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长是有心事的。球球想。
不过,爱情到底是什么滋味?像白粒丸一样香,吃过还想吃,总也吃不腻的东西么?毛燕每天吃完,都要给师傅阿泰带上一份,说明爱情就是这么一个东西。但是那个小学教师既然喜欢罗中国,为什么又不肯嫁给他呢?等于她只顾自己吃白粒丸,从来也不会想到给罗中国带上一份。一个人吃好东西,有什么意思。吃白粒丸时,球球总梦想着像毛燕那样,能给一个人留一份,或者一块儿吃。于是球球又想,好吃的白粒丸如果放久了,就变了味。罗中国是吃了变味的白粒丸,所以他才这么不舒服。但是变了味,干嘛还要去吃呢?换新鲜的不就行了么?如果是开始没发觉,吃着吃着发现变味了,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人在饥饿的时候,往往是来不及品尝味道的。
别担心,过一段时间就好了。球球胡乱想着,就脱口而出。好像罗中国真的是吃了变质的白粒丸。
你谈过恋爱?球球的说法让罗中国有些吃惊。
唔……没……没有。球球结结巴巴。
罗中国摆摆头,没说话。
从罗中国家出来,天快煞黑了。球球低着头走路,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罗中国的身体一直是向她这边倾斜着的。罗中国的手碰到她的手臂,后来一直没有挪开。屋子里不太明亮,她能感觉到罗中国的眼睛,有一阵子粘在她的身上。
罗中国是镇里的人,如果他想娶我,是不是可以嫁呢?球球这么想,这么走。穿过丁香街,快进胡同了,还没想到答案。眼前晃动着一件粉红的毛衣,那是老板娘的,挂在衣架上,正被风吹得一晃一摆的。一股很“妈妈”的温情又从球球心里升起来。
和老板娘聊聊去!球球这么想,身子已经左拐,脚已经朝老板娘家里走去。老板娘家住得很深,楼上楼下两层。楼下关着。球球就从外侧的楼梯往上走。边走边想,怎么开口和老板娘谈这件事呢?就说假如,假如有这么一个镇里的人,想娶我,嗯,像罗中国那样的人,我嫁给他可不可以呢?正想到此处,球球就听到一阵咂吧与呢喃声。她站住了,听了一下,只觉含糊不清,她心跳得急了些,想离开,却又忍不住透过木格子窗户往里面看。这一看不打紧,看得球球大气也不敢出,贴在墙上动弹不得。
球球也没看见人,只看见一个黑屁股压在一只白屁股上,白屁股被压得很扁,像压瘪的乳房那样,不甘心地弹跳。球球也不知那是在干什么,只觉得脸上一阵发烧。她情不自禁地凑得更近,只听见一阵像花母猪那样的“哼哼”声。下面的人,被枕巾蒙住了脸,只有脖子以下的部位裸露在外;上面的人,球球只看清了屁股,脊背,后脑勺,以及像木桩一样撑着的手臂。有只黑手正狠劲地推揉一堆雪白的东西,并低了头,脸贴了过去,嘴里发出咂吧咂吧的声音。
“咣当”一声响,窗户上的一串干玉米掉了下来。
球球一阵惊慌,抬脚便跑。
屋里人更是惊慌。
白屁股一把推开了黑股屁,一身白肉的老板娘迅速站起来,扯件长睡衣往身上一裹,朝门前疾奔,只见球球像阵风似的从地面刮过,身体一拐,消失在胡同里。
哈哈哈哈。老板娘关上门,闩好,低下嗓子打一阵狂笑。
什么人?什么人嘛?黑屁股林海洋刚套上一条裤腿,停止了手头的动作。
是球球,那小妹子。老板娘脱掉睡衣,一堆肉跳了出来。
那完了,她要告诉罗婷,那就完了!林海洋已经萎了。
瞧你,咱这是把她吓坏了呢,她哪里知道这种事情,更别提开口说出来了!老板娘胸有成竹。
我就不信,这么大一个姑娘,会什么都不懂。林海洋狐疑,顺便想像了一下球球少女的胸脯。
你看你,说说就痒痒了?老板娘醋意地盯着林海洋的下身。
林海洋真有点来劲了。
姑奶奶,这不都是你挑逗的么?它喜欢的是你呀!林海洋双手圈住老板娘。
得得得,你也不用掩饰,它的心思,我能不知道?我又不是小女孩,还跟你吃这份醋。老板娘媚笑一下。
