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认识李喊后,唐晓南的左乳异常敏感,她分不清李喊和敏感左乳之间的关系,搞不清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她怀疑是那个一厘米的肉瘤在作怪。于是她又担心,把瘤切除后,左乳留下可怕疤痕,如果它的感觉变得迟钝,谁会再重视它?在性爱中推波助澜的左乳,哪一个部位可以替代它的敏感?
爱,就是最敏感的部位,无可替代。李喊嬉皮笑脸地说过。
李喊与唐晓南迅速同居后,每到周末,他仍是要回家和父母呆两天。李喊在经济上没有完全独立,一直与父母同住,在外面学英语考雅思,谎称与同学住一起。某天夜里,因为一件小事,李喊与唐晓南争论了半夜,李喊的某句话激怒了唐晓南,她请他滚回去。到下半夜,两人似乎和好了。早上李喊像平时那样告别,然后一连失踪了三天。三天后的清晨,李喊敲开唐晓南的门,抱着她放声大哭。唐晓南睡眼惺忪,吓懵了,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我离不开你了。李喊喊了一句,把唐晓南抱得更紧,似乎永远不会撒手。唐晓南心里一震,脸紧贴他被风雪冻冷的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件事透露了两层信息。一是李喊准备随时抽身而去,他和她在一起,只是调节一下生活。那么,之前他到底爱不爱唐晓南?什么时候爱上了唐晓南?唐晓南不知道,恐怕连李喊自己也不知道。二是李喊已经下了决心和唐晓南分道扬镳,走后才发现已经离不开她了,因此证明李喊是狠了心的。离不了,怎么办?延续肉体的欢娱,直到彼此厌倦,听说只有这样,才没有遗憾。
李喊长相有些出众,很能吸引街上女性的眼球,在唐晓南看来,那些女孩或者女人的眼神,显然是十分渴望与李喊上床的。唐晓南深知自己并非艳丽逼人,且只是这个城市的过客,这便注定了与李喊的爱情没有根基,不能枝繁叶茂,私下底便如某首歌唱的那样:该爱的就爱,该恨的就恨,要为自己保留几分。所以,对于李喊的爱情,唐晓南既惊喜,又惶恐——她实在分辨不出来,李喊眷恋她什么;假定爱情真的劈头盖脸地来了,到底还要不要保留几分?
大约是那一厘米的肉粒又不见了,或者医生原本就模棱两可,这会儿,唐晓南又听见医生在左乳里翻找,像清洁工在垃圾堆里淘选、掂量,戴着胶手套的指头沾满了血。左乳已经不是乳房,是屠夫案板上的五花肉或者其它,医生像个买肉行家,唐晓南从医生的手指头上感觉到了。她只能听见一些沉闷的声响,像有人在弹扯橡皮筋,声音似乎从隔壁房子里传来,她知道医生动用了剪刀。
不行的话,只有大块地切除了。左侧的医生说,听起来像蒋介石屠杀共产党的策略。唐晓南感觉医生手指的捏摸变成了敲打,心里一紧,不敢想像那是怎样的一大块。
那恐怕会影响哺乳吧?右侧是李喊的爸爸,他的话让唐晓南感到温暖。
哎,那只有慢慢找了,不知麻药够不够,喂,如果觉得痛,你喊一声!唐晓南听见左侧的医生拧紧了眉头朝她喊。
天啊!唐晓南绝望地啼紧牙关,立即后悔刚才因为不痛而产生失望。
唐晓南又想起夜里的时候,李喊低声说,有了快感,你就喊出声音来啊,越快感越喊,越喊越快感!现在是医生叫她喊,有了痛感就喊,喊了就加麻药。嗯!她狠了劲,试着发出声音,她忘了夜里快感时,是怎么叫的。她想把痛想像成快感,然后叫喊,然后便有了快感。
痛就要从不知名的地方来了,唐晓南惶惶地忍耐,像等待快感那样,等待它从遥远的地方抵达自己的肉体。刀子在左乳里拨来弄去,凉意越来越深,越来越真实,唐晓南的右手紧紧抓住手术床沿,手触到铁床架的冰冷,心里一凛。
李喊,李喊,李喊啊!她在心里呼喊,像痛得快要死去,汗珠子从额头上一颗一颗地蹦了出来。
你是哪里人?李医生问。他的大腿正好挤着唐晓南的右手。
