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可以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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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可以文集-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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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长头上包着一块朱红色的丝巾,脸上有细密的笑容。走了几步,县长把丝巾扯下来,在空中挥舞,喊几句口号,再小心地把丝巾叠好,揣进口袋。

  球球忘记了县长的牙齿,她被那条红丝巾吸引了。小镇上没有那样的丝巾买,也没谁围过那样的丝巾。县长她从哪里弄来这么漂亮的丝巾呢?不管哪里弄来的,球球很喜欢。这个季节,正合适系那样的丝巾,再过些日子,天一热,就只有等秋天了。整个下午,她都在思索,用什么跟县长交换丝巾,才不至于让人认为,她占县长的便宜,比较公平合理,而县长又很愿意呢?

  一个肥胖的女人,几乎是倒退着走到了店门口。她宽厚结实的臂膀撞到门框时,目光才从县长身上收回来,到她完全掉过头来,才发现面前没路,不得不一步跨进店里。

  ……你怎么来了?肥胖女人刚稳住脚,球球见是母亲,喊了一声,把肥胖女人吓一跳。肥胖女人定定神,见面前闺女浑身上下干干净净,小胸脯也挺了一些,喉咙里也没有了拉风箱声音,忽然觉得有点陌生。她走了远路,东张西望间,还有些气喘吁吁。

  你先坐下。球球又说。

  母亲在凳子上坐下来,把白粒丸店实实在在地看了一圈,拍拍裤腿的尘土,说,你大嫂又生了一个儿子。

  你先吃碗白粒丸,很好的味道。母亲拍得很响,球球没听清母亲说什么。

  你大嫂又生一个儿子。母亲的裤脚拍干净了,再把两只手拍了拍,重复了一遍。母亲一身的肥肉堆在凳子上,很有些无可奈何。

  我还要二十天才发工资。球球低下了头。球球知道母亲的身体也不太好,那么胖,是虚胖,一个空架子而已。球球也看到了母亲头上的白发,用不了几年,肯定会和县长一样满头花白。

  再吃一碗吧。见母亲一阵风似的,把一碗白粒丸扫光了,球球知道那点东西在母亲的肚子里只是垫了个底儿。第二碗母亲吃得很慢,她似乎才开始认真品尝,又似乎是舍不得那么快吃掉,或者说怕吃完了,两只手闲着不自在。毕竟是镇上,不是自家猪圈和那个熏得发黑的厨房。母亲一粒一粒地吃,那么小的丸子,母亲的嘴巴那么大,刚张开就把它吞没了,轻易得像海里的浪头打翻、并且吞没一页小舟。母亲还煞有其事地咀嚼一会,以至于咀嚼得有点做作。那么小的丸子,仔细一想,其实只够塞她的牙缝。一碗白粒丸毕竟数量有限,母亲终于吃完了。她用最后一口汤漱了漱口,并吞了下去。

  这是二十块钱。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了。球球的右手一直在裤袋里放着。听见母亲嗓子里咕噜一声,就把右手抽出来,将攥紧的一叠散钞递给母亲。母亲打了一个嗝。打嗝的时候,她伸出手接过钞票。

  那个癫子,歌唱得蛮好听。母亲说。母亲说完,忽然若有所思,怔怔地看着在街上走来走去的县长。

  县长已经不唱了,低着头,似乎在街面寻找什么答案。

  你还要赶路,早些回家吧。过些天我再回去。球球催促母亲。母亲却抓起球球的左手。母亲这样亲热的举动让球球很不自在。因为母亲极少这样温情。母亲抚摸球球手腕,手指头停在烟头大的疤痕上。母亲曾说过那是胎记。但是毛燕和罗婷看过,都说像烟头烫伤的痕迹,因为那一圈皮肤被损坏了。但在球球的记忆里,没有这种肉体的疼痛。球球懒得多想,只是觉得不好看,就戴了些叮当响的手镯,把疤痕挡住了。

  这些镯子,很费钱吧。球球以为母亲会说一说她的胎记。

  就买了这一串。球球说,并挣脱了母亲的手。

  真是浪费啊……母亲无比惋惜。

  你还要赶路,早些回家吧。

  夜悄悄地静。

  比月光还微弱的街灯,睡眼惺松。白粒丸店右侧的小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身影钻出来,反手轻轻带上门,出了胡同口,球球出现在街灯里,样子神秘兮兮,手里还端着一个大碗。她朝百合街两头分别看了一下,然后往左前行,在梧桐树下停住了。

  县长,县长!球球轻声地喊。既想喊应她,又怕把她喊醒。

  县长没吭声。

  球球又凑近了些,选择一个有可能更靠近县长头部的地方。

  县长,县长!球球弯下腰。

  忽然两道白光一闪,吓得球球一哆嗦,差点扔了饭碗便跑。

  县长睁开了眼睛,但立即又闭上了。

  球球不再喊,把那碗白粒丸探到县长鼻子底下。县长立刻坐了起来,双手夺过球球手中的碗。球球还没来得及和她谈条件,顷刻间,县长就干掉了满满一碗白粒丸。县长露出满嘴白森森的牙齿时,球球才发觉县长在笑。县长笑的时候,眼神直直地看着天上,像一个女孩,仰望着她高大的恋人。

