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不是恶梦,不是,我梦见花母猪了,她舔我的手。她到哪里去了呢?是你把她赶跑了。球球还眷恋着梦中的景象。
你,你喊一只猪叫妈妈,我都听到了,羞不羞啊你。厉红旗大声地笑了起来。
厉,你不知道,我对花母猪的感情。球球闭上眼睛,她在用力地嗅梦中那股还未飘走的乳香味。她左腕的胎记更深地发痛,她抬起手,看着它,回想老奶奶说的话:“咝咝咝……你不知道,婴儿的肉有多嫩,那燃烧的烟头像伸到水里,发出这种声音。咝咝的声音是美妙的吧,也许还冒了一阵白雾,肉香,或者烤糊的焦味。唔,闻到这种味道的人,是幸福的,尤其是一个母亲。”
奇怪,你觉得这是胎记吗?球球把左手伸到厉红旗眼皮底下。
我看看,噫?不是胎记,那是什么?厉红旗更是诧异。
明明是烟头烧伤的。球球又仔细地看了一遍,还是沉浸在梦中。
噢?你自己烧的吗?你有这么傻么?他随便说。她愣了愣,问,我什么时候来的?厉红旗说,昨夜你一定要去踩雪,敲冰块,掉进河里了,差点冻死。她嘴里“咝”了一声,坐了起来,她想,昨天晚上,她应该是去找了算命的老奶奶的,她听老奶奶她把故事讲完了。后来,她才做梦,梦到了花母猪。
那个男的娶了县长的女儿,许文艺是被人送回来的,她在西藏的时候,头发就白了。球球的神情充满遐想。你还在恍惚,先把县长放一边,洗个脸清醒一下。厉红旗听球球说得糊涂,觉得好笑。许文艺生过孩子,但她把孩子扔了,你不信?球球又说,但语气有些逼迫,似乎厉红旗不信她的话,她就会生很大的气。我信,我信,你说的我都信。厉红旗一连串地说。因为他听到球球的喉咙里的活塞又开始活动了,如果再让她激动,她就会喘个不停,咳个死去活来,咳得他心惊肉跳。对厉红旗的答复,球球满意了,于是依然关注自己手上的胎记,用手指摸,用舌尖舔,用鼻子闻。她寻思着,要不要把她的梦告诉他。
关于“那一段经历”,厉红旗是在一周后讲出来的。
这时候,雪已经化了,天气稍微暖和了一些,河里的水格也外清洌。他和她躲在一只没有人的乌篷船里。她不知道这么冷的天,他为什么不选择到她的住处,或者他的阁楼。她意识到事情的微妙变化。球球,我真的不能接受你的那段经历。他是这么说了第一句话。为什么?难道你今天才知道,我是有过感情经历的吗?球球有点激动,乌篷船跟着她摇晃了一下。不是,哦是,以前知道的不完整,而且,你也不够坦诚。是否将知道的事情说出来,他犹豫不决,而且,他还需要在球球这儿得到核实,那个人是否在挑拨他和球球之间的关系。
什么,你知道的是什么样的完整,你说吧,我保证不说谎。她真的不打算对他隐瞒任何东西了。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你和傅寒到了那个份上,并且你还到医院打过孩子!他咬咬牙,终于说了出来。
你!是的,我承认,我想知道,是谁告诉你的。眼泪涌出她的眼眶。
真的?真有这样的事?她没有骗我!你为什么要承认?你为什么不否认?他低声地喊了起来。
告诉我,谁说的,是谁出卖了我?她恼怒,她恼怒是因为她认为老板娘欺骗了她。
如果她说的是事实,你没有必要找她算账。如果她说的是谎言,我也不会放过她。他说。并请她冷静下来。
她说的是事实,但她答应过要守口如瓶。她在欺骗我。我要找她,我非找她不可。她气冲冲地就要上岸,乌篷船一阵剧烈的摇晃,她跌倒了。
球球,你不用找她,她明天就回乡下嫁人了。
黑妹?!她一怔,瞬间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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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寻找冥冥中的母亲
黑妹果然走了。黑妹走了,谁也不知道她留下了什么东西。
关于球球打胎的事,除老板娘以外,无疑又多了两个知情者。谁也不知道,这种病菌一样传染的东西,正在哪个黑暗角落里慢慢滋长。
厉红旗悬崖勒马,停止进入球球的心灵,也停止光顾她的子宫,和她划分了清晰的阶级界线。
厉红旗很悲伤,他的悲伤是,他不得不背叛自己。
