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了一声,扭转高大的身体,有些笨拙地走开。站住!老齐在背后猛然一声断喝。高腰一惊吓,脚下打滑,差点没把持住身体。你,你穿的什么东西?老齐指着高腰身上的T恤。什么东西?意大利名牌!怎么了?你眼里终于能看见我穿什么了?老齐的话激活了高腰憋了很久的牢骚,无论她穿黑色灰色白色还是红色,新的旧的国产的进口的,他老齐,啥时也没正眼看过一下,更甭提赞美或者建议。脱了!马上给我脱了!老齐沉着脸,发出命令。为什么?为什么要脱了?高腰一屁股坐进沙发里。背后一个大骷髅头,恐怖,像什么话!刚在厨房,老齐猛一抬头,高腰T恤背后那个巨大的骷髅头,两个黑洞洞的眼睛,让他倒抽一口冷气。不脱,很贵,人家想穿还穿不起呢!贵也给我脱了!不脱,你管得着吗你?!管不着?好,你自个儿说的。老齐随手操个什么物件,高腰起初以他要打人,只见老齐进了厨房,在角落里东翻西找。啪啪两下,老齐逮到一只蟑螂,与此同时,老齐听见女人在厅里数落他。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凭什么你就可以养这么恶心的蛤蟆!哭这种武器,女人长期携带在身,无论在哪个年龄段,使用起来毫不羞涩。人到中年的高腰也是如此。老齐实在不知道,她自己背个大骷髅头在家里晃来晃去,还有什么理由哭,也懒得理她。听张老板说牛蛙爱吃蟑螂,他就很想看看蛙王吃东西的样子。老齐把蟑螂是尸体放在蛙王面前,说,吃呀吃呀!蛙王很矜持,只是拿眼瞪老齐。老齐就提着蟑螂的两根须,在蛙王嘴边摇晃,蛙王依然嘴唇紧闭,但是它稍稍偏一偏头,好像侧耳倾听厅里的声音。厅里的高腰,知道弄蛤蟆的老齐不会理她,哭得没有希望,就拎着包出去了。摔门前还对着厨房嚷了一句〃跟蛤蟆过去吧你!〃老齐愣了愣,摇摇头,对蛙王说,瞧,她就那样。
老齐摇着头到洗手间撒了一泡尿,回过头发现死蟑螂不见了,那蛙王紧抿着嘴,若无其事地瞪着老齐,几只蟑螂细脚还在它的嘴边,没来得及吞下去。老齐哈哈直乐,觉得它真像个偷食的孩子。老齐心里高兴,忍不住给李桃打了一个电话,问她是否还在睡,若不是,就到〃宿缘〃茶馆喝去茶。李桃一般是夜里八点才开始上班,凌晨二三点下班,整个白天就是睡觉。那我就起来收拾一下,等你来接我呗,老婆又打麻将去了呀?老齐一听李桃细声细气的温柔,心窝里就荡起春风。李桃从不和他怄气,也不争风吃醋,在爱情问题上,只要老齐对她真心就行,其他都是形式。老齐佩服她小小年纪,就悟出了男女关系的真谛。唉,当初都不知怎么要结婚的。他妈的,那就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的事了。老齐想不清楚,胡乱给自己一个答案,然后自己捡拾一番出了门。
