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霞走后不久,他就满怀着对自己未来生活的激情,四处奔波着,终于找全了过去高中时的数、理、化课本和一些参考书。
尽管这是复习过去的功课,但和从头学没什么区别。我们知道,他们上学的时候,基本没有学什么文化,大部分时间都搞了“革命”。
整整一代人知识素质的低落,也许是文化革命最为严重的后果。教育的断层造成当今国家中生代人才的断层。其消极痕迹,到处斑驳可见。而迅猛发展的生活进程又对人的知识提出了严厉的要求。被贻误了的一代只能痛苦地在以下二者中选择:要么被生活淘汰;要么走“在职进修”的道路。好在国家也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到处在开办”电大”、“业大”和“自修大学”,为这些人创造学习条件。
少平上井后,尽量抓紧时间演习功课。这是一件相当沉重吃力的事,甚至比挖煤都要艰难。不过,这种艰难带给人的是心灵的充实。人处在这种默默奋斗的状态,精神就会从琐碎生活中得到升华。
正当孙少平沉缅于各种公式、定理和化学分子的时候,晓霞的一封信却把这一切打断了。
这封信看起来和往常的信没有什么不同,信中除过海阔天空,谈东论西,也同往日一样表达了她对他的炽热感情和无尽的思念。只是在信的后面,她隐约地提到和她一块工作的一个男人似乎在追求她。而最使他震惊的是,她竟然没有“攻击”这个人。她并且坦率地告诉他,这个人的名字叫高朗,也是原西籍人,还是什么中央某个“老”的后人等等……一刹那间,少平感到就象一块矸石砸在了他的脑袋上,眼里火星乱飞!
他随手把信扔进箱子,一个人脚步趔趄地走出宿舍。
他糊里糊涂穿过矿区,而又不知道他该去哪里,眼前一切都是朦胧迷茫的;矿区各种建筑物象顽皮的儿童胡乱堆垒的积木。高耸的井架倾斜了;不是天轮在旋转,而是整个天空在旋转。
“天碍…”他嘴里喃喃地叫道。他自己并不清楚,他正沿着铁道的枕木,一直走出了矿区,已经来到了东头的山野里。
他呆立在一块收割过小麦的地边上,茫然地望着遥远的山峦和模糊的地平线。他牙齿咬着嘴唇,眼里旋转着泪水,喉咙上堵塞着哽咽。此刻,他又想起了早年间的那个傍晚,他从原西中学的篮球场上走出去,恍惚地立在原西河边的情景。现在,他再一次为了爱情的伤痛,而难过地立在这里。生活使他重新扮演了往日的角色。生活,生活,这就是生活!
随着一声汽笛的长嚎,一辆自东而西的运煤专列隆隆地驶过旁边的铁道。气势磅礴的火车头喷出一团白雾淹没了他。淹没!一个平凡而普通的人,时时都会感到被生活的狂涛巨浪所淹没……你会被淹没吗?除非你甘心就此而沉沦!
不,你仍应该挣扎着前行,你对这件事本来就忧心忡忡,并且早已做过悲剧结局的判断。那么,这幕残酷的戏剧早点收场有什么不好?你仍然应该是你!你说呢?他伤感地问自己。
是这样!他悲壮地回答自己。
孙少平没有想到,他一直惴惴不安的事终于发生了,而且来得这么快。既然或早或迟总有这么一天,也许的确越早越好。
可是,他的思路从这方面走入极端以后,又不由回过头来惦量她在信中所说的另外的话。是呀,她还说她在爱他,想念他。
也许这话依然是真诚的。
应该相信她吗?
他立刻冷笑了一声。
这冷笑不是对晓霞,而是对他自己。
你,一个掏炭小子,怎么能和那个叫高朗的记者相匹敌?别再做梦了,你这可笑的家伙!
当然,你……也是可怜的。他有点哽咽地对自己说。
太阳的最后一线光辉在地平线那边完全消失了。满天红霞变为沉沉暮云,如同火焰熄灭后剩下了一堆灰烬。孙少平在苍茫的暮色中转过身来,怀着痛苦的失落感,沿着铁道旁空荡荡的小土路,向矿区走去。大脑里的生物钟提醒他,不久就该下井了。他一边走,一边抬起肿胀的眼皮,看见前面又亮起了那一片熟悉的灯光。
他过了冷清清的小火车站,不由从旁边拐上山坡,向师傅王世才家走去。现在,也许只有那个亲切的院落,才能给他一些抚慰。
真的,走进师傅家,就象回到了自己的家。他立刻被一种温暖的气息所包裹。惠英一边责怪他好长时间不来吃饭,一边麻利地为他斟酒端菜,明明拉着他的手,竟然给他讲起了故事。师傅催促让他趁热吃菜,多喝一点酒。他破例喝了一大玻璃杯白酒,直喝得头晕晕乎乎,两条腿象离开了地面……晚上,他和师傅相跟着从家里走出来,准时来到井下。多大的痛苦也不能打乱日常生活的节拍——这就是他精神强大的根本所在!