湖南人。唐晓南答,并且稍微放松了。
噢,怎么跑这么远。李医生追得很紧。
唐晓南正想说我是记者,在哈尔滨蹲点采访,忽然记起李喊的话,便模棱两可地“嗯”了一声。
听李喊说,你对他学习影响挺大。李医生似乎笑了。
唐晓南一听,心里些许快慰,埋在手术单下的脸竟浮起了微笑。
不能再扩大刀口了!李医生在提醒左侧医生。唐晓南的心一紧,把哭憋住,支起了耳朵。
她听见左乳已经成了一团乱麻。
一只好端端的乳房,忽然面目全非,为什么右乳平安无事,难道是因为左乳先前太过淫荡,才遭到这样的惩罚?唐晓南和李喊一连三个月热情不减,她从来没试过,那么频繁地做爱,那么痛快地享受,忽然间想起佛教里的因果报应来。
李喊,你快来吧李喊。唐晓南眼前一片惨白,心里喊一声,滚出几颗眼泪。李喊他怎么敢进来呢?他没敢说他摸过唐晓南的乳房,左乳的问题,还是他摸出来的。他只对他爸说唐晓南是他的同学,还让唐晓南隐瞒了年龄,少报了四岁。唐晓南知道李喊的难处,他的父亲不同意他现在找对象,更何况是个二十八的女人。
唐晓南暗自委屈,忽又想起手术前李喊说的“有我呢,你别怕!”于是理解了他的苦衷,宽容了他,也坚强了一些。
她听见李喊在零下二十度的院外抽烟(院内禁止吸烟),是红色包装的“福”,他面朝手术室窗口,冻红了鼻尖。
他吸烟的样子像个成熟男人。
有一瞬间,唐晓南觉得,他是她的男人。
唐晓南记得,从人民医院受了惊吓开始,李喊一直紧攥着她的手,走路、吃饭,甚至夜里睡觉,都没有松开过。
“有我在,你别怕!”唐晓南头一次听男人对她说这样的话。
唐晓南不知道是以前没有机会让男人说,还是没有男人愿意说,或者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不愿说,只有二十出头的男孩才有这种胆量。之前唐晓南还嫌李喊肩膀稚嫩,见他一付敢为她付出生命的样子,便无限感动。李喊见她这样,就说,你死吧,你快死吧,你要死了,我就不出国了,我陪你。弄得唐晓南哭笑不得,悲伤不得。李喊要出国留学,签证随时都有可能下来,她和他的关系一开始,便有了结果。
唐晓南明白,无论李喊怎么说,都是想让她放下心理包袱。
现在,在手术单下,她想放声大哭,觉得自己对李喊不够用心,某一次不该对他发火,某一回应该亲他吻他,她越想越后悔,心想以后一定更加细致地爱他,补偿他。
秋天最后几个炎热的日子里,唐晓南去了一趟北京。
在这之前,她和江北在电话里表了态,她不做他的炮友,也不要他做她的炮友。唐晓南本来是个独身主义者,到二十八岁这年,才发觉做别人的炮友太虚无。且觉得男人们越来越没劲,只爱玩新鲜,他们的炮友分布在祖国大好河山的每一个角落,多年后见面,还会习惯性地打上重温的一炮,以炮当礼,然后问东问西,假装关心。当然其它社交场合的炮礼更多,代替了戒指、项链,甚至纯粹的人民币,脱离了金钱的俗气,显得温情脉脉。总之,在这个以炮为礼的时代,唐晓南忽然想要一个家庭,一个固定的男人和安静的生活。
有了这个明确的目标后,唐晓南开始守身如玉。在她这里,不知不觉中,打炮与婚姻对立起来,成为矛盾。男人是不会娶一个随便和人打炮的女人的,道理就这么简单。因此,要想嫁人,首先必须从打炮的问题上着手——禁欲。已经有几个男的碰了一鼻子灰,走的时候,无不骂唐晓南性冷淡,居然对那么热情的身体无动于衷。
江北是唐晓南的朋友的炮友介绍的,已婚,无孩,但婚姻出现了极为严重的漏洞。江北自己说,只要她提出离婚,他立马签字——离婚是肯定的,只是时间问题。江北的老婆离开了北京,到深圳开公司已有一年,早已不干涉对方的生活,在这种情况下,顺着这条裂缝,要瓦解江北的婚姻,在废墟上建立自己的城堡,唐晓南很有把握,朋友们也鼓励唐晓南把江北套牢。
唐晓南与江北的感情在电话里涨起来后,认真谈过几次婚姻问题。
江北说,我离婚,随时都有可能;至于我们,面都没见,事情怎么发展,谁又说得准呢?