〃宿缘〃茶馆是台湾某文化人士所开,位于紫竹苑西厢,临窗即可见苑里荷湖,湖中荷花片片,岸上杨柳依依,晚间来此,能听取蛙声一片。里面桌椅茶具,古色古香,服务小姐着装典雅,民乐悠扬,是一片清静谈话的地方。老齐对〃宿缘〃有所偏爱,也是因为平时灯红酒绿的地方去得太多,寻着空隙往这种安静的地方钻。老齐接上李桃,到了〃宿缘〃茶馆,两人喝了半壶茶。老齐兴致勃勃地把蛙王的事说了一遍,又讲了些贴心话。李桃对蛙王表现出浓厚兴趣。李桃听老齐说话,该笑时笑,不笑时翻阅茶馆里摆放的《香港风情》,那副俏模样,不说话,老齐看着也打心眼里舒服。过一阵子,老齐挨个打电话,通知老张和其他几个兄弟前来聊天或下棋。我和李桃刚到,周末嘛,聚一聚,聚一聚。老齐在电话里说。老齐强调和李桃在一起,兄弟们心知肚明,心照不宣,这一次是带情人聚会,谁也不会傻逼地带上老婆。按老齐的说法,那是自取灭亡。这种事情,就像男人的私房钱一样,走不得半点风声。上回兄弟老刘的老婆获些蛛丝马迹,把老刘折腾得足足半个月,吃不香,睡不好,深刻总结时说,家有贤妻,痛苦。因此,为避免节外生枝,增添不必要的生活麻烦,男人们无形之中,如广大的无产阶段兄弟一样,紧密团结起来。即便是某某老婆的电话来了,问及和哪些人在一起,在哪里,在做什么,简称〃三W〃(who、where、what),兄弟们的嘴从来是密不透风,且会忠心耿耿地说些〃嫂子放心,有我盯着〃之类的话,一时间,〃伪证〃成风,也不会有谁因为享受过哪位嫂子的烹饪而于心有愧,把一片粉饰的太平献给家中的贤妻良母们,终于得以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
茶馆外添了一辆旧款奥迪,进来一对男女,正是张老板携年方二十六岁的相好。张老板叫她小丫,其他人跟着喊小丫,相互见过多次,所以颇为熟络。李桃与小丫相视一笑,彼此迅速打量了一下对方的着装,眼波流动,内心话语秘而不宣。又过了一阵;老刘单枪匹马杀进来,精神略有不振,干瘦的脸一副严重缩水的样子。怎么,就你自个?和〃宿缘〃老板寒暄了几句,待老板走后,老齐把脸凑近老刘,蛙嘴一张一合。面对这种近乎审问的关怀,老刘哈哈一乐,说,没什么鸟事,都是他妈的冯小刚惹的祸。哟喝,老刘,跟冯小刚扯上了?老张脸胖,有点风吹草动,五官就乱了秩序。我喜欢冯小刚的电影,尤其是《一声叹息》,荡气回肠啊。小丫是个白领女孩,说话有些矜持。是呀是呀,你要是让他给我签个名,我请你客!李桃也有点兴奋。签哪签哪?签胸口还是签屁股上?老齐的腿在桌子底下搞了点动作,李桃身体抖动了一下,笑着用脑袋轻轻地碰触老齐的肩膀。老刘像喝酒般,将小杯里的茶一饮而尽,咂巴一下,说,讲起来都滑稽,昨儿看电影,就是《一声叹息》,他妈那个逼,我媳妇和我在电影院当场就打起来。啊呀,老刘,你丫犯傻了,这《一声叹息》,怎么能带媳妇看?这不等于自我揭发吗?老张腮部的肉一抖一抖。我说老刘,你太不警惕了嘛!那天我媳妇问我《一声叹息》怎么样,我说非常差,是冯小刚最差的一部片子,还不如去搓几圈麻将。老齐为自己的先见之明感到得意。是,丫越看越后悔,冯小刚这小子,把男人那点破事抖出来了,把人全扒光了。冯小刚虽给老刘惹了祸,但还是忍不住要佩服。小丫李桃相互交换一眼眼神,再次秘而不宣。吵完就完了,来,打个电话把小莉叫出来,喝完茶去〃沸腾鱼乡〃吃鱼,我请。老刘打单,老齐总觉得不是个事儿。别提,崩了!最近倒霉透顶,哪像你们快活。老刘的干脸挤出笑容。那小朱不是挺好的吗?老张挺进一句,大有东方不亮西方亮的意思。这时,大家听见空谷几声鸟鸣,都知道是老齐的手机响,便停止说话,密切关注老齐。我马上过来!倾听十秒钟后,老齐对电话喊了一声,合上手机,转向大伙,操,媳妇打麻将,被抓起来了,说要拘留十五天,我马上去找人。
