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一会,她说要走,他留她,说你难得来一次,再呆一会,我先吃碗面条,再和你下军棋。她说军棋是什么棋,没下过。他说是工兵挖地雷,简单易学,可以打发一点时间的。于是她就等。他在厨房煮面条,她胡乱张望,并且转到阳台,看见秋天的胭脂河水涨了很多,显得丰满肥大。夜船切开河水的肌肤,船内那一星灯火,缓缓地向前移动。
她呆了一会,有点冷,便回到屋里,看桌面上乱七八糟的书。他看的是和酒有关的书,想必是工作的需要。酿酒,应该是件有趣的事情。她想。就像做白粒丸一样,很多人喜欢,就很有成就感了。他稀哩哗啦吃完面条,一边擦嘴一边摆棋盘,先让她把棋子认全了,再分大小,哪个可以吃哪个,哪个不可吃哪个,怎么走,棋子进了营,就是进了安全保护地带,谁想吃也吃不到的。然后他又讲了一下棋子行走的方法,比如只能直行,拐弯必需停一步,工兵只能挖地雷,炸弹总是和对手同归于尽的。她听了觉得很新奇,感觉他讲的不是下棋,倒像是在说某些富有哲理性的事情。她想他懂的东西真多。
见她都听明白了,他便开始摆旗。一边摆旗,一边说布阵很重要,兵不厌诈,要善于诱敌深入,再干掉敌人,然后安全回营。他把自己的旗摆好了,问需不需要帮忙,并保证绝不动自己已经布好的阵容。她咬着嘴,坚决地摇头。一边认真地调兵遣将,一边忍不住发笑,好像已经看到了敌人中了她的圈套。为了训练她,他让她当裁判。她规规矩矩,并不懂偷梁换柱,谎报军情。第一盘棋她败得惨不忍睹,吸取了一点教训,下第二盘棋时,她已经学会了狡猾,棋盘本来很小,她和他的脑袋都快碰到一块了,手和手更是免不了不时地触碰。不过都会若无其事地继续下棋,好像真的在进行一场胜败荣辱的战争。第三盘棋开始,她在第一阵线放了“师长”,随后紧跟一枚“炸弹”,他用“军长”干掉了她的“师长”,她用“炸弹”与“军长”同归于尽。这时候,外面一阵风呼啸而过,紧接着有大雨“哗啦哗啦”倾盆而下,她惊呼一声,哎呀,下雨了!他从容一笑,说,下雨怕什么,你不专心下棋,你的国土又将沦陷,到时,你只有像李后主那样苦吟“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了哟。她不知他说的李后主是什么,只觉得他念的两句诗挺有意思,或者是他念诗的时候挺有意思,便笑道,还不知谁的国土沦陷呢,你丢了一个“军长”,我只是少了一个“师长”而已。他哈哈一笑,错,你快弹尽粮绝了,就算是有千军万马,也会不击自败呢!你太挥霍了,下一个炸弹,可得算计点用呀!他仍是教她。也不知是他让她,还是确实失掉“军长”后大伤元气,反正第三盘棋他败了。
外面的风和雨,一片混乱。
她有些兴致勃勃的了。他便和她开始下第四盘。这一盘棋,心思似乎都不在棋上,即便是心爱的“司令”被干掉了,也没有谁大呼小叫。这一盘下得很慢,连时间似乎也慢了下来。这时候,他和她才看清棋盘上有两颗脑袋的影子,影子和影子之间不过几厘米的空隙,也就是棋盘上那条河界的距离。他的脑袋再过去一点,就到了她的地盘,同样,她的脑袋再前进一点,就入侵了他的地盘。他和她都没有轻易越轨。他指挥“连长”杀到她的边疆,忽然有点羡慕这颗棋子,它勇往直前,不惜粉身碎骨。她不知是计,以为来者不善,用“司令”轻轻掰掉了他的“连长”,才知杀鸡用了宰牛刀,自己忍俊不禁。他说,“连长”死得其所,做了“司令”的刀下鬼,不枉痛快一回。她觉得他话中有话,有点像那句什么“……裙下死,做鬼也风流”的意思。她把“司令”退回营里,半晌不说话。这局棋到这里,就有点走不下去了,影子和影子在河界上空的空隙,不着痕迹地缩短,拉近。其实只是他,向她这边侵占过来。
外面的风和雨,混乱一片。
她学他,也调动一个“连长”,向他那边冲杀过去。她的手碰倒了他一个棋,正是一枚“炸弹”。
哈,和你同归于尽。她喊道,乐不可支。她原本只是冲过去虚张声势的,没想到那是一个“炸弹”。
你耍赖,看见了棋,不算的,一个小小连长,敢碰别人,不是吃了豹子胆么?他故意逗她。
是你先吃豹子胆的,我只是向你学习。她嘻嘻一笑,得意洋洋。
鬼灵精,学得倒快,看我怎么收拾你。她以为他要动什么棋,没想到他却捉住了她的手。但是,他不知道怎么收拾她,捉着她的手也不知放开,就在河界上面悬着。她脸红了,抽回了自己的手,说,该你下了呢!他便傻乎乎地走了一步棋,心不在焉。你赢了,球球。他说。
