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我还没有能变成一个纯粹的城里人,但也不完全是一个乡巴佬了。再见吧,亲爱的原西……孙少平怀着愉快而又伤感的情绪,用脚步,用心灵,一个下午回溯了自己两年的历程。
当他回到学校以后,见田晓霞正在他宿舍里。她显然是在等他。
“你到哪儿去了?”她问他。
“我出去走了走。”他说。
“现在咱们走吧!”她穿着一件带帽子的“棉猴”大衣,已经出了门。
他只好跟出来,问:“到哪儿去?”
“我请你吃饭!”她说。
孙少平不愿到她家里去,就说:“我在大灶上报饭了……”“啊呀,都快毕业了,你还舍不得丢你那两个黑面馍?”她开玩笑说。
少平没吭声。其实,他今天下午报的是白馍——他把几张“欧洲”票一直攒到了这几天。
少平原来以为晓霞让他到她家去吃饭,但她却把他引到了街上的国营食堂。万幸!
她把饭菜买齐后,对他说:“咱们就要分别了,我应该请你吃一顿饭。家里人多,这里咱们清静一点,还可以拉话。”
少平第一次单独和一个女同学一块下馆子,因此他有点不好意思。好在晓霞是个大方姑娘,他们也熟悉,才使他心里不特别慌。他说:“我也应该请你一次。礼尚往来!”
“别,”晓霞说,“等我回咱们双水村的时候,你在你家里请我吃一顿饭,也许更有意思!”
“你会到双水村来吗?”少平问她。
“肯定会的!我还从没回去看大爹大妈呢!再说,就是没他们,我也会去看你的!你要是到县城来,也一定要来找我!行不行?”
“行……”
少平一边吃饭,一边心里非常激动地想:他竟然这么大方地和一个女的坐在一起吃饭,拉话,这简直不可思议!
话说回来,他也只有和晓霞在一起的时候,他这个年龄和女同学交往的羞怯心理,才不至于成为一种严重的障碍。他们常常象两个大人一样探讨一些“大问题”,这使他们的关系限定在友谊和严肃的范围内。
“毕业后你准备怎办呀?”晓霞一边给他碗里扒拉菜,一边问他。
“一切都明摆着,劳动种地……这些我都不怕。主要是读书困难了。没时间不说,借书也不方便。晓霞,你要是找到好书,看完后一定给我留着;我到城里时,就来拿。看完后我就会想办法还你的。”
“这当然没问题。就是《参考消息》,我也可以一个星期给你集中寄一次,你看完保存好就行了。其它报纸听你说咱村的学校里都有?不管怎样,千万不能放弃读书!我生怕我过几年再见到你的时候,你已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满嘴说的都是吃;肩膀上搭着个褡裢,在石圪节街上瞅着买个便宜猪娃;为几报柴禾或者一颗鸡蛋,和邻居打得头破血流。牙也不刷,书都扯着糊了粮食囤……”孙少平仰起头,笑得都快喷饭了。这个晓霞啊!笑毕,他说:“我不会变成你描绘的那种形象。”他立刻严肃起来,“你不知道,我心里很痛苦。不知为什么,我现在特别想到一个更艰苦的地方去。越远越好。哪怕是在北极的冰天雪地里;或者象杰克·伦敦小说中描写的严酷的阿拉斯加……”“我很赞赏你的这种想法!”晓霞用热情而鼓励的目光望着充满激情的少平。
“我不是为了扬名天下或挖金子发财。不知为什么,我心里和身上攒着一种劲,希望自己扛着很重的东西,为一个不为人所知的地方,不断头地走啊走……或者什么地方失火了,没人敢去救,让我冲进去,哪怕当下烧死都可以……晓霞,你说这些想法怪不怪?我也说不清楚这是为什么!但我心里就是这样想的。我回到家里,当然也为少吃没穿熬煎。但我想,就是有吃有穿了,我还会熬煎的。说实话,几年前,我没这么些怪想法。但现在我就是这样想的。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不知道这情绪对不对……”“坚决正确!”晓霞把两个不能连在一起的词连在一起,笑着对他说。这是他两个创造的一种幽默用词法,时不时从双方的嘴里冒出来,其中的滋味只有他两个才能品尝到。这顿饭他们吃得时间很长、谈的话也很多。他们相约:他们还要见面;她要回双水村来;他也还要到县城来找她。他们只是没好意思说互相可以通信。
回到学校后,晓霞把她托父亲在省城买的那个多兜黄挂包,作为毕业礼物送给了少平。
少平给她送了一个漂亮的大黑皮笔记本……晚上亮灯的时候,少平正破例和几个同学在宿舍打扑克,跛女子侯玉英突然来找他。
她也不进宿舍来,踮着脚立在门口,让少平出来一下,说她有个话要给他说。
少平看见她脸上带着一种紧张和激动,并且气喘嘘嘘的,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就把手里的扑克塞给旁边一个观战的同学,跳下炕走了出来。
在院子里,侯玉英悄悄地对他说:“郝红梅做下丢脸事了!”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露出一副幸灾乐祸的神色。“什么事?”少平的头皮一阵发麻。他心想,红梅和养民是不是有什么不规矩行为,让人家捉住了?马上要分手,说不定两人感情冲动……“你猜!”侯玉英故弄玄虚地向他挤了挤眼。
少平着急地说:“你快说是什么事嘛!我猜不着!”侯玉英这才一脸的神秘,说:“郝红梅在二门市上偷手帕,让售货员抓住了!”
