知书从县返回时,又一次来到村前的打麦场上,让身子躺在堆金黄的麦秸里,尽情地让欢乐的眼泪刷刷的流淌。他爸,他妈,他大哥,都先后跑来了。他们也者知道考上了,三个亲人围成一圈,一个个满脸喜气,蹲在他面前,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别的什么也没说,只对哥哥说了一句话:“哥,我走后,小丽家有些活要你帮着做哩,她妈腿不好……”他哥又高兴又尴尬地对他直点头。
他告别了亲爱的高家村,告别了雄伟壮丽的黄土高原,乘罢汽车,顺着涓涓的溪流,沿着滔滔的大河,出了山,出了沟,驰过无边的平原,进了车水马龙、繁华喧嚣的省城。他在火车站附近存放了小件,买了当天去北京的车票,然后就想着去师范大学看小丽,离上火车还有六七个钟头,他有足够的时间。
他提着一包炒得金黄的家乡南瓜籽,搭上了去师大的公共汽车。师大坐落在郊区,是这路车的终点站。他下了车,心狂跳着,向校门口走去。这地方虽然没来过,但并不陌生,他照片里见过。
当他走到小丽照相的校的校牌下,猛地站住了。“我来这里干什么?”他突然问自己。
他的心感到一阵隐隐的刺痛,为自己感到羞耻。他知道,他想见小丽,分明夹杂着一种说不清楚的心理因素:莫把人看扁了!这岂不是无言的报复吗?
“我怎么能这样!”他开始在内心里严厉地谴责自己。他想:我确是忍受了巨大的痛苦,但痛苦的火焰同时也烧化了痛苦本身,使我在精神上和生活上都进入了一个全新的境界。是的,我曾痛苦过,但因此也得到了了幸福。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不该再对小丽抱怨,倒是该感谢她—尽管这一切是多么地令人辛酸!
他双手把那和袋南瓜籽捂在胸前,靠着墙,闭住眼睛,让不平静的内心平静下来,然后,毅然搭上一辆进城的公共汽车,返回市里。
他来到市中心邮局,匆忙写一张字条:“小丽,请你尝一尝咱家乡的南瓜籽,大年。”
他把字条塞进口袋,在柜台上拿起缝包裹的针线,笨拙地缝好这袋南瓜籽,写上地址,寄了。
傍晚,当美丽的夕阳在城市的一边沉落的时候,去北京的直快列车开动了。车轮的铿锵声越来越快,越来越响;大年淳朴的脸紧贴着车窗,望着广阔的平原和无边的蓝天,眼里涌出了两颗亮晶晶的泪珠。
1981年12月于北京
第四十三章
第四十三章
一大早,太阳还没有从东拉河对面的山背后升起的时候,睡梦中的双水村人听见后沟道里传来一阵机器轰隆隆的响声。
这是少安的砖厂又开始了一天的繁忙。
自双水村的新强人孙少安用机器制砖那天开始,这声音就天天震动着这个古老的村庄。
开始的几天,全村不论大人还是娃硅,都先后新奇地跑到孙家开办的“工厂”来参观。
人们围着那台神秘的制砖机,看着土砖坯象流水似的从传送带上源源不断地运出来的时候,一个个都惊讶得嘴巴张了老大。哈呀,这玩艺儿神了!什么能人造出这么好的东西呢?如果每家都有这么一件机器,那人人都可以发大财!
当打听到这家伙的价钱时,庄稼人才又惊得舌头在嘴里弹得嘣响。
后来,人们对少安的“工厂”习已为常了,也就不再来参观。他妈的,看一回叫人眼红一回!眼红人家又顶屁用哩?没能耐的人还得用双手在土地上刨挖着吃。
双水村搞了责任制以后,一下子平静了许多。我们知道,这个往日有名的嘈杂村庄,过去经常人喊马叫的,好象天天都在唱大戏。可是现在,人们单家独户种庄稼,各谋各的光景,谁还有心思去管那些闲淡事?再说,也没什么相聚的机会。主动去串门?没功夫!真是不可思议呀,一个村的人,如今甚至几个月都不见一面!村中各处的“闲话中心”早都自动关闭了;只留下几个不能出山的老汉聚在公窑外面的官路旁,观看来往的车辆行人,说他们那些老掉牙的话题。好安静的双水村!
可是,外人并不知晓,实际上村里每个人的心中从来没象现在这样骚乱和喧哗。
是呀,新的生活带来了新的问题、新的矛盾和新的欲望。大多数人肚皮撑圆以后,必然要谋算新的出路和新的发展。由此而产生了许多新的难念的经。至于少数光景日月还不如集体时的家户,那愁肠和熬煎更是与日俱增——过去有大锅饭时,谁碗里的一份也少不了。现在可没人管罗!你穷?你自己想办法吧!你不想办法?那你穷着吧!
双水村许多有苦恼的人并不知晓,他们羡慕的能人孙少安,如今也有他自己的苦恼。正象俗话所说:一家不知一家难哪!
想想也是,孙少安摆开这么大的战场,而且想弄出点名堂,那也就少不了他后生的苦恼。是的,他的确为他的事业苦恼——但更苦恼的倒还不仅仅是这些事!
前几天从县城返回村子后,尽管他一如既往紧张地投入到砖厂的忙乱之中,但心情一直感到很沉重。妹妹那双泪蒙蒙的眼睛不时浮现在他眼前。他在砖厂一边干活,一边难受地咽着吐沫。他明白妹妹为什么不要他的钱。懂事的兰香心疼他,体谅他,怕秀莲和他闹架。
唉,几年前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出现这样的情况。光景好转了,可家庭却四分五裂!但话说回来,他又怎能全部埋怨他的秀莲呢?