秋天最后几个炎热的日子里,唐晓南终于到了北京,第一次和江北见面。
唐晓南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了一个礼拜到达北京。她是故意的。江北因为老婆生意受挫,且孤立无援,在电话里向他哭诉了几回,便不得不飞过去履行抚慰的义务。唐晓南立马想到这对夫妻久别胜新婚的场景,很是生气。江北原计划在深圳呆一周,刚到深圳就接到唐晓南从北京打电话,说她明天就到北京,只等他一个晚上。
第二天,江北真的赶回来了。两人见面,彼此都很喜欢,若论嫁娶,也没有什么问题。唐晓南虽有些胜利的快慰,但身体却对江北产生了抗拒(她确信他身上带着他老婆的体温,尽管江北一再强调,他们是无性夫妻),并以这个为籍口,渐渐演变成一种坚决的态度。
一夜同床,平安无事,却把江北憋得两眼通红。唐晓南要把性爱留到结婚那天,想以这种方式来保留一点东西,免得未到结婚,江北就厌倦了她的身体,等于又被人白操了一把。唐晓南知道,很多婚姻让性爱毁了——已经提前感觉腻味,哪来结婚热情;很多性爱也让婚姻毁了——婚前没了解对方的身体,哪里知道性事和不和谐。对于唐晓南来说,她更害怕前者,因为她要的不是性爱,而是婚姻。见步行步,婚姻是一站,婚后又是另一站了。江北极力表达自己的想法,他说不做爱,不深入了解,怎么知道你就是我的?都什么年代了,你还玩这古老的把戏?江北相信身体感觉。在围城多年,他深知性爱的重要性。于是,两人各持己见,磨了一夜,观点还是没有磨合。
天亮的时候,唐晓南认定,江北只是想和她做爱,并不打算娶她,他也只是一个需要打炮的男人。唐晓南觉得上了当,便把对所有男人的憎恨,全部发泄到江北身上,狠狠地清算了一番。江北无端当了一回男人“代表”,有口难辨。他原本打算开导她,先试着真心相处,再慢慢看结果,谁知转眼间,唐晓南已愤怒到与男人结账的份上,也觉得彼此差异太大,难以沟通,于是两人一拍即散。
唐晓南和第一个考虑结婚的男人,就这样掰了。
这个是吧?你摸摸,摸摸。
哎,有点像。
是了是了,就是它。
再划开点,划开点。
哦,刀口太大,不好缝合,可以了。
医生在唐晓南耳边喋喋不休。
剪刀动了一下,唐晓南听见了,是剪断一截橡皮的声音,且用的是剪刀尖儿。一下,两下……,她听见被掏空的左乳,慢慢地瘪了下来。医生似乎并没有就此罢休,还在咬牙切齿,像裁剪一块布料,左一下,右一下,横一下,竖一下,剪刀越来越冰凉,越来越坚硬,好像探进了心脏,唐晓南感到寒冷。
哎哟!唐晓南喊了一声。其实只有针尖那么小的一点刺痛,她故意喊得很夸张,与其说是疼,不如说是惊悚,她希望引起医生的重视,她已经疼了,不能再疼了,再疼她就受不了啦。
眼泪在眼眶里转了一圈,又退了回去,放声大哭的欲望,也在瞬间去了,剩下极为黯淡的心情。其实,即便是哭了,唐晓南也不知哭什么,有什么值得她痛哭,和江北的结局原本也在她的意料之中。
唐晓南坐在火车上,似乎被车窗外的景色所吸引。她的脸,一边是暮色夕阳,一边是苍白灯影。太阳,像一只鸡蛋黄,在天的尽头悬挂,随时将会跌落。小方桌上的白色满天星,与一枝毫无光彩的红塑料玫瑰,合葬在笨重的花瓶里。
葬——唐晓南是这么想的,她觉得这是葬。在相当长的一个时间段,成为固定的,不能轻易改变的状态,就是葬,比如永久地死亡,这是毫无疑问的;比如难测的婚姻,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也是一个葬字。有的葬是幸福的,有的葬是不幸的,有的葬不幸中藏着幸福,有的葬幸福中藏着不幸,没有被葬过,到底是属于哪一类?
饥饿使唐晓南有点恼怒。服务员还在那对年轻男女面前,手握圆珠笔,面对摊开的空白菜单,一副写生的样子。那男的每选一道菜,都会询问女孩子,然后两人研究一番,再对这道菜给予肯定或者否定。女孩子一副被宠的甜蜜模样,越发卖弄娇宠模样,心满意足地微笑。饥饿使唐晓南有点恼怒。是饥饿的原因吧?否则,这对年轻男女怎么研究菜谱,在这个小事件中怎么眉目传情,与她唐晓南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但是现在,唐晓南饿了,他们却长时间地占用火车餐厅里惟一一位点菜的服务员,拖延了唐晓南果腹的时间。这对年轻男女点菜的态度,像对待他们的爱情,认真,细致,绝不苟且,研究菜谱,比研究对方的肉体还要仔细,实在是矫揉造作。
唐晓南忽然很想骂人,不是骂具体的哪一个,而是朝着任意一个方向,朝着生活,朝着历史,朝着男男女女的身影,朝着满街的爱情破口大骂。
有点痛了啊,忍着点,手术快完了。医生知道这种情况下不会太疼,并不将唐晓南的喊叫当回事。
需不需要再加点麻药?李医生说。
不用,这丫头不是疼,而是怕疼。这医生说对了。的确,唐晓南是因为怕疼才叫。现在,那股轻微的疼很快消失了,唐晓南叫不出来,便默默地咬着牙,眼泪流下来,顺着她的眼角流下来了。唐晓南的左手不敢动,右手被李医生的大腿压着,动不了,她管不了眼泪,眼泪也不管她,眼泪像个过客,借着她的脸颊,漠然赶路。唐晓南一边哭,一边暗自祈祷手术快点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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