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走了一段山路,过了旧木桥,一眼便望见自家屋前的地坪上,母亲正在干活,手臂一甩,一扬,大约是在把稻草往地坪上撒开。在母亲扬手的时候,她猛然记起来了,她在梦中闻到了一股熟悉的、亲切的、温暖的、激动人心的味道,那就是花母猪的乳香味。它们,从老奶奶的身上散发出来。这真奇妙。她真真实实地闻到了,一点也不像梦。端午节的晚上,她也闻到了县长身上散发出来的花母猪气味,她的鼻子永远不会闻错,在成千上万种飘浮的气味中,她都能准确无误地捕捉到那股亲切的味道。她怀念,她渴望,她困惑。难道,女人的身上,都有这种味道吗?若真是这样,为什么偏偏母亲就没有呢?县长,好些天没看见县长,也不知她躲到哪个角落捉虱子去了。球球现在也没有时间去想县长的问题。母亲忽然能起床,并且能若无其事地干活,球球本来是感到惊讶无比,但这种惊讶被梦中的气味覆盖了,冲淡了,因此,球球走到母亲面前,表情平静,好像母亲从来没有闪过腰。
老子生你的时候,你脚先出来呢,差点把老子的命也要了。毛四阿婆说,过了这一劫,就没事了,以后也没事了。母亲用铁叉把地坪上的草堆拨来拨去,也不看球球一眼。球球头一回听母亲说“老子生你的时候”,这一次她惊讶了。你从来没说过,我是你生的。上回,你说我是乱坟堆里捡来的。球球有点赌气。老子昨天夜里做一个梦,就是梦见老子生你的时候,你脚丫子先出来,掐你一下,半天才哭出声来,像头猪那样嚎叫。山里头奔出一头怪物,要抢你,老子拼命地喊,一喊就把自己喊醒了,醒来,腰居然也没事了。母亲说得神乎其神。
是什么样的怪物呢?球球接过母亲手中的铁叉。
披头散发,脸面黑糊糊的,看不太清楚。要是让那怪物把你夺走了,老子不是白养你十几年了么?母亲说得不着边际。
球球听得糊涂,也不想问什么。她知道,梦就是这么怪诞,且乱七八糟的。人一会儿会飞,一会儿被人追,一会儿在水底里,一会儿在黑暗里。有的梦醒来便忘记了,有的总是在脑海里萦绕。那是人希望在梦中得到一点启发,找到一些暗示。她也想告诉母亲昨夜的梦。但是她没敢说,怕这个梦泄露了她的情感秘密。她其实也不愿意说,因为母亲从来就没有把她的话往心里去。
母亲心满意足的进了屋,留下球球一个人在地坪里撒草。她学母亲的样子,手一甩,一扬,稻草飘散,草尘乱飞。她边干活边四处张望。两只好斗的公鸡在猪圈里打架;屋前的溪水,在阳光底下,闪烁粼粼波光,一眼看不到头;对岸的青山,挡住了那面的世界。
她歇了一会,闪身进屋,看不清屋内母亲在昏暗中忙什么。她想喊“妈妈”,并和她说说话。她想告诉她,过完年,她就可以当白粒丸的老板,那时候,就接她一块到镇里帮忙。她在母亲侧面站住,咽了咽口水,她喊不出来,她从小就不习惯喊“妈妈”。因此,所有的话,都卡在“妈妈”这个词后。但是,只要不是在母亲面前,“妈妈”这个称呼,她很容易就喊出来了。比如在她哭的时候,她会喊“妈妈”;比如她想喊老板娘“妈妈”,小时候的花母猪,她觉得它也很“妈妈”……此刻,她依然无话,垂着手,还是小时候等着母亲训斥的样子。
她忽然觉得母亲老了,真的老了,孤独的影子,被昏暗包围,被昏暗包围的影子,真的孤独。她忍不住将手伸进自己的口袋,她的想法是,从里面掏出一些钱来,交给母亲。但是,她的手空着退了出来,因为,口袋里是空的,昨天才把钱给了母亲。
为什么不能趴在母亲的膝头,为什么不能靠在母亲的背上,为什么不能圈着母亲的脖子,撒娇,寻找母亲的安慰,同时也给母亲安慰?她站在母亲身边,像是母亲的影子。母亲坐在那里,像她的镜子。一瞬间,时光倒流,她和母亲都似乎掉进了“过去”这条河里。
她等母亲说话。
沉默。太阳在木格子窗外流动。鸭子在溪水里欢叫。一瞬间能听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
还愣着干什么,快回去,少做一天,就要少拿一天的钱。母亲说。球球以为母亲会跟她讲一些她小时候的事情,母亲说的却是这么一句。她便仍站了一阵,才失望地转过身,缓缓地经过母亲,跨过门槛,人像某种物体,猛然被抖落在太阳底下。
