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可以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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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可以文集-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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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思江一怔,坤仔也莫名其妙垮了脸。

  钱小红发现坤仔鼻子有点扁,李思江的脸色也不太好,总之两个人情绪不对劲。

  思江,我冇打搅你们吧?我只是来告诉你,我冇在原来厂里做哒。

  何解喽?到哪里去哒?

  千山宾馆,离你很近。

  那很好,我有时间就到你那里去耍。李思江声音奄奄的,像只垂死的母鸡。

  你冇事吧思江?何解蛮不快乐的样子喽?

  李思江嘴瘪了瘪,不想哭,眼泪却吧哒吧哒往下掉。

  坤仔,发生什么事了?她怎么了?钱小红转问坤仔,她知道这事肯定与坤仔有关。

  坤仔嗫嚅半天,好像一时不知从哪里开始说起,然后叹口气,说,她有BB了!

  你说什么?

  李思江,她怀孕了!

  小红,我怎么办啊,呜呜呜……。李思江终于哭出声来。

  啊呀,怎么办?结婚生下来呀!钱小红大声说。

  可是,他,他,他有老婆孩子呀!呜呜呜。

  你别哭啊思江,坤仔你真的有老婆?钱小红故作怀疑。

  坤仔点点头。

  那你还把她搞成这样?你有点良心没有啊?

  我,我也不是有意的,是她坚持不要我戴,说是安全期,结果就这样了。坤仔也很委屈。

  钱小红傻了,关于安全期,自己还是李思江的导师,搞半天,这帐似乎该算到自己头上了。思江耶,你是何解算的?我跟你讲过,安全期也不是百分之百的安全呀!

  李思江重述了前七后八的安全期理论,呜呜地说,不是百分之百安全,我现在怀上了,就是百分之百的不安全了嘛!李思江说话变得哲学起来,钱小红哭笑不得。

  思江,书上是这么写的,说是科学,我也说不清楚,事情都这样了,坤仔你说怎么办?

  坤仔的扁鼻子动了动,眼珠子呆滞地转了几下,说,没办法,只有做掉了。

  三个人睡三张床。靠窗一张写字台,三人共用。三张床围着窗户,组成四边形,构成一个正方形空间,每张床上都挂着蚊帐,蚊帐外挡着一层布帘子。黄杏床前挂着米老鼠、小白兔之类的公仔,她总喜欢收集这些小东西。帮钱小红整理床铺时说,黄杏说,你明天买块帘子,这么围一下。黄杏挺高,身材纤细,她用手比划时,似乎整个身体都在扭动,白净脸蛋上隐约的血管让人担心皮肤会一触就破。钱小红看着看着就忍不住说了,阿杏,你皮肤怎么这样好看?你不是广东的吧?阿杏微微一笑,怎么呀,就许你们湖南的好看么?钱小红看阿杏好交流,就轻松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啦,好看的广东女孩,总是不像广东的了!或许是听惯了赞美,阿杏显得很平和。

  你多大了哩阿杏?十九。哦我十八。吴樱呢?她不住这里么?吴樱二十五,安仔都四岁了,她老公在做厂里做主管,一家人在外面租房子住。她是潮州的,叫张为美,明天你跟她上早班。阿杏指了指另一张空床,钱小红看到蚊帐上粘着歌星张国荣的塑料画,蚊帐的三分之一都被张国荣覆盖了。哦,我几点上班?八点钟呀!食堂在一楼,七点十分起来吃完早点就差不多了。对了,你试一下衣服,我给你领的小码!钱小红把制服拿出来,深蓝色套裙、马夹、白衬衫,领口还有一个飘带打成的白蝴蝶结,穿上高跟鞋。嗨,挺好看的,你自己照一照!钱小红往镜前一站,噫,鞋子不对劲,我得重买一双!

  呵呵,钱小红,我给你讲件睡衣的故事!从前有个人买了一件漂亮的睡衣,回家穿上,发现鞋子与睡衣不谐调,就另买了一双鞋子,过两天又发现家里地毯太旧,就把地毯换了,地毯换了后,发现房子更旧,于是就下决心买套新房子。你看一件睡衣折腾出多少事来!钱小红听得哈哈直乐,说,他没把老婆也更换了吗?我只换鞋,这鞋太旧了,对不起这身衣服。钱小红在镜子前转来转去,这种照法还是第一次。

  阿杏,你说我好看吗?

  阿杏笑眯眯地看,说钱小红你是想听我赞美你吧?你好不好看,你心里有数。

  我太矮了点儿,像你那样就好啦!

  Napoleon比你高不了多少呀,仗打得那么漂亮。

  哪个破人?钱小红发懵。

  拿破仑呀,以后再跟你讲,我要听节目。阿杏打开收音机。有一个女孩的声音操一种床上娇媚状态,故作可爱,要求点一首“一起走过的日子”送给原来的男朋友,主持人说对不起,手头没准备刘德华的歌,只有张学友的“分手总要在雨天”。阿杏就笑,说这女孩运气还算好,两首歌表达的意思挺相近,没给她播“我爱北京天安门”就万幸了!