还没完呢,生死决战都没到,你怎么就失去信心了嘛?她还是盯着棋盘。
一步棋,即可定胜负。我弹尽粮绝,且无精兵良马,拿什么与你拼?所以,我知道我输了。听起来,他有点颓丧,还有点惆怅。
你在让着我,你明明是在让着我。她低声说。
不,你很聪明,是我轻敌,大意,所谓骄兵必败,就是我这样的结局。
河界上的空隙又缩短几分。
和你在一起真充实,能学到很多东西。她眼里亮光闪闪。
于是,影子和影子,轻轻地触碰到一块,在河界上空连接起来。
外面的风和雨,仍是混乱一片。
球球。他捏起她的手,玩弄她的手指头,并且叫了一句。风贴着河面扫过。
嗯。她答。作为对风的响应,水轻微地涌动。
你可以把指甲留长一点。他沉吟一会,竟说出一句令他自己莫名其妙的话。
不行啊,容易带细菌,再说,做白粒丸时,指甲里填满面粉,不方便,也不卫生。这些话都是老板娘说过的,她正好用上了。
噢,我忘记你的工作了。他意识到总捏着一只手,有点单调,便伸出自己的手掌,和她的手掌比,看谁的手指头长。她便看清了他那双手,大约是因为水,或者其它东西的浸泡,肤色比她的手还要白。她的鼻子隐约闻到酒糟的味道,并从酒糟里分辨出好几种气味来,比如杨梅、大米、小麦、高梁……他的手简直是一片农作场,或者是一个粮仓,一派五谷丰登的好景象。他的手型并不算好看,也不像傅寒的手指那样修长,圆润,完美。但是,那双完美的手,离开了她的掌心,手的温度,也在记忆中渐渐降温。傅寒只是一个名词,他的手只是一件器具,只是片刻间,从她的心底一晃,便模糊了。她很想将眼前这只手放到鼻子底下,使劲地嗅,让气味更浓,更芳香,更真实,更迷人。
外面的风和雨,仍是一片混乱。
外面的风和雨,整夜一片混乱。
这一夜,好像是一幕关于手的展览与欣赏。他和她的手始终没有分开,只是变着姿势,换着角度,背光、逆光、侧影,忽近忽远,忽上忽下,时而整个手掌相贴,时而只是指尖相触,时而手指相交,时而手背相抵,不断地摩挲,滑动,手指在掌心划写。两个人沉默。手和手说了很多话,高兴的,不高兴的,明白的,不明白的,手上的每一条纹路都参与了这场展览,参与了这场谈话。她心里清楚,厉红旗不可能不知道她和傅寒的关系,但是,他了解到什么程度,她不得而知。
除了算命的老奶奶,没有第二个人这么不知疲倦地摸过她的手。但是,手和手的谈话似乎并不成功,它们遇到了障碍,或者是过不去的坎。她首先累了,困了,而风和雨还在继续。你在我床上睡吧,现在很夜,雨又一时停不了。他已经松开她的手,替她打开被子。我翻翻书,天就会亮了。见她不动,他补充一句。你总不能坐一夜吧?咱们各占一边,好歹也可以睡上一觉。她说罢,便和衣上床睡下。他还是翻了一遍书,见她睡熟了,就在她的另一侧悄悄躺下,关了灯,只听得外面的风和雨,仍是混乱一片。
那夜以后,手和手又交流了几次。每次交流的时间都很长。手和手已经熟识了,它们熟悉了对方每一条指纹的走向,浓淡,轻重,长短,粗细,美丑;熟悉了每一条指纹的思想,顾虑,期盼,欣喜。后来,厉红旗终于忍不住了。
你和他,还保持联系吗?在自己的木阁楼里,他问道。本来用“关系”这个词,才比较符合他真实的想法,但他不高兴用,所以就用了“联系”,这么一个普通的,没有太多感情色彩的词。好像用“联系”这个词,就不会触碰到球球和傅寒的感情。她的心蓦地一跳,只是摇了摇头。她被最近的事情搅乱了,傅寒这个人,像一个梦境,被她遗忘,并变得模糊的梦,越来越不真实,他像老奶奶嘴里的一个词,远去了。是没有割断联系,还是没有保持联系?厉红旗一定要她说话。
他走的时候,我都不知道,哪里还有什么联系?球球并不说傅寒走后的来信。
那你,是不是还……想他?厉红旗又问。
她想了想,又摇了摇头,说,不至于那么傻,明知道没有结果的。
他似乎对她的话感到满意了,停止了发问,说,到河边走走,凉爽的感觉应该不错。她说河边太冷,不如下军棋算了。但是,第一盘旗才开始走几步,整盘棋就乱成一团麻。她也不知道,怎么忽然间就在他的怀里,他的嘴唇就那么压过来了。她还主动张开嘴,伸出了舌头,双手圈住了他的脖子。与傅寒短暂的恋情,在行为上居然受这么大的影响。她为自己的熟练暗自吃了一惊。紧接着她被他的肌肤灼伤了,整个人焚烧起来。他比她更熟练,从接吻开始,所有的动作没有一丝生硬,显得非常连贯与融洽。他触动了她身上最敏感的疆域,在她的默许下,侵占了她最神圣的领土。她倒下了,像旗帜倒在自己的山头。完后他有点闷闷不乐,还悄声地叹了一口气。她没发觉,低着头收拾自己。这件事本来就进行得匆匆匆忙忙,这会儿像打碎了碗似的,心里有一小片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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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嫉妒坏了事