这一个晚班,孙少平几乎发疯似地干活。为了心中的痛苦,为了使这痛苦变为麻木,他借着酒劲,百斤重的钢梁铁柱在手中抡得象孙悟空的如意金箍棒。攉煤的时候,他把上衣也脱光撂在了回风巷中。铁锹雨点般在煤堆中起落。在他旁边不远处,安锁子背对着他,身上一条线不挂,撅着光屁股一边攉煤,一边嘴里还骂着什么——他就是不骂人,也要骂骂煤溜子或铁锹什么的。
孙少平突然在一片纷乱中,看见溜子拉出来一根钢梁,几乎象闪电一般朝安锁子的光屁股上戳去。在他还来不及发出惊叫的时候,就见从老坑里蹿出一条黑影,把那根长矛似的钢梁拼命往自己那边一扳,紧接着便传来一声悲惨的喊叫!这分明是师傅的声音!
少平丢下铁锹,几步就奔到了他身边。
所有干活的人都跑过来了。有人立刻用灯光晃动着,让机头那边停下了溜子。带班的副区长雷汉义也从机头那边跑过来。
那根钢梁无情地从王世才的肚子里戳进去,一直从后背上穿出来。
他死了!
少平把师傅抱在怀里,在黑暗中闭住了眼睛。
不息的热血在涓涓地流淌。这是矿工的血,血渗进煤中;血成为黑色——这染血的煤将变为熊熊炉火。难道我们还不能明白,为什么炉火总是那样鲜红……雷汉义双膝跪下,用自己的嘴对着那张没有气息的嘴,做人工呼吸。虽然毫无指望,但矿工们一个接一个对着王世才的嘴,希望用自己的气息让班长复活。
雷汉义沉默地摆了摆手,人们停止了这徒劳的努力。副区长再一次双膝跪地,在老战友的额头上亲了亲。黑暗中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不知什么地方,梁柱在大地的压力下,发出“叭、叭”的声响。
少平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把师傅背起来,离开掌子面,所有的人都跟在两边,沉寂地爬出了回风巷。
下绞车坡了。安锁子和其他人分别捉着师傅的胳膊腿,生怕被岩壁碰嗑着——他身上的伤已经够多了……在风门口,雷汉义自己背起了王世才,他叫几个人跟他上井,然后打发少平和其余的人都回掌子面继续干活。区长的话就是不容违抗的命令。
是的,生产不能停——这就是煤矿!
安锁子不服从区长的决定,非要护送师傅上井不行。
雷汉义对安锁子说:“你它妈的吊着锤子怎上去?”这时,大家和安锁子本人都才发现,他连裤子也没穿,还光着屁股。
当师傅的尸体在井口的报警铃声中升上地面的时候,他刚刚淌过血的掌子面上,煤溜子又隆隆价转动了……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对于煤矿来说,死人是常有的事。这不会引起过份的震动,更不会使生产和生活的节奏有半点停顿。
当医院后边的山坡上又堆起一座新坟的时候,大牙湾的一切依然在轰隆隆地进行。煤溜子滚滚不息地转动,运煤车喧吼着驶向远方;夜晚,一片片灯火照样灿若星海……王世才却和这个世界永别了。不久,青草就会埋住他的坟头,这个普通人的名字也会在人们的记忆中消失。
只是他近二十年间的劳动所创造的财富。依然会在这个世界上无形地存在;他挖出的煤所变成的力量永远不会在活人的生活里消失。
我们承认伟人在历史过程中的贡献。可人类生活的大厦从本质上说,是由无数普通人的血汗乃至生命所建造的。伟人们常常企图用纪念碑或纪念堂来使自己永世流芳。真正万古长青的却是普通人的无人纪念碑——生生不息的人类生活自身。是的,生活之树常青。
这就是我们对一个平凡世界的死者所能做的祭文。
一个普通人的消失对世界来说,的确象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可是,对大牙湾煤矿黑户区这个小院落来说,这似乎就是世界的末日。我们知道,这里曾有过一个多么温暖而幸福的家。现在,妻子失去了丈夫,儿子没有了父亲。他们的太阳永远殒落了……几天来,不幸的惠英一直在床上躺着。
直到现在,她还不相信丈夫已经死了。她披头散发,两只眼睛象蜂蛰了那般红肿。即是风摇动一下门环,她也要疯狂地跳下床,看是不是丈夫回来了?面对空荡荡的院落,她只能伏在门框上大哭一常可怜的明明抱着她的腿,跟她一起啼哭。
她自己水米难咽,但总得要给孩子吃饭。
饭桌上,她象往日一样把丈夫的筷子和酒杯给他摆好。这是一种无望的期待。但她又相信,丈夫一定会象过去那样罗着腰从门里走进来,坐在这张饭桌前,抚摸着明明的头,笑眯眯地端起酒杯一饮而经…但是,他永远不再回来。
她躺在床上,凄苦地搂着可怜的儿子,不管白天还是晚上,眼前尽是一片黑暗。梦境中,她感觉她还躺在他结实的怀抱里。醒着时,耳朵在固执地谛听着外面院子的动静,企盼某种奇迹出现。
这天,她真的听见院子里传来一阵脚步声!