其实,球球也没有奢望厉红旗娶她,既使她没有堕过胎。更何况,她早已经不清不白,就更是没有资格嫁给厉红旗了。
球球很悲伤,她的悲伤是,她不得不屈从命运,在爱情面前,从来就没有抬起头来的时候。除了白粒丸店,她想不出她还会拥有什么。厉红旗没有错,自己原本就对他隐瞒了不光彩的事情。厉红旗理当找一个比她漂亮的镇里姑娘,门当户对,皆大欢喜。
球球无话可说。她没有说话的权力,或者她原本有,但是由于某些原因,便丧失了。
爱情,在这个冬季,被寒冷覆盖,谁也不知道,来年的春天,还会不会发芽。
球球的生活,已经彻底被梦搅乱了。她被老奶奶讲的故事搞得神魂颠倒,做起了白日梦,患上了臆想症。她只是不自觉地,把自己当成了那神秘故事里的一个角色。她把埋藏的爱情抛在一边,决定先找到那个手臂上也有胎记的女人。她要找到县长,她要朝她喊“许文艺”,然后在她的手腕上寻找胎记。她后悔夏天的时候,没有去留意县长的手臂。不过,她不怪自己,因为夏天的时候,她没有做这样的梦。她假想过几种可能,比如说,她发现县长的手臂上果然有个一模一样的印痕,她朝县长大喊一声“许文艺”,也亮出自己手上的胎记。许文艺会有惊恐的表情,然后她慢慢地笑,从微笑中恢复记忆,当县长的眼里流出大滴的泪,那时,县长便清醒了。或者不应该喊“许文艺”,而应该叫“妈妈”,那个故事里的“妈妈”。
县长是什么样子,她已经想不太清楚了,或者原本就没有看清过。是啊,谁看清过县长的脸,那张总在黑污下麻木痴呆的脸。但是,如果真的喊县长一声“妈妈”,别人看来,会是件多么荒唐的事!还是喊“许文艺”吧,先把县长喊醒了,以后的事情,就不一样了。不过,也许县长手臂上什么印痕也没有。真有的话,又会是怎么回事呢?难道真的可以证明,我就是故事里那个被抛弃的孩子吗?球球自己胡乱想着,一面为不未知的结局惴惴不安。她一直梦想着找到“妈妈”,像县长这么温和、亲切、善良的,但又不是县长这样,落魄潦倒,神经失常的癫子。
不管怎么样,首先必须把县长找到。
母亲裹一件很厚的棉袄,双手笼在袖子里,腋下露出几缕破棉絮,脸冻得通红,越发与红薯的颜色酷似。母亲本来就胖,穿得又多,里三层外三层,套了无数件,看起来格外臃肿。
母亲是来找球球拿钱的,顺便问球球是否回家过年。
谁都要过年的,年总会过完的,要过一段时间才定得下来。球球说。离过年尚有一个多月时间,她嫌母亲张罗得太早。因为有了自己的住处,天气又冷,球球便留母亲在镇里住上一晚,等次日中午暖和一些的时候,再动身回家。
冬季农闲,母亲也不着急回家干活,因而也答应睡一晚再走。
有自己住的地方了,也算半个镇里人了,难怪你不愿回家。母亲对球球的住处表现浓厚的兴趣。尽管就那么一间房子,她还是饶有兴致地看了好一阵。
不是不愿回,是走不开,老板娘打算到益阳码头新开一家,她顾不过来,这里都是我在打理,等过了年,我就要承包下来了。母亲总是看到表面的好,不知道背后的辛苦,球球也不想对她诉苦,只是轻描淡写地解释不回家的原因。
母亲没有反应,她似乎没有听懂。
过了一阵,球球手腕的胎记又隐隐发痛,或许是这个冬天格外寒冷的缘故。于是她对母亲说起了她的梦,她问母亲,那几个有连贯性的梦,是否暗示着什么?作母亲的瞪大了眼,好像被人用棒槌击傻了,无比震愕。
最近,这个胎记总是隐隐发痛,我真的是你生的么?球球还是忍不住问了母亲。
你又听哪个猪日的胡说八道了?你不是老子生的,难道是树丫里结的么?母亲红薯脸憋得更红,她气急败坏地嚷道。
你为什么不知道我的生日?我是不是你生的,你都是我的妈妈。球球低声说,她似乎早就有了答案。
我不是你的妈,那谁是你妈?你是不是烧糊涂了?老子拉扯你十几年,你反倒怀疑这个,怀疑那个,我好作孽哟!你是不是要当老板娘了,就把老子当包袱,不想认老子了?母亲气得像太热天的狗,直吐舌头。她最擅长捶胸顿足。
我不是怀疑,我只是觉得奇怪啊!我知道了,你小声点,隔壁听得见。球球小心陪伴,不再追问。她想,这故事本来就和母亲没有关系。
球球依然咳嗽,半夜的时候,咳嗽进入高峰期。所有的器官与神经都参与了,胸腔内的风箱尤其卖力。母亲开始还能在球球的咳嗽中安然入睡,这时也终于睡不香了。她坐起来,披上棉袄,骂骂咧咧地说,一年没干农活,不挑担子,连个咳嗽都好不了,可见这镇里也不是什么养人的好地方!依我看,就是农活干少了!娇惯了!有几个乡下人成天病病歪歪的?