从梦到老奶奶那夜开始,球球便充满了莫名其妙的惶惑,并且总是觉得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好像有什么东西遗忘在家里,或者说那次回家,她原本是要办一件什么事,却忘了办。她只是两手空空地回去,又两手空空地回来。这种遗忘和惶惑的感觉,折磨她,困扰她,并使她心头的空洞越来越大,越来越空,越来越冷。她不知道生活中哪一个地方出现了漏洞,残缺慢慢地扩大,似乎快要崩裂,这种快要崩裂的紧张,又形成了另一种精神压力,使她一天到晚神经兮兮,患得患失。她不知不觉形成一种习惯,只要有一点空闲,便会不由自主地回忆那个夜晚的梦,拼命想让那些恍惚的东西清晰起来,她坚信那里面隐藏着一些关于她命运的启示。可是那些梦景,就像水草那样摇曳、柔韧、光滑,它们的姿态挑逗并且嘲弄,得意并且神秘。她依稀地看见它们,像光影。她捕捉不到它们。它们有时像鱼一样,纷纷撞进她回忆的网,然后像水一样从网孔里漏出去。她便是一个收了空网的渔夫,不得不带着讪讪的心情,一次又一次地撒开那张网。也不知是天气的变化,还是情绪的原因,她胸口里那台风箱的噪声更大了。她嗓子里有一种声音,听起来,好像随时便会咳嗽,并且是剧烈的咳嗽。但是,这只是她呼吸的声音,且慢慢地匀称,平缓,规律起来。
电影院陆续来了几场好看的电影。小镇的人潮,也是一浪接一浪。黑妹比任何人都更热衷于传播消息,并津津乐道。她在这个小镇子里,生活得有滋有味,这个小小地方,在她的世界里,充满了无穷的乐趣。黑妹的母亲来过店里,见女儿工作还不错,似乎挺放心。又见黑妹和球球这样文静的女孩子在一块,也盼着她能受球球的影响,懂事些,斯文些,因而免不了向球球美言了几句,嘱咐几句。黑妹一壁听,一壁朝球球挤眉弄眼,然后敷衍了母亲几句,就把她打发走了。
上回厉红旗找你,你找到他了吧?黑妹漫不经心地问。
是吗?哎呀,我搞忘了!球球这才想起这件事,或许这也是所有遗忘感觉中的一份,忽然间拾到了,不由得流露出一丝欣喜。
不会吧?你不用故意这么讲,我知道厉红旗又找过你了。黑妹有点狡黠。
我今天晚上就去酒厂,问一问他。球球看着街面,她仍在寻找遗忘的东西。不同的脚与不同的鞋,在街面上穿梭游移,把她的目光带过来,带过去。黑妹看球球不像说谎,觉得自己没事找事,反倒提醒了球球,便“嗯”了一声,有些后悔再次提起厉红旗。
两人正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罗婷来了。罗婷的肚子先挺进来。因为怀孕,她脸上浮肿,未婚前的那股清澈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含辛茹苦的神情。面色也不好,更为不好的是情绪,分明是红着眼睛,带着怒气。
婷婷,好久没看到你了!球球高兴地招呼,眼睛盯着罗婷的肚子。对于罗婷这个隆起的部位,她感觉非常奇妙,她想到自己,如果不上医院,那么肚子也会这样地挺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很重,像背二十斤红薯那么辛苦。黑妹也很热情,她还大胆地伸手摸了摸罗婷的肚子,问她未来的宝宝是男孩还是女孩。
罗婷一概不答,只说找那个不要脸的老骚货,老差货,老婊子。这些话从罗婷的嘴里嘣出来,把球球怔住了,她不明白,以前那个写诗的罗婷,浪漫纯情的罗婷到哪里去了。接着她的心格登一下:罗婷发现了老板娘与林海洋的关系。
球球明知道林海洋未结婚前,就和老板娘勾搭上了,却没有告诉罗婷,从这点来说,她觉得有些对不起罗婷,好像自己是这件事的同谋。
婷婷,你骂谁呢?球球明知故问。她想拉罗婷到凳子上坐下,罗婷稳稳地站住了。
还有谁?这是什么店,是婊子开的店!自己男人不在家,就蹶起屁股到处发骚!罗婷继续骂。她的声音不大,似乎并不想有人围观,只是想把一个消息告诉大家。
婷婷,老板娘到县城去了,有什么误会,等她回来再好好说嘛!黑妹反应快,嘴也快。
是啊,婷婷,有什么误会,等老板娘回来,再慢慢说清楚。球球附和。
罗婷因为愤怒得到不发泄,而且还要极力控制发泄,整张脸便扭曲了。她不得不在凳子上休息了一会,眼睛四处张望,老板娘不在,她只好用目光狠狠地刺向每一样属于老板娘的东西,连老板娘雇用的球球与黑妹,也不能逃过她目光的攻击。她似乎已经失去理智了,眼神有一种扑上猎物就想撕咬的凶狠,她的手却放在肚子上,这使她看上去还心存顾虑。她坐在那里,直到眼里的怒火渐渐熄灭,转而分泌出一种晶莹的液体,在浮肿的脸上爬行。当她在脸上擦拭,她的手也是浮肿的。她离开的时候,挪动笨重的身体,整个人都是浮肿的。