高腰身上带的四五千块钱被洗干净了不说,还被弄进局子里呆了几个小时,幸亏老齐及时找人,否则受罪更多。在局里子见到老齐,高腰当时就抽抽嗒嗒地哭了,回来后惊魂难定,感慨万千。那老齐呢,一壁气愤警察胡乱逮人,一壁又暗自高兴给高腰这么旁敲侧击一下,让她知道他老齐不是可有可无的,腰杆未免挺直了些。你那骷髅头T恤,还穿不?老齐正襟危坐。不穿了,多贵都不穿了!高腰大义凛然。那蛤蟆,养,还是不养?老齐放慢语速。养!养!养!高腰连说三声。高腰服贴,老齐心里就熨贴。老齐微微一笑,心想,娘们儿到底是娘们儿。骷髅T恤的事迎韧而解,家庭谁主谁次,孰轻孰重的问题,也得到了明确。如此看来,这蛙王,确有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吉兆啊。老齐不紧不慢,似乎正捻须颔首,只是他蛙嘴四周,光溜如蛙王。哎,咱给蛤蟆取个名字,像猫啊狗啊鸟啊龟啊,叫着叫着就像一家人了。高腰向老齐变相献媚。好主意,取什么好?老齐征求意见。高腰不假思索,一连奉上三四个爱称,老齐不是嫌太洋气就是嫌太土气。最后老齐说,那皇帝管臣子们叫爱卿,爱卿们辅佐朝政,国泰民安,与蛙王招财进宝性质相同,不如就叫爱蛙好了。
儿子读寄校,家中添爱蛙,也算是一种适时的情感填补。那老齐对爱蛙的热情,冬天来临也未见消减,反倒情深,足以令蛙类深感不枉此世为蛙一回。高腰记得,儿子生下来没多久,半夜哭喊,拉屎拉尿,他老齐哪里管过,照样酣声如雷。但这爱蛙深更半夜鸣叫,老齐免不了要起来几回看一看它。它叫的高兴,老齐就看它高兴的样;它像更夫那样,高唱平安无事,老齐就看它嚷嚷天下太平的劲儿。蟑螂也爱夜间活动,老齐有时还会折腾一阵,给爱蛙逮几只生猛蟑螂,逗爱蛙玩一阵子。平常夜晚倒也罢了,令高腰有些郁闷的是,总是她心血来潮,身体蠢蠢欲动的时候,那爱蛙叫,老齐起,直玩到皮肤冰凉才钻进被子,彼时高腰一肚子怨气,自然也没有半点心情。老齐心里又何尝是个滋味呢?有一回夜里,高腰睡着了,老齐摸了摸高腰的手,再摸摸了自己的另一只手,居然感觉不到丝毫的差异。后来,老齐又把高腰的手搭在自己的手上,再把自己的另一只手搭在高腰的手上,三只手叠在一起,那老齐愣是感觉不到,中间夹了一只外人的手。天啦!老齐绝望地哀叹,老婆这个人,长成身体的一部份了,对于她,我的部份神经失去知觉,感知,这到底是好是坏?婚姻是一个网兜啊,人是网中的鱼,掉进去,永远就只有扑腾挣扎的命儿。老齐想得有些凄凉,不由对爱蛙心怀感激。在老齐的中年岁月里,爱蛙比任何有灵性的东西都要善解人意,但这只雄蛙,它新爱旧欢不断,它肯定不知道,一生只和同一只蛙交配,是多么的乏味!但是老齐又很羡慕爱蛙和它的同类,它们不像人,不定期地发情,在激动、沮丧、快乐、饥饿等各种状态下,都有可能依靠一次交配来发泄,蛙们发情是分季节的。在整个春天,是交配的狂欢与盛典。老齐也心怀愧疚,因为,在某种意义上,他老齐很残忍地把爱蛙从母蛙们身边夺走,毁了爱蛙下半生的性生活。老齐和高腰之间夜夜无性事,但老齐尚有李桃,除李桃之外,还有感情稍浅些的赵桃,再浅些的钱桃,若有若无的孙桃……如此看来,老齐之幸福生活,已然超于爱蛙之上。然而必竟家有结发妻,东躲西藏,疲于应付,又觉得很是窝囊,觉得一个人,莫名其妙地受了些钳制与牵绊,简直是作茧自缚。由是进一步想到,人,真是很愚蠢的东西,没有什以比人更愚蠢的了。很多个夜晚,老齐睡不着时,就这么胡乱思想。可只是一种思想,现状是不能改变的,因而,每天醒来,自己还躺在高腰这个中年女人身边,身边还是高腰这个中年女人,一切都没改变。