“啊?”少平一下子震惊得张开嘴巴,“什么时候?”“今天下午快吃饭的时候。”
“现在她人在哪儿?”
“二门市后面一个办公窑里锁着。我爸让我到学校来找领导……”“你去了没有?”少平一步跨到侯玉英面前,瞪着眼问她。
侯玉英被他的凶相吓了一跳。本来,她来是给孙少平报喜讯的。她知道过去郝红梅和少平相好,后来又抛开少平,和班长顾养民相好了。自从孙少平救了她的命以后,她就一心一意想报答少平;并且对这个过去她瞧不起的乡巴佬崇拜得五体投地。今天郝红梅大概穷得给同学送不起毕业礼物,买手帕的时候又偷着拿了几块,让售货员抓住了。她父亲听她说,这女贼是她的救命恩人的仇人,就立刻让她到学校来找领导,好把这个贼娃子美美处理一家伙!她到学校没顾上找领导,就先兴奋地给少平报讯来了。
现在,她看见少平一脸凶相,很奇怪他听了这事为什么不高兴,反而给她瞪眼睛?好象她侯玉英倒成了个贼娃子!
她看少平这样逼问她,只好说:“我还没顾上找领导呢……”“你不能去找!”少平仍然很凶狠地瞪着眼,“对谁也不能说!也不能对顾养民说!你听见了没?你要是说了,我就掐死你!”
侯玉英吓得跛腿倒退了一步,惊慌地看着孙少平,以为这个人疯了。
她赶忙说:“我听你的话!谁也不给说!”
“这事除过你爸,还有谁知道哩?”少平问。
“再就是你们村的金光明。红梅就是他抓住的……你说不让找学校领导,那现在怎么办?”侯玉英畏怯地看着孙少平那张火爆爆的脸。
少平抬起头想了一下,说:“走!我跟你到门市上去!”
侯玉英只好转过身,一瘸一跛地引着孙少平,向自己家里走去……
第四十三章
第四十三章
郝红梅象一只兔子被猎人关进了笼子。惊慌。绝望。痛不欲人。她在二门市后面的这个窑洞里,哭得死去活来。她在心里喊叫说:一切都完了……本来,眼看就要高中毕业,她心中充满了无限的快乐。她终于熬到了头。另外,更让她心花怒放的是,她和养民的关系也眼看快要成功了。虽然他们还没有具体谈论婚姻的事,但她相信顾养民确实爱上了她。尽管毕业后,她要回农村去劳动,但未来的生活已在她面前展示了灿烂的前景。她知道,她不会在农村呆很长时间的。养民的父母亲都是黄原地区象样的人物,他们怎么能让他们的儿媳妇在农村劳动呢?他们一定会想办法在黄原给她找工作!她将在那个梦想中的城市和养民一块幸福而荣耀地生活。这并不是梦想,养民实际上已经给她暗示过这一切。因此,当毕业来临,农村来的同学都心神不安、忧郁惆怅的时候,红梅心里却象五月的阳光照耀着一般,亮堂堂,暖洋洋。太阳就是顾养民。这位高贵人家的子弟给她的生活带来了无限美好的希望。最使她感动的是,养民不嫌她的地主成份;说他们家文化革命中父亲也被打成了“反动学术权威”,挨过整,受过批判;他说成份不能决定一个人是好是坏。多有水平的见识啊!亲爱的养民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
当郝红梅在毕业的这几天里万般欢乐的时候,却遇到了一个让她扫兴的情况:班里所有的同学在分别之际,都互相赠送礼物,以作留念。原来她想大概是相互要好的同学之间才这样呢——她初中毕业时就是相好的同学才互赠礼物。但这里却兴这样一种人人都送的风气!
这也难怪,人一上点岁数,就变得世故了,不管平时关系怎样,这种时候好象都成了兄弟姐妹。
既然大家都是这样,她也只得随俗入俗。
但让她头疼的是,她的钱不够买这么多礼物。她原来积攒下的钱,只够买当初她准备给人送的东西——这点钱也是在牙缝里省下来的。现在她来不及再筹备这其余的一笔钱了。家里一分钱也拿不出来。她又不能开口向顾养民要钱;两个人现在八字还没见一撇,就开口向人家要钱,这简直成了那种不要脸的妇女。她是一个高中生,怎能这样庸俗不堪呢?话说回来,如果她这样,养民也会唾弃她的!