这就对啦,它对你是顶好的了。林海洋蹭她,心里很轻松。
你就当我是球球,来呀,闭上眼干我呀。
林海洋被老板娘一句话说膨胀了。
黑屁股又紧紧地压上了白屁股。
惟一的办法,就是拉球球下水。老板娘在林海洋的身体下忽然说了一句。
在百合街和玫瑰街的交界处,新开了一个服装店。店面不大,衣服不多,因为店主是一对年轻的姐妹,所以很是热闹。小镇里那拨游手好闲的年轻人,更是那里的常客。两姐妹球球见过,到店里来吃过白粒丸。后来几次,曹卫兵携了那个做妹妹的来,两人挺亲热,似乎相好有些时候了。那做妹妹的并不知情,有一个镇里男孩喜欢自己,觉得有些荣耀,也和曹卫兵一样,拿斜眼看人。
球球不在意这些,暗底里松了一口气,心想姓曹的这下应该安份些了吧。没想到早上开门时,竟看见一只白鼠,也被敲碎了头,白毛被血染成了红毛,尸体龇牙咧嘴。这一次,球球惊叫起来,眼泪就在眼眶里转,再一次感觉那姓曹的不是个东西。
县长从梧桐树下走过来,嘴里念念叨叨地把死老鼠提走了。
球球发现十六块木板上,每一块都溅了血滴,便寻思着要不要告诉老板娘。但是,又怕老板娘怪她惹事,一气之下,把她解雇了,有些得不偿失,因此也就只有默默地忍耐。又见县长从容地替她解决死老鼠的问题,心里觉得有县长在,有了些依靠,稍微有些踏实。
县长每天晚上睡在梧桐树下,好似每夜守护着她。
球球对县长心存感激。于是每天藏好一碗白粒丸,到夜里七八点钟的时候,端出来给县长吃了。也不知哪一天起,她敢靠着县长坐着,并不畏惧地和她说话了。
县长,夏天就要来了,天气不那么冷,你也不用穿那么多了。球球说,把空碗放一边。球球悄悄给县长洗过衣服,县长身上的气味不那么浓,梧桐树下的旧棉絮也撤掉了,给她在别处捡了一张破席子铺了,县长的窝干净了许多。
夏天就要来了,不用穿那么多,不用穿那么多。县长像个回音壁。
呀!县长,你能和我说话了?球球惊喜地喊。
夏天就要来了,不用穿那么多,不用穿那么多。县长重复。县长抱着自己的膝盖,把自己像摇篮一样地摇。
哼,还这样。失望之余,球球故意生气。县长不断地摇自己,摇得球球脑袋发晕。县长身上有股味道,不难闻。什么味,球球说不上来,似曾相识。她喜欢闻。她从小对气味敏感。尤其是臭味,她的鼻子一直习惯,从不排斥。相比,她倒觉得比毛燕身上的花露香水好闻。县长呵呵傻笑,亮出自己的白牙齿。县长似乎知道牙齿是球球最感兴趣的地方,因而从不悭吝,总是完整地向球球展示。
白天热闹的街道,到夜晚冷清得肃穆,慢慢地沉下去,就像永远不会醒来。偶尔路过的人,只看见梧桐树下,两个灰糊糊的影子。没有谁在意。脚步零落地一路响过去。有时是一双人造革皮鞋,鞋跟把麻石板街敲得很脆,一下接一下,满是节奏;有时是一双被趿着的鞋子,就会吧嗒吧嗒地,很有动感;有时一双脚会没有声息,像一只猫,贴着路面慢慢地移动。人,是镇子里的也好,乡下的也好,都在夜晚向他的归宿走去。
球球望了望头顶,梧桐树叶密密麻麻,挡住了天空,像一朵浓云罩在头上。飞虫扑打在树叶间,发出沙沙的声音。
县长,下雨的时候,你躲在哪里呢?与其说球球在问县长,还不如说她在问天,问树,问自己。
夏天来了,嗯,不用穿那么多,不用穿那么多。县长不断地念,不断地摇,似乎将这样永远念下去,摇下去。
县长,如果镇子里有一个像罗中国那样的人要娶我,我嫁不嫁他呢?那回我想问老板娘啊,可是我到她家我看见两个光屁股,我吓跑了。老板娘有时像“妈妈”,可是她家有两个光屁股。一个黑的,一个白的,贴得好紧。球球不断地说,她也不指望县长能回答她。
罗中国说红丝巾好漂亮啊。当然了,不漂亮我会喜欢么?不过,夏天很快就要来了,我也只有等秋天来的时候再围了。县长,你知道吗,毛燕和镇里的理发师阿泰好了,她说要嫁给他呢。球球说着说着,忽然又看见两道白光,县长正盯着她的脸。球球连忙捉住县长这两道白光,急切地说,你听到了吗,县长,毛燕说要嫁给阿泰呢,她嫁了,我是不是就少了一个人玩了呢?