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冷空气入侵,气温骤降。小雨夹雪,风里带刺,街上行人无不藏头缩脸,面色泛青。有时候,索性只有雨和风,在街面恣意嬉戏,没人有兴趣参与它的游戏。小镇像个突然成熟的孩子,用一双沉默的眼睛,忍受着寒冷的挑衅。再过一段时间,天会更冷,所以,对于季节的变化,人们无不习经为常。不过,小镇又出了一件怪事,一向乐呵呵的毛燕变傻了。人们首先是在发廊发现了她的表现反常。她心不在焉,总是找错钱,还敞开放钱的抽屉,翻来覆去地数。再过几天,发廊就看不见毛燕的影子,她躺到医院里了。
某个下着毛毛细雨的黄昏,毛燕从娘家回来,还在桥西街头的时候,便模糊地看见断桥上站着一个梳两条长辫子的姑娘,她靠近左侧桥栏,一身黑衣,面孔煞白,身段和长相,看上去都像球球。毛燕肚子有点大,因而走得很慢,她走得慢,其实也是不想和球球碰面。她仿佛看到姑娘朝她笑,姑娘嘴里没有牙齿,黑洞洞的,像一口枯井。姑娘好像在桥上站了很长时间,头发被毛毛细雨淋湿了,雨珠子顺着她煞白的脸往下流。毛燕磨蹭着,姑娘就是不走,她只好低着头,用伞遮住了自己,若无其事地往断桥走去。桥上的雨和风明显不一样,毛燕猛地一阵哆嗦,不由紧缩了脖子。为避免和姑娘碰撞,毛燕走的是右边,但是她仍感觉她的伞碰到了姑娘。那种碰撞很奇怪,并不像碰到某个实体身上,倒像是被风撞击了一下。这个时候,她不得不抬起头,转过脸,想勉强和姑娘打个照面。但是,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再迅速往后扫一眼,也没有人,于是她又原地转了一圈,仍没看到姑娘的影子。消逝得如此之快,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姑娘长了翅膀,二是姑娘跳进了胭脂河。但显然人不可能长翅膀,跳进胭脂河里,应该会发出巨大的声响。毛燕在桥上愣了半天,心想眼睛花成这样。这时,黄昏跳进胭脂河,渐渐地沉了下去,天黑了,只剩下伞顶上针尖般细密的雨声。
经过白粒丸店,毛燕本想特意问球球,她刚才是否到断桥去了。结果白粒丸店打烊了,只有黑妹一个人,正在装木板。毛燕问球球到哪里去了,黑妹似乎一肚子气,说她到哪里去,又不会向我请假,我又不是老板!毛燕就说,球球今天穿的什么衣服。黑妹想了想,说,黑的吧,不对,好像是灰的,我不记得了。毛燕急了,说你再想想,她梳辫子没有?黑妹摇摇头说,她的头发好像是盘起来了,因为怕辫子掉进炉子里。黑妹这种模糊不清的说法,把毛燕气得咬牙切齿。
明明是她,偏装神弄鬼!毛燕嘟囔一句就走了,回到家便和阿泰吵架。她居然骂阿泰跛子。阿泰气急败坏,打了毛燕一耳光,骂了一句“乡里鳖”。毛燕便摸出一瓶似乎早已藏好的老鼠药,对着嘴就灌。阿泰脚不灵便,手却很快,一挥手就打掉了毛燕手中的小瓶,瓶口在她的脸划出了一道血口。毛燕已经失去理智,换了一个人似的,和阿泰不顾死活地撕打起来。到医院后,毛燕语无伦次,只是不断地说,我要像球球那样,像球球那样活,像球球那样活。毛燕的话令阿泰和其他人莫明其妙。没有人觉得,球球活得比毛燕好,毛燕比球球活得差。至少毛燕嫁了好男人,贵为人妻,将为人母,生活稳定有序,这哪是白粒丸店的服务员能相比的。即便是球球本人听到毛燕的话,也会糊涂。因为阿泰出手及时,毛燕并没有吞下老鼠药。但是,毛燕已经傻了,真的傻了。没有人再去为她的话过多的费神。阿泰找过球球,他想知道毛燕变傻前,是不是和她见过面,谈过什么话。球球确实不知情,因而无可奉告。
黑妹私下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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