看着这个浮肿的背影,球球一个人傻愣了很久。
后来思维就跳到厉红旗那里,厉红旗抹掉了关于浮肿的影像。
从枫林桥西端开始计算,到桥西街道尽头,也就是酒厂门口,有失恋的人用脚步统计过,共有三百零三块麻石,一般人三步能横跨两块,因而也能计算出所行走步数,也就能测量出桥西街道的大约米数了。桥西尽头,厉红旗所在的那个国营酒厂,有将近一百个职工。酒厂的效益,像酒鬼半清醒半迷糊的状态,是半死不活的。麻石街道直通酒厂,穿过酒厂大门,倒像酒厂把麻石街吸纳进肚子里,反过来,麻石街又像酒厂吐出来的一条长舌头。这个酒厂,是全镇为数不多的砖块水泥建筑之一,数丈高的烟窗里冒出的白烟,或者蒸汽,盘旋在枫林镇的上空,这种现代化气息,反倒使小镇有几分虚幻。
球球先到自己的住处呆了一会,天完全黑下来时,才慢吞吞地上了街。上了街也不急于往厉红旗那里去,只是一个人漫无目的地数着麻石板。她还是在拼命地记忆。桥西这边本来冷清,这会儿街上更是没什么人影。这边的房子比桥东的陈旧,没有什么店铺,没有店铺里的灯光影射,因而街上也没那亮堂。小胡同倒是很多,从街面忽然伸直过去,使街道像一条长了许多脚的蜈蚣。胡同里偶尔会有一只猫敏捷地穿过,或者有一只狗,对着墙角撒尿。球球就住在其中的一条胡同里。刚才出来的时候,她闻到秋天潮湿的霉味,厨房里飘出来的饭菜香味格外诱人,这两种气味混合在一块,她就产生了躲在被子里倾听风雪的欲望。
是这样啊,躲在被子里,什么也不想,听风找不着家似的,呜呜地哭,温暖被子里的她,就觉得安全,踏实,像躺在猪圈里。想到猪圈,就想到花母猪的气味,想到花母猪的气味,就想到县长和算命的老奶奶。但是,她只是从她们身上闻到过一次,就一次,这使她回想起来,便怀疑是一种错觉,鼻子的错觉。她不得不回重新回忆,然而气味这东西,远不如具体景象这么好把握,视觉里的东西,总是形象的。因此,她似乎在一瞬间求证了,然而,在另一瞬间,她又否定了。但是那种亲切的、令她心颤的感觉还在,真真切切,且是温馨可触。
她迷糊了。
她迷糊地在街上来回地数麻石板。她重新想到了那个梦。梦里头那个叫“许文艺”的名字,冷不丁跳进脑子里,她立即想到枫林里的那棵树,那些刀刻的文字,那隐藏的不为人知的故事,它们为什么跑到梦里头来了,并且像一个谜一样,在等待她的解释。被遗忘的事情,又记起了一丁点,她有点高兴。于是又想了一些关于许文艺这个名字,及这个人的事情。按自己的想像来塑造她,并且想像她是一个美丽温柔的女孩。
球球心里又有了找老奶奶的想法。
似乎所有的谜都从老奶奶那里诞生,而谜底也都在她那里潜藏。她总在黑暗中,别人看不到她,她便像上帝或者神一样神秘。连程小蝶和她奶奶一样,也很难被别人所了解。球球一路想,脚不由自主地朝程小蝶家走去。
不过,程小蝶家没有人在,她摸到门上一把冰冷的铁锁。折回来后,她去了厉红旗的住处。厉红旗在刷牙,嘴里一口白色泡沫。他在这个时间里刷牙,她觉得很奇怪,便问,你刚起床么?厉红旗一笑,含着一嘴泡沫说不了话,拼命打手势示意她先坐下来,自己跑到厨房咕噜咕噜把嘴里清理干净了,才用毛巾擦着手走出来。
你说对了,是刚起床。昨天夜班,所以白天就睡了一天。刚洗完脸刷完牙,厉红旗的那张脸显得非常干净。
幸亏我转了一圈才来,否则就吵醒你了。球球小心地坐在一把竹椅上,屁股感觉到竹椅的冰冷。
听说你妈生病了,好些了么?他问。
是的,前些天她上山锄地闪了腰,起不了床,过两天却忽然好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一五一十地告诉他。就母亲的病谈了几句,她才记起到厉红旗这里来的目的,便问道,听黑妹说你到店里找过我,有事么?他愣了一下,似乎才记起来,说,噢,好些天前了吧,我是顺路看看你在不在,没有什么事情。他说得很随意。她就纳闷,因为黑妹的语气,好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但她没再提黑妹,也只是随意地“噢”了一声,就不知说什么好了。
过一会,她说要走,他留她,说你难得来一次,再呆一会,我先吃碗面条,再和你下军棋。她说军棋是什么棋,没下过。他说是工兵挖地雷,简单易学,可以打发一点时间的。于是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