县长的目光仍是呆滞的,球球不明白她的眼白为什么那么大,或者县长的眼睛原本就是大的。
呵呵呵呵……嫁给他,嫁给他,九九那个艳阳天……县长说着说着哼起了歌,球球渐渐感到困倦,上下眼皮直打架,她打了个哈欠,说,睡吧,县长,明天再聊。
一连下了几天雨。
乡下人不怎么上街,街上就显得冷清许多,各店铺生意相对清淡。自家有门面摆摊的,搭起了防雨的塑料天棚,有的是稍贵些的纤维质地,且有红一道,蓝一道的纹路。两边的雨棚成为临时的房子,人在下面站着,就听见并不急骤的雨在头顶上叭叭作响。有的棚顶会积一小汪水,店主感觉快承受不住的时候,用棍子朝天棚顶几下,水就“哗啦”一下,向街面倒泼。街上行走的人都没有几个,买东西的更少,所以生意仍是清淡。但店主并不烦躁,知道这该下的雨总得下,该停时也就会停,于是东家和西家聊天,这人和那人说笑,或自己嗑着瓜子儿,看着雨水发呆。理发店的生意也莫不如此。乡下人本来剪头不勤,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花那几个钱,近乎奢侈地享受刮胡子、掏耳朵的服务的。镇里的年轻人,在这样的雨天,也不知道做了发型干什么。看电影院的也没几个人,精心打扮完了无处可去,没有可以展示的机会,所以雨天理发做发型,也算是白费心机。这个时候,阿泰就很清闲。因为进理发店的,大多是等着阿泰那双手。阿泰清闲了,毛燕也轻松了。扫尽地上的发屑,把毛巾清洗完了,再理顺了烫发的夹子,毛燕就真的无事可干了。
把我们的“阿泰发廊”开在对面怎么样?白粒丸店火,也能带些生意。我跟罗婷他爸谈过,到时把图书租借给撤了,出租给我。阿泰嘴唇太厚,说起话来挺吃力。但毛燕听得很开心,阿泰说着那些字句,像一只鸟,衔来枝丫和泥,垒起了她们未来的窝。
当然,我们得先结婚,你是我老婆了,我就放心了。阿泰好像发现他们的窝有一个小漏洞,紧接着塞上一句。
你是师傅嘛,我敢不听你的么?毛燕撒娇。有种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温顺妩媚。
那时你就是老板娘了。阿泰说。
是阿泰的老板娘。毛燕笑嘻嘻地纠正。然后,两个人的四只手交缠着温存了一阵,似乎是对来生活的摩拳擦掌。
师傅,哦不,阿泰,咱们给球球介绍一个对象吧,她挺可怜的,她爸那么早就死了,她妈成天就知道要钱。毛燕已经有足够的心思替别人操心了。
找镇里的可不太容易,你觉得杀猪的张老二怎么样?他应该是赚了些钱的,乡下也盖了新房子。那个张老二年龄和阿泰差不多,剃头总找阿泰,好像还挺讲究的,所以阿泰一下就想到了他。
不行,不行,那张老二是乡里的,还长个瞟眼,萝卜花,球球肯定不喜欢。毛燕立即把张老二否了。
镇里摆烟酒摊的李老头的大儿子怎么样?阿泰又说。
二儿子还差不多!大儿子买东西连账都不会算,比县长好不了多少。哼!毛燕对大儿子报以轻蔑。
二儿子,那二儿子一表人才,怎么可能要个乡里妹子!阿泰脱口而出。
毛燕愣了一下,阿泰这话她听着有点别扭。
阿泰似乎也发现自己说错了话,脸上闪过一丝不安。
我去球球那里玩一会。毛燕说走就走,冒雨跑进了白粒丸店。
毛燕,你来得正好,快来教我,怎么系成蝴蝶花。球球摆弄脖子下的丝巾。雨不大,毛燕跑得快,只乱了一绺头发。毛燕帮忙系了个蝴蝶结,手法对了,但系得不好。球球才发现毛燕没有心情,嘴嘟嘟地翘得老高。
挨师傅骂了?球球逗她。
师傅才舍不得骂我呢!毛燕忽然笑了,收回翘起的嘴,恢复一颗白粒丸的自然状态,然后像头一回看见球球一样,将她上上下下地打量几年回合。
看什么嘛?不认识么?毛燕把球球看得莫名其妙。
看一看谁配你比较合适啊!刚才正和阿泰说要给你找对象,把你嫁了呢!毛燕很认真。
你嫁你的,拿别人打趣什么!球球装得更认真。
镇里杀猪的张老二应该是赚了些钱的,虽然是乡里人。家里也盖了新房子,是个好人。毛燕把阿泰的话搬过来,自己又添了一点。
啐!球球简短地应答。
摆烟酒摊的李老头的大儿子,比你大五岁,地地道道的镇里人。怎么样?毛燕又问。
脑子有点不清白的那个李傻?球球表情极为夸张,似乎疑问一经证实,她的笑立马就要喷发出来。
不傻吧?老实得过分就是了。有点想法么?毛燕并不觉得好笑。
球球终于把笑喷出来,笑完就揪毛燕的耳朵。
好你个毛燕,我是收破烂的吧,存心捉弄我,一会是杀猪的萝卜花,一会是弱智的李傻,你怎么不算上那扫厕所的?球球并不真生气。
镇里一表人才的后生伢子,哪个会要乡里妹子嘛!毛燕脱口而出。毛燕被自己的结论吓了一跳,这才发现,原来阿泰说得很有道理,只是她刚才有点难以接受罢了。
是吗?乡里妹子就只能找镇里的萝卜花、傻子、跛脚、聋子、瞎子吗?球球不服气,不小心把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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