母亲极力想让自己的声音压过球球的咳嗽,但显然不凑效,球球根本没听见母亲说什么,还是一声接一声地咳,并且开始吐痰。母亲不好意思骂下去,坐了一会,重新睡下。
球球极力忍住咳嗽,或用棉被堵住嘴,减低音量,以免吵了母亲。
母亲很快又睡着了,还有节奏地打起了呼噜。
第二天早上,母亲爬起来便走了。
听说你快当老板娘了,嘿嘿,多关照一下兄弟我呀!很久不来白粒丸店的曹卫兵又出现了,中长风衣挡住了他空荡荡的裤裆,说话阴阳怪气。
你是镇里的,又有些威信,当然是你关照我才对。球球明白曹卫兵的意思,尽量捡些好听的话说。这种套话也是老板娘教的,没想到又派上了用场。
曹卫兵没想到球球会这么夸他,稍微一愣,似乎有些惭愧,但他毕竟早是根老油条,不会因这一句美言而忘形。
我哪有什么威信。一是一,二是二,该怎样,还得怎样。今天来是给你说一声,正月间别忘记准备红包。曹卫兵又狞笑几声,瞅了一眼新来的服务员,并朝她丢了一个飞眼,把服务员臊得一脸通红。
你,要不先吃碗白粒丸,我和你说几句话好么?球球按耐住焦急,仍是笑眯眯地说。
说话么?也行,先来一碗。曹卫兵坐下来。球球舒了一口气,曹卫兵肯坐下来,就有商量的余地,有商量的余地,证明还不至于那么绝决。总之,曹卫兵的屁股能落下来,事情就有好转的可能。
曹卫兵,你知道,明年也不知是什么情况,那时我刚接过来,很多东西都不熟,磕磕碰碰的,也不知是赚还是赔,心里也很担心,要是有人来捣乱,我只有一个人哭了。真的请你多关照关照我,我会很感激你的。球球一半是心里话,一半是言不由衷。
嘿嘿,嘿嘿,你怎么感激我?答应和我好么?曹卫兵含着一嘴白粒丸,还是阴阳怪气。
你就别笑话我了,我只是一个乡里妹子,哪里配得上你们镇里人。球球的脸阴暗下来。说这话时,她有股怨恨,这话并不是真说给曹卫兵听,而是对傅寒和厉红旗说的。
哈哈,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啦,你还算清醒,那程小蝶早就到益阳县城陪人家读书去了,就你蒙在鼓里。不过,傅寒这小子,还真是有那么两下。曹卫兵有意无意,把球球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不过,你是可怜了一点,当初要是和我好,也不至于那么惨嘛。曹卫兵已经喝干了汤。
别提那些不相干的事情了,都过去了,做朋友不是蛮好的么?球球硬着头皮说,心里吞了苍蝇般难受。
做朋友?做朋友还得看和什么人做啦!曹卫兵并不领情。
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球球感觉曹卫兵根本没打算留一点情面。
什么什么意思?装傻啊?破鞋,谁搞啊?送上门都懒得要啦!曹卫兵痛快地骂了一句,总算报了深藏的一剑之仇,捡回了从前丢失的脸面。
破鞋?破鞋?老天,猪日的黑妹!她气得一阵晕眩,在心里骂了黑妹一句。
今天身上没带钱!曹卫兵达到目的,扔下碗筷走了。
球球终于坚持不住,眼泪决堤般哗哗流淌下来。
这一天,球球认识的几个人,好像约好了似的,相继出现在白粒丸店里。
罗婷的大肚子挺得很高了,仿佛肚子里的孩子随时会掉下来。不过她没有像曹卫兵那样,直言不讳,而是含沙射影,指桑骂槐,貌似关心,实是冷嘲热讽,顺带也把老板娘暗底里狠狠地骂了一通。她还很热情地劝慰球球,大意是说,对于打胎这样的事,要像对待负心的人一样,不必放在心上,这一切都不值得你去劳神。一切不快乐都是要成过去的,生活仍然美好,谁要是辜负生活,谁就真辜负了自己,辜负了生命。她还朗诵了一句诗,什么“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罗婷很快乐,看样子已经彻底把不快乐埋进了过去。
对于罗婷的好意,球球心知肚明。她尊重罗婷的大肚子,尊重她练习忍受做一个母亲的前期苦难,尊重和她过去的友情。所以,她咽下了眼泪,微笑着送走了罗婷。她感觉到,她的事情已经在小镇传播开了,有一股不太明朗的力量,马上就要将她从小镇驱赶出去。
毛燕和阿泰会来,出乎球球的意料。毛燕已经好了很多,但脸上已完全失去少女时候的烂漫与机灵,取而代之的是黄褐色的雀斑,浮肿的肌肉,愚钝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