  这玩法新鲜得很哩,歌是怎么点的?钱小红边脱制服边问。给广播电台打电话呀,有条点歌热线,我们打了一个月才打通一次,挺好玩的。钱小红听阿杏说话,像个读了书的人。

  那个张为美,美得让人极为失落,她颧骨有点突出,笑起来堆得更高;眼睛不大,像老鼠一样机灵。死去的青春豆尸体风干在脸上,一看就有替她揭掉那层死皮的冲动,新的又源源不断地冒出来,让人慌乱不知所措。张为美不矮,本来身材可以拿回几分,可惜胯骨大,肉多,走起路来臀部往上一杵一杵,背影像个上了年纪的妇人。然而张为美偏偏梳着清汤挂面纯情少女式的的直发,整个人的形象是“内部矛盾”冲突异常激烈,但这不妨碍张为美自我感觉良好。钱小红早上跟她打招呼,她似笑非笑的样子,也不怎么说话,在服务台小壁上摆个小镜子,有空就照,一会抹唇膏,一会揉眼睛,保持她端庄的仪表。大堂左侧是千山宾馆西餐厅,二楼是中餐厅,三楼到九楼是客房,张为美似乎在这里干了些年月,与进出的人都熟悉得很,钱小红也只得跟着陪笑,一天下来,脸都快笑僵了。

  仲有冇房租?来个黑胖男的。

  不好意思,请你说普通话。男人讲粤语,钱小红听不懂。

  丢!你系边斗盖?我甘样讲着几十年啦,你叫我改?男人嗓子很粗,瞪着双浑浊的眼睛。这阵势把钱小红搞懵了。这时张为美停止照镜,颧骨堆得很高,说,先生莫恼,她新来的!要几间?

  要一间啦,仲话要几间,没钱啦,困街啦!

  先生你真系讲笑,大把钱啦!请你登记一下。

  登咪耶记呀,甘麻烦!俾身份证你,你同我写!

  张为美接过身份证连同登记表一齐推给钱小红。

  请问先生住几晚?钱小红问。

  还住几晚?一阵间啦!我不同你讲!他头转向张为美,说,一个钟。张为美说一个钟按半天算,请先交二百块钱押金。男人掏出鼓鼓的钱包,扔下两张,拣起房票转身就走。钱小红看到男人趿着皮鞋,钱包把屁股撑得圆圆翘翘的,有个年轻女子像狗一样嗅着男人屁股的气息,悄悄地尾随这圆圆翘翘的屁股进了电梯。

  阿美,他们怎么把皮鞋当拖鞋穿?我看到好几个了!钱小红实在忍不住,也不管张为美有没时间搭理。

  有钱呗!张为美简简单单地说,眼睛没离开镜子,正在耐心地收拾脸上一颗顽固的青春豆。张为美很可能处在排卵期,她脸上的豆豆有此起彼伏的势头。

  皮鞋当拖鞋穿,和有钱没钱有必然的联系吗?有钱人就是这样找罪受的么?我看抵着脚后跟多难受啊!钱小红嘿嘿地笑。

  人家喜欢,你管他干什么!张为美摆不平手下那颗青春豆,手下使了点力,语气里就带了点狠劲。钱小红听她话里有点少见多怪的意思,好像这世界上除了她的青春豆,没有更值得关注的事情。

  张为美的直发遮住了半边脸,钱小红从小镜子里看到张为美两个食指崩儿挤出一粒泛黄的东西,直接弹粘到镜面上,接着皮面冒出一滴殷红的血,张为美如释重负的长吁一声,用一张纸巾堵住了冒血的小洞,然后转过脸,高堆着颧骨瞟向钱小红,似乎挤出这个青春豆钱小红有莫大的功劳,这一个热情地微笑倒把钱小红搞愣了。钱小红只有挺了挺胸,算是对张为美罕见微笑的回应。

  你脸上挺干净,我内分泌失调。张为美替自己给长青春豆的过错然找了一个很客观的理由。钱小红觉得张为美在表达一种潜在的意思,那就是如果她内分泌不失调,就不会长青春豆,不长青春豆,她脸上就光滑了,脸皮一光滑,张为美自然就美不可言。

  你不要用手指去抠,结了婚就好了,真的!钱小红认真得像个妇科医生。

  张为美立即压抑着嗓门,从喉咙里发出一线金属声响的哑笑,就像外面有线拉扯着,把那丝笑从嗓子拉扯出来后,雪球般滚动增大,最后,张为美张大嘴爆发三个圆满完整的哈哈哈,把五官挤成一团,活脱脱是拍着大腿的二婶。她说阿红,你的意思是跟男人干一干就把青春豆干掉了是吧?错啦,只能干掉青春,干不掉青春豆噢!我跟男朋友干了几年,这脸上的东西却越来越多。

  是吗?那情况有点复杂了!钱小红没有长青春豆的经验,也有点拿不准,继续说,据我所知,还有一种办法,把探亲一号避孕药用水泡成浆沫后涂在患处,一周内肯定能干掉所有的青春豆。张为美受了惊击般直起了身子,看得出为了干掉青春豆,她的触须是灵敏与细腻的,小小的青春豆肯定给她生活中带来了巨大的麻烦。她迅速地拿起了笔,连声说什么什么?你再说一遍,我记一下。