她破门而出。
走进这小院的是孙少平。
几天来,孙少平和这不幸的母子俩同样悲伤。晓霞的来信和师傅的去世,使他精神上打起了双重的十字架。他先顾不得再为自己的感情而痛苦,却被师傅的死压得喘不过气来。眼前这个家庭的全部灾难,也就是他自己的灾难。没有任何考虑他就自动地、自然地对这不幸的家庭负起一份责任。
少平知道,惠英嫂和明明眼下多么需要人来安慰。师傅死得太突然,他们很难在这个打击中恢复过来。如果是在疾病中慢慢被折磨而死,亲属也许不至于长时间陷入痛苦。而在毫无精神准备的情况下,突然失去了最亲近的人,那痛苦就格外深重。
他无法用言语来安慰嫂子和明明。言语起不了什么作用。
他来到这个愁云笼罩的家庭,只能干一些具体的活。
他干活,并且尽量弄出声响,使这死气沉沉的院落有一点活人的气息;使这痛苦不堪的孤儿寡母重新唤起生活的愿望。他干活,也使他自己冰冷的心恢复一点热气。他知道,人的痛苦只能在生活和劳动中慢慢消磨掉。劳动,在这样的时候不仅仅是生活的要求,而是自身的需要。没有什么灵丹妙药比得上劳动更能医治人的精神创伤。少平对此已经有过极为深刻的体会。
现在,他走进这个不幸的家庭,第一件事首先是做饭。
他笨手笨脚,忙里忙出,做好饭让明明吃,并把饭碗双手端到嫂子床前。在他们吃饭的时候,他就到院子里去劈柴、打炭、补垒残破的院墙。随后,他又担起桶,到土坡下的自来水管去挑水。
在这些日子里,他再也没心思去动一下课本。他一上地面,就匆忙地赶到这院落,默默地干起了活。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该怎样使惠英嫂从这可怕的灾难中缓过气来。
孙少平把门里门外的活干完,把房子和院落收拾得干干净净,就引着明明到矸石山去捡煤。他在山里给明明逮蚂蚱,拔野花,千方百计使孩子快乐……这天,他担着从矸石山上捡的两筐子煤块,引着明明回到师傅家。明明一进门,就把他给他拔的那一大束野花捧到妈妈床边,说:“看,孙叔叔给我拔了这么多花!妈妈,你说好看吗?”
“好……看……”惠英嫂嘴角第一次掠过一丝笑意。孙少平猛地转过身,眼里旋起两团热乎乎的泪水。噢,那一丝笑意正是他所期待的!他多么希望惠英嫂从黑暗中走出来,重新鼓起生活的勇气——为了明明,也为了她自己。
孙少平天天如此,来这个院落干活,带着明明到矸石山上去捡煤。每次从山上回来,他都要给明明拔一束野花,让孩子送到母亲面前。他还把这五彩斑斓的花朵插在一个空罐头瓶中,摆在惠英嫂卧室的床头柜上。花朵每天一换,经常保持着鲜艳。鲜花使这暗淡灰气的房屋有了一线活力和生机。惠英嫂终于从床上爬起来,开始操持家务了。
当然,这不是仅仅因为那束鲜花。她没多少文化,不会象诗人那样由花而联想到什么“生活意义”。不,她在很大程度上是被她死去丈夫的这个徒弟所感动。她想她不能这样一直躺在床上,让少平门里门外操劳。她承认,正是有了少平的帮助,才使她感到生活中还不是无依无靠。既然命运逼使她成为现在这个样子。她就得再挣扎着去生活。
按照国家的政策,她不久就顶替死亡的丈夫,被矿上录用为正式工人,随之而来的是她母子俩都吃上了国库粮。令人心酸的是,这一切都是她亲爱的人用生命所换取的。但这无疑给这个寡妇增加了生活下去的力量。
她象大多数因失去丈夫而被招工的妇女一样,被安排到矿灯房去工作。少平很为惠英嫂高兴,这样,她或许能在工作中慢慢抹掉心中的伤痕。
“你不要再为我们操心了。嫂子有了工作,日子就能过下去。”她对少平说。
“你不要担心,嫂子。家里有什么事,都有我哩!”她含着泪水对他点点头。
说实话,最少在眼下,她不能没有他的帮助。这不仅是生活中的一些具体事,而更主要的是,她在精神上需要一个依托。要不是在大牙湾有了工作,她就准备带着明明回河南老家去。无依无靠无工作的孤儿寡母,怎么可能在这样的地方生存下去呢?
现在,她有了工作,维持两个人的生活还是可以的。再说,她和丈夫已经在这里营造起一个满不错的窝。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丈夫生前带了个好徒弟,可以给她帮许多忙。就是回到河南老家,父母兄弟也不一定能这样对待她母子俩。惠英开始在矿灯房上班了。
矿灯房和井下一样,也是一天三班倒。每班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