自进这个家门来,她没少吃过苦哇!现在,她又熬死累活帮扶他支撑这个大摊场,家里和砖厂两头忙,手上经常裂着血口子……虽然她坚持分了家,但按乡俗说,对待老人也无可挑剔。平时,这面家里做点好吃喝,她总想着给那面的三个老人端过去一些。天冷的时候,母亲眼睛不好了,她就熬夜把老人们的棉衣棉裤都拆洗的干干净净。就是他给老人量盐买油,她也从不说什么。只是他要把一笔大点数目的钱拿出来给家里的人,她就有些不高兴了——钱是她管着的,分分厘厘的花费都瞒不了她……少安思来想去,觉得分家以后,是他自己对家里的人没尽到责任。办法总应该是有的;但他忙于自己的事,没有对亲人们的处境经心关照过。
怎么办呢?偷着给他们一点零碎钱,也起不了大作用,反而还得和老婆磨牙拌嘴……少安在他的砖厂一边起劲地干活,一边焦虑地思谋着。
后来,他突然想:最好还是说服少平回来和他一块办砖厂!是呀,他掏大钱雇用两旁世人哩,为什么让弟弟流落在外边赚人家的下眼钱?少平受死受活,一月又能赚多少?如果弟弟回来和他一块办这砖厂,他们两个合伙操持,赚得红利一分为二,两家就都能有个大翻身。要是这样,秀莲也就无话可说。他相信他能说服妻子。这是一个最根本的解决办法,而这样他们实际上又成了一家人!
好!早应该这样办了。
孙少安想到这里的时候,停止了干活,赶忙卷起了一支旱烟棒。他开始深入考虑怎样实施这个计划。他越想越兴奋。弟弟文化程度高,说不定很快就能独立操持制砖机,不用再掏大工钱雇这位河南师傅了。弟兄俩一个照料砖厂,一个出去办“外交”,说不定还能把事干得更大哩!
孙少安鼻子口里喷着烟雾,在制砖机旁吸了一支旱烟卷后,就决定明天条自去黄原找少平。
少平会不会回来呢?这倒是个问题。
少安觉得,少平在吃苦方面和他一样,但另外一些方面和他有很大区别。弟弟脑子里常有一些怪想法。唉,也许是书念得太多了!
不过,他想他还是有些把握把弟弟叫回来的。他知道少平在外面也赚不了多少钱。当初他不愿意和他一块办砖厂,想到外面去闯荡一番——年轻人嘛,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他当年要不是家境无法维持,说不定也要出去闯荡一回哩。少平闯不出去,自然就会回头的。至于他迁出的户口,那好办,迁回来就是了;双水村不会把老根扎在家乡的人拒之门外的。
孙少安想好以后,决定明天早晨就搭班车走一趟黄原——这也将是他有生以来走得最远的地方。
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就把走黄原的事对秀莲说了。当然他没说是去找少平。他对妻子撒谎说,有个熟人告诉他,黄原一个下马单位有台便宜处理的旧电机,他想去看看,行不行一两天就回来了。他现在不能对妻子说明他的打算。等少平回来了,他再和她商量这件事——反正到时生米做成熟饭,她同意不同意都无济于事了。
本来少安想先和父亲商量一下,但觉得也没必要。只要少平愿意回来和他一块干,父亲肯定不反对,还会很高兴的。他先要说服的只是少平。
第二天早晨,他换上了秀莲为他洗干净的“外交”制服,便在家门口下面的公路上,举起庄稼人僵硬的胳膊,挥手挡住了去黄原的班车。
他有点兴奋地踏进车厢,在车窗玻璃前向送行的妻子和儿子招招手,就被汽车拉着向远方的城市奔驰而去了……下午两点钟左右,孙少安到了黄原。
当他斜背着那个落满灰土的黑人造革皮包从汽车站走出来的时候,立刻被城市的景象弄得眼花缭乱,头晕目眩。他连东南西北也搞不清楚了。他抬头望了望城市上空的太阳,觉得和双水村的太阳位置都是相反的——太阳朝东边往下落了?我的天!这就是黄原?这么大的城?一条街恐怕比双水村到罐子村都远吧?
他现在得打问东关邮政所在什么地方,他走时就准备先找金俊海父子。少平是揽工的,谁知他在什么地方。找到俊海父子,就能找见少平——家里写信,也都是寄到这里让他们转交的。
孙少安走到一个扫街道的老头跟前,先掏出一根纸烟往老头手里递。老头一惊。少安忙笑着脸问:“老人家,东关邮政所在什么地方?”他说着,并拿出打火机给老头点烟。
老清洁工人受感动——他大概没碰见过这么客气的问路人。
老头举起手里的扫把,热心地给他指点了半天——其实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
少安对这老头道了谢,就急忙向前面走去。他心里踏实了下来。
他刚踏进邮政所的大门,就被照看门房的老头大声喝住了。当少安说出他要找的人时,门房老头告诉他,金俊海父子都出车去了,一两天内不会回来。
去他的!这该怎么办呢?
孙少安立在大门口,头上急得冒出了一层汗珠子。他人生地不熟,到哪里去打问弟弟的下落?
他惶惶不安地转到街道上,立在一个小杂货门市前,盘算他该怎么办。
他想起了润叶。除过金波父子,这城里他认识的人就是润叶和她二爸了。田福军是地委书记,说不定门上有站岗的警察,他进不去。润叶听说在团地委工作,门上可能没警察,但他又鼓不起勇气去找她碍…根据树木和电线杆投在地上的影子,少安知道时间已经不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