  很美的笑。球球惊呆了。县长的嘴唇,那优美的弧度,像经过精心描摹。球球是通过县长的牙齿发现的。县长的嘴是一弯银月,一动不动地挂在那里。忽然,月亮消失了,像被浓云遮挡,县长闭上了嘴。球球还不大清楚县长的脾性,不知道县长这个疯子会不会打人。她默默观察了一会儿,看见县长抿着嘴哼起了“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县长对球球既没敌意,也无警觉,她似乎在用歌声缓和球球的恐惧。球球感觉县长不会攻击她,县长在歌声中,好像表达了一种可以接近的情绪,从她的精神空间里,给球球挪出了一片地方。她轻柔地唱。球球想起小时候,花母猪用嘴蹭她,嘴里“嗯嗯嗯”地哼,和县长的哼唱极为相近。球球心里也一片柔和。她蹲下来,与县长的脸保持在一个水平线上。

  县长,好吃吧?球球也笑,表示她的友善。哼歌的县长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哼。一滴水“啪”滴在球球的脖子上,冰凉。县长,我喜欢你的红丝巾。球球不知道跟县长说什么,也不知道县长听不听得懂,一个疯子,还可不可以和人交流。县长不哼了,手在脖子里挠痒。县长打了一个哈欠。县长眼睛被勾直了似的,盯着某一个点,一动不动。丝巾,那条挥呀挥的丝巾,我很喜欢。球球做了一个挥的手势。县长眼睛并不转动,但把脸挪过来,这样,她直勾勾的眼睛就停在球球脸上。但球球没发现县长的眼神有可以沟通的迹象,好像球球只是一堵墙,堵住了她的视线。

  县长,你到底能不能听见呀?我喜欢你的丝巾,我,跟你交换好不好,你看,你已经吃了一大碗白粒丸了,我,我再添两个镯子好吗?这可是我最喜欢的。球球边说边把镯子从左手腕摘下来。县长爆发出吃吃的笑,伸手在头发里抓了几下,叽哩咕噜地说话。但是县长交谈的对象另有其人。球球听不清她说什么,她压根儿就不是和球球说话。县长嘴里“嗯”一声,点了点头,然后又吃吃地笑。球球真想在县长耳边喊,我喜欢你的纱巾!把县长喊醒。但是也有可能把县长吓跑。球球有点懊恼,县长像母亲一样,对于她的想法总是置之不理。

  县长,我本来想给你钱,但是我大嫂又生了一个儿子,二十块钱,全给母亲带走了,或者,等我发工资的时候再补给你。你知道,天气越来越暖和了,到那时候,说不定热得不行了。县长,我长这么大,连头花都没戴过,妈妈说那浪费钱。我是真的喜欢你的丝巾,比罗婷的金项链还喜欢。我答应你,发了工资就给你钱,镯子先给你押着。球球把手镯递到县长跟前。县长根本没听,她也一直在说话。县长说话的速度很快,含糊不清,似唱非唱,似说非说。好一阵,县长和球球各说各的,像两条铁轨上的火车,并排同时前开。

  球球的镯子亮晶晶的,县长眼睛落在镯子上,不再是散光,注意力第一次有了明确目标。县长接过镯子,摸一摸,看一看,又吃吃地笑,像个行家鉴别出了假货。

  县长,我好困了,快把你的丝巾拿出来。球球近乎乞求了。县长却在往手腕上套镯子,镯子卡住了,她还是死命地往里推,把手背上的肉勒得雪白。

  县长很喜欢这两个镯子。

  球球终于得到了红丝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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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开始乱了



  卸下第三块木板,球球被一截黑绳吓了一跳,她以为是蛇。但是,借着微亮的天色,球球还是看清了,是一条蛇,死蛇,脑袋被拍扁了,眼珠子突了出来,被人扔在木板边上。

  中午曹卫兵来吃白粒丸的时候,拿眼睛幸灾乐祸地瞟球球。曹卫兵脸皮很厚,自从那次请球球看电影,被球球拒绝,他辱骂了球球以后,仍是要跟球球搭腔,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球球才知道自己犯不着跟这种人生气。但是现在,球球立即猜到了死蛇是曹卫兵干的。曹卫兵分明在用眼神轻蔑地说,走着瞧。今天是死蛇,说不定哪一天,是一条活的,爬进店里,爬到你的床上!