没有办法。眼看一两天同学们都要离校了,她还对自己的礼物一筹莫展。她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得一于二净。焦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最使她恐惧的是,同学们已经都把自己的礼物送给她了,这逼迫她非要给人家回赠不行。她已经凑合着把男同学们的笔记本都送过了,但十几个女同学的手帕还没买下。她剩下的钱只够买几块——另外那十来块手帕的钱到哪儿去找呢?
但她又不能让女同学看出她没钱给她们回赠礼物。她不时掩饰着自己的慌乱,对她们说,她到商店跑了几次,发现没什么太好看的手帕了,等一两天再去看有没有新来的……可是,再有两天就要离校了!还能再等那“新来的”手帕吗?
郝红梅觉察出,有几个女同学已经用鄙夷的目光看她了。
她没有办法,只好在这天商店快关门的时候,硬着头皮去了街上。她想,先买几块再说吧……她来到就近的二门市部时,活页板的门面已经关住了,只剩下一个小门——实际上已经停止营业,那个小门是留给售货员下班走的。
她不管三七二十一,硬从那小门里挤了进去。
她看见柜台后面只留了一个梳大背头的售货员,正在封炉子,显然其他售货员都走了。
那大背头售货员见她进来,立刻说:“下班了!”她只好乞求似地说:“我只买几块手帕,能不能麻烦一下呢?”
那售货员见她这样说,就一只手提着铁铲子,走过来用另一只手从柜底下拉出一叠手帕放在柜台上。
郝红梅按自己的钱数挑了五块不同花色的手帕,就把钱交给了售货员。
售货员接过钱以后,就赶忙又去封冒死烟的炉子去了,剩下的那叠手帕也没顾上收拾,仍然扔在柜台上。
郝红梅在往自己的书包装那五块手帕的一刹那间,产生了邪念——她没有时间来检讨她这行为的全部危险与可怕,便很快瞥了一眼那个封火炉的售货员,见他脊背朝着她,就闪电般伸出手在柜台上的那叠手帕上面抓了一把。在她还没来得及将手中的赃物塞进自己书包的时候,那售货员大概是凭第六感觉也闪电般转过身来!
于是,一切都完了……这个叫金光明的售货员,把贼娃子很快带到门市后面,交给了主任侯生才。
侯生才立即进行了审问。郝红梅痛哭流涕如实招了。
侯主任一听她是自己女儿一个班的同学,倒动了恻隐之心——说不定是他玉英的好朋友呢!
他于是让金光明先把这女娃娃引到他的办公室去,他自己要到家里向女儿问问这姑娘的情况。
侯主任走了以后,金光明也要回去吃饭,就把郝红梅领进他的办公室,门一锁,屁股一拧就回了家。
侯主任回到家里,一问女儿,才知道这个女贼平时就不是个好东西!又听说她还把玉英的救命恩人孙少平哄闪了一回,这就更不能轻饶她了!
他打发女儿到学校去,立刻把领导找到这儿来。哼!什么东西!这种贼娃子,干脆甭给发毕业证书,还要给档案里写上一笔!听说还是地主成份,这不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吗?
女儿跛着脚走了以后,侯生才匆忙地扒了几口饭又返回到门市后面。
他来到门市后面一看,金光明办公室的门锁了。锁了?他狐疑地想:是不是金光明把这女贼放了?
可能哩!光明也出身地主家庭,一个阶级的嘛!
侯生才不由自主地走到金光明门上,想在门缝里看一看人在不在里面。他还没弯下腰,就听见里面有哭声。在哩!就是的,他金光明岂敢把贼娃子放了!他不想端公家的饭碗子了?
侯生才这才又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洗了几个茶杯,等中学的领导人来处理这个行窃的女贼……这时候,侯玉英正领着孙少平往这里赶来了。
一路上,少平内心波涛汹涌。他没有想到,红梅在这即将离校的时候,给自己招致了如此严重的灾祸。他知道,这事一旦公开处理,红梅的一生就要被彻底毁灭了。他无法目睹活人的这种惨状。在他看来,一个人哪怕让汽车压得当场断气,也比背着个贼名活一辈子强。
尤其对一个女人来说,这简直惨不可言!
他心急火燎地走在跛女子旁边。夜晚料峭的寒风吹拂着他烫热的脸颊。这时候,他觉得二门市后面关的不是郝红梅,而是他的妹妹兰香。他要奋不顾身地挽救她,就象他冒着生命危险救下了他身边走着的这个跛女子。他似乎看见红梅也象侯玉英一样,两只手揪着两把丛草,洪水已经淹没了半身,她绝望地呼喊着“救命!救命!”
“你坚持一会!我来了……”他在心里向她喊叫说。
跛女子走到太慢了!他真想一把扯住她的袖口,飞快地向二门市跑去。可又想也不能怨侯玉英走得慢——她腿不好!
路灯如同一些诡秘的眼睛,窥视着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