  探亲一号!钱小红重复了一遍。

  探亲一号,听起来像科技卫星。张为美沙沙沙写着,鼠样的小眼溜溜地转。

  后来张为美主动粗线条地介绍了一下自己,对钱小红友好起来。然后又过了一泡大便的功夫,趿着皮鞋的男人就下来退房了。这是个身体憋了火的男人,显然是得到了熨贴与疏导,退房时居然还用疙疙瘩瘩的普通话与钱小红磕磕碰碰地调侃起来,而那个年轻女子像上了趟洗手间般,若无其事地经过大堂,出了大门,往右一拐就消失了。当男人转身,钱小红就盯着男人的屁股,男人的屁股刹那间瘪了很多。

  钱小红觉得这个活儿闲得可以,无非是搞搞登记练练笔,审审身份证充充公安,高兴时和来客调调情悦悦神经,打量进进出出的男男女女,传一些关于房客的趣闻逸事,风流隐私,自己也快活一把。当然要保证心情坏到想砸碎点什么时依然保持一脸惑人的微笑,这个月的工资基本就妥了。说白了,这等活儿就是卖笑,穿着职业装卖,且卖得有点体面。

  看在过年的份上,酒店的有关工作纪律也宽松了许多,人一散漫下来,多少就有点闲得无聊了。但张为美是没有时间无聊的,她折腾脸上的青春豆,把眉毛周围的杂草拔得光光溜溜,使她的两道短眉像水中礁石一样突兀。她还会把开叉的头发一根一根的挑出来,一根一根地剪,除了因误剪了一根好头发而失声惊叫外,她的情绪绝不会有什么波动。跟张为美这样的自恋狂当班,自然很无聊。钱小红最喜欢和阿杏或者吴樱。阿杏赏心悦目,吴樱成熟幽默,最主要是脾性相投,交流起来,像在阳光下的草坪里奔跑。

  结识新朋友,不忘老朋友,李思江的事情,钱小红还是挺操心的。她替张为美顶了半个班,凑足了一天的时间,准备陪李思江去医院打掉那“快活的孽种”(李思江语)。李思江的神情和走路的姿态,像一个足足怀孕十个月而即将分娩的女人。她的脸不再是那个新鲜饱满水汁欲裂的苹果,仿佛阴干了一样,不但缩了一圈,而且还有点皮皱皱的。单纯是“快活的孽种”在生理上的作祟,也不至于把李思江折腾成这样。钱小红知道李思江的心理压力太重了。一截温暖的肉和一把铁钳子捅进身体的感觉肯定是不一样的,李思江对于那把钳子的恐惧钱小红完全能够理解。钱小红只有不断地说,思江耶,冇事,冇事,几分钟就好这哒。李思江的双脚戴着千斤镣铐似的,像一个即将英勇就义的革命烈士,沉缓地行走着,如果说她在回味悲壮的革命事业,不如说在她在忏悔,为什么不坚持让坤仔戴上那个躲避灾难的套子。此刻她的眼睛是一潭深水,像失去阿毛的祥林嫂,因为一种绝望而显得苍白与空洞,她草草地梳理的头发,绑的很不仔细,风一吹就乱,飘舞的乱发就是水边的芳草凄迷。

  几分钟吗?几分钟,一个生命可以诞生,几分钟,一个生命可以结束,那样血淋淋的几分钟,何解落到我的头上了啊?李思江喃喃地说。

  钱小红愣了。钱小红再次发现李思江是个天生的哲学家,是个大智若愚深藏不露的高人。那个毫无主见的益阳的李思江正在慢慢地隐退,难道是爱情捶打与造就了崭新的李思江?

  不,我不去医院,这是一个生命,是我的崽。李思江抚摸着小腹,停住了脚步,车来车往的喧嚣中,她的声音不大,钱小红却听得清清楚楚。

  你想生下来?钱小红狠狠地质问。

  我……我想……李思江点点头,瞬间亮起来的小眼睛又迅速黯淡下去。

  操!李思江,现在不是你表现你伟大母爱的时候,生个野种,你就完蛋了你!你看看,你看看,钱小红指着桥底下抱着孩子的肮脏乞丐,那个母亲伟大吗?她抱着孩子乞讨,她制造了一个生命和她一起受罪!你要真爱这个孩子,就立刻打掉!李思江浑身哆嗦了一下,像一个放阴的女巫重新回到阳间。她的小眼睛轮了一下,添了一点亮色,上齿咬着下唇,仿佛在咬出一个正确的答案。

  当李思江的答案还在上齿与下唇的咬合中,她们已经来到了人民医院的大门口了。巨大腥红的十字划在医院洁白的墙上,如鲜血泼洒在床单,触目惊心。

  何解医院才是爱情的归宿,那个血红的十字,何解不弄成粉红色的。李思江又神经质地捅了一句。如果李思江没读过婚姻是爱情的坟墓这样的句子,那李思江简直就是语言个天才。肚子里添了一块肉,就把李思江搞得深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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