入冬一段时期,爱蛙也不叫了,成天圆睁着双眼,嘴巴长合了一样,不吃任何东西。活蹦乱跳的蟑螂,泥鳅,苍蝇,都不能引发它的食欲。它呆在池子的右角落,面朝池壁,默默地,快变成化石。威猛的爱蛙,就这么渐渐地憔悴,身上的皮,因为不再有结实的肌肉填充,鼓胀,开始萎缩,形成中年人身上类似于皱纹一样的东西。老齐急了。因为老齐听人说过,和养龟、金鱼,甚至花草同理,衰亡的迹象,将预示某种时运衰退。先前张老板反映,自从老齐从兴和餐馆带走蛙王,兴和餐馆人气渐淡,没有蛙王的领唱,众蛙齐喑,兴和餐馆也显得有些冷清。而彼时老齐生意上确也有些小挫,因而更是深信不疑。于是,拯救爱蛙,成了当务之急,也是老齐家中头等大事。
北京的冬天,室内因暖气温和如春。高腰身穿薄羊毛衫,坐沙发一角,通过拐角沙发的拐角点,与另一角的老齐三点相连,构成一个直角三角形。高腰并不喜欢爱蛙,耳濡目染,也相信爱蛙是个吉祥物什,不是凡物,毕竟事关家道兴衰,因而也急老齐所急。它为什么绝食呢?高腰说了一句废话。我怎么知道!老齐很烦。它病了吗?高腰尽量把话说得有用些。没听过牛蛙生病。老齐摇头。也许它想兴和餐馆的母蛙了?高腰为自己的发现所欣喜。嗯,我看它就是寂寞。老齐起身从水池里伸手把爱蛙捉了,怜爱的摸了摸,放到客厅中间。然后跪下双膝,双掌扣地,低下头颅,翘起屁股,对着爱蛙咕咕几声,希望它会像在兴和餐馆那样,跟着他叫起来,那样,证明爱蛙不拒绝沟通与谈判,下一步就好办多了。但是爱蛙缓慢地眨一下眼睛,眼皮里满是疲倦般的不屑,根本不为老齐所动。老齐提起一只扣地的手,朝高腰挥了挥,说,你来试试。高腰个儿高,要仿造爱蛙的姿势就有点难度,即便是做好了,也显得无比滑稽,看起来根本没有老齐那样从容与流畅。怎么说呢?她刚在一边,已经看见地上的老刘,真的就是放大了数倍的爱蛙。高腰吃力地伏下身体,再努力地低下头,很费力地憋出几声,不像蛙叫,倒像母鸡。那爱蛙连眼也懒得眨一下,好奇地看着这只大母鸡对自己献媚,喉咙里滑动了一下,将脑袋调转了一个方向,屁股对准二人。老齐见状,仍不死心,对高腰说,我们一齐叫。于是一时间,母鸡声与人造蛙声聒噪不已。对于二人卖力地表演,爱蛙终究没有心动,也没有仿若回到兴和餐馆的逍遥幻觉,它继续陷入它使用了许久的迷糊状态,露出宿命的安然。这种神态给了老齐致命一击,他仿佛听见爱蛙在说,老齐啊,婚姻就是如此了,你再挣扎,又有何益?以老齐对爱蛙的了解,他只能明白这些,那爱蛙的内心活动,老齐没把握住。彼时爱蛙面朝墙壁,沮丧不已,心想,人蛙之间的世界,多么不同。老齐,就好比冬天来了啊,我是要冬眠的,而你们偏要制造这温暖如春的假象,不让我冬眠。就好像你们的婚姻也有冬眠的时候,你老齐却硬要在这个时候企图发现烂漫花朵,是违背自然规律,也是有违你们人类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