  对死蛇的恶心一直令球球胸口憋闷。

  啧啧,丝巾红通通的,像月经血。曹卫兵居然还知道女人的事。球球为此一惊,好像被曹卫兵看到过自己的身体,豆腐一样白的脸刷地变了颜色,像被丝巾映染了,憋得通红。

  球球背过身去,低头抹桌子,她真的害怕曹卫兵会干出点什么来。球球不敢说话,只希望曹卫兵快点吃了走开,永远不要再来。曹卫兵好像知道球球在想什么,瓷勺子把碗沿碰得叮当响,吃完便说,嗯,好吃,我下次再来。

  但是曹卫兵有一阵子没来。

  三月初三,乡下人挑了许多开着小白花的野菜上街来卖,一角钱一大把。人们管它叫地菜。三月三这天,用地菜煮鸡蛋,据说吃了避邪,健康,腰不疼。这一天的鸡蛋和地菜一样走俏。三月三已经算是个节日了,不知从哪一年流传下来的。

  罗婷叫球球到她家吃地菜煮鸡蛋。这是球球第一次到罗婷家。

  罗婷家离断桥很近。从枫林边上往里走,穿过一条很窄的胡同,左拐,跨过五块青石板,就可以走到罗婷家的屋檐下。猫腰进去,便是厨房,往里是一条直线,中间三张门,三道门槛,是他们的卧室。罗婷的母亲,一个矮小、黑瘦的女人,笑容却能使她的面容,以及她灰暗的房子里一片光明。球球想起母亲,母亲的脸,是那种使明亮的房子暗淡的。她们的家里常年昏暗,多半也是缘于母亲的那张脸了。

  罗婷的母亲夸奖了球球几句,在厨房里忙得不亦乐乎。罗婷的父亲,那个老实巴交的工人,一直是微笑着,或者是他长就一副微笑的神情,他和他的女人一边细声说话,一边干这干那。罗婷一会叫爸,一会喊妈,把球球羡慕得快要泪流满面。罗中国在自己的卧室里胡乱拨弄他的吉他,似乎是在调弦,但是,始终找不准位置。

  哥,你别弹了,快过来吃鸡蛋。罗婷朝里面喊。房子里没反应。哥,球球来了。罗婷又喊。罗中国才从最里边的房子里走出来,过一道槛,再过一道槛,那张冬瓜脸才出现在球球面前。冬瓜脸和球球相视一笑,一双手在自己家里也无处可放,只好放进自己的口袋里。放进口袋里又觉得庄重,便又拿了出来。最后,把装着两个鸡蛋的碗端给了球球。

  罗婷那双清澈的眼睛看得清清楚楚,便一边偷笑。

  球球忽然也有点不自在。

  球球不自在完全是因为罗婷,她好像在暗中搞什么鬼。她的母亲又那么慈祥。她像她们家的一个稀客。吃完鸡蛋,球球要求洗碗,被她们的母亲挡开了。反倒给球球泡了一杯姜丝芝麻茶。茶是坐在罗中国的房间里喝的。开始罗婷也在,但过没多久,她屁股冒烟,溜出去后,半天都没见回来。她们的父亲母亲不越雷池半步,有什么需求,也只是站在外面的房间里喊话。

  你们,真的一句话也不说了吗?球球问。她想起毛燕说过,那个小教师不肯和罗中国结婚。球球坐在罗中国右侧,嘴里嚼着姜丝芝麻,两只手玩转手中的杯子。

  谁和谁?罗中国转过脸,看着球球的一只耳朵。那只耳朵很白,耳垂很圆,他想象上面别着一颗小珠子。

  那,我也不知道了。球球用鼻子笑,张望四周。

  你围丝巾挺好看,很衬你皮肤。罗中国陷进布沙发里,只有很小的一堆。说这话时,球球并不在他的视线范围内,好像她坐在他对面的墙角里。

  托老板娘从县城带回来的。球球慌张地笑,心里忐忑不安,生怕罗中国接下来会说,他看到县长也有一条。但罗中国紧抿了嘴,把吉他抱在怀里。县长的丝巾应该没几个人看到,看到了,也不会有人把她的丝巾和我联在一块。球球松口气,宽慰自己,紧接着说,罗中国,你爸你妈真好。罗中国点点头,说,你爸你妈不一样吗?球球依旧玩转手中的杯子,默不做声。弹首歌来听吧。那天晚上你在林海洋船上弹的很好听。过了一会儿,球球提出这个请求。罗中国似乎老早就知道会有无话可说的时候。罗中国坐正了身子。他人矮,手指头却不短,五个手指头依次流畅地划过琴弦,发出水流般的叮咚声。

  就让雨把我的头发淋湿,就让风将我的泪吹干,就像秋风吹落的黄叶,再也没有感觉,就这样,就这样,悄悄地离去……房子里越来越暗,罗中国低沉的声音在房子里奔跑,穿过球球的耳朵,擦过皮肤,掠过发梢,钻进心底,随着呼吸跑出来,继续在房子里游荡。球球又想起那个月夜,地上降了霜一样,有点冰冷。她似乎知道了,爱情,除了毛燕那张胖嘟嘟的脸,还有这样一种,埋头间有些哀怨和无可奈何的一种,像县长夜间独自低声哼唱“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但是,县长白天又会把这首歌唱得激情澎湃。

  县长是有心事的。球球想。

  不过,爱情到底是什么滋味?像白粒丸一样香,吃过还想吃,总也吃不腻的东西么?毛燕每天吃完,都要给师傅阿泰带上一份,说明爱情就是这么一个东西。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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