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简想也不想,缓慢走开。
不远处一个打铁铺,门外大树上系着一匹棕黑色骏马,它有庞大的身躯和骨骼,鬃毛乌黑油亮,看起来像最纯种的热血马,这种马的速度极快和耐累,夷简盯着,双脚就不由自主的走过去,如果仅凭步行,她这几个月无法顺利到邯郸,她并不打算长久占有这种名马,只是借用,将来会还,且超过数倍的报答。
在名马背后的铁匠铺,一个蓄有胡子的瘦男人正在熏烧铁条,夷简慢慢的走到马身旁,以骏马高大的身体作掩藏,趁铺子里铁匠不注意,解开缰绳,迅速跨腿,迈步,眼看整个身体要跃上马背,这时后面的铁匠蓦地警觉,抬头望见有人盗马,立即从铺子里跑出来,手里举着赤红色烙铁条。
夷简坐上马背,刚想扭头说,借用,后面铁匠手中的铁烙条就直直的横砸上来,滚烫的一头猝然砸在夷简后背,“叱”空气里冒出灰烟,发出血肉烧焦的气味,夷简只来得及闷哼一声,倒向红砖地面,下巴磕出血块,黑色马匹受惊,高扬起马蹄,又是一蹬,蹬在她的后背上。
夷简一下子好像被人掷进井底,后背疼到麻痹,骨头散架,连续几天饥不果腹,想撑着地面爬起身,却真的力不从心,趴在地上,背后一团绸布黏在血肉上,惨不忍睹,有人从四面围靠过来。
铁匠迅速制住受惊的马,又骂骂咧咧道:“妈的,是你自己找死,敢偷老子的千里马,看你……”再要出口的话在他瞥见夷简的侧脸后咽回肚子,夷简浑身脏兮兮,却并不掩精致清澈的脸庞,铁匠之前是没瞧见,否则这样的女子,他大概也不会凶狠的一烙铁砸向她的后背,不过既然砸也砸了,这乱世的,谁也够不着谁。
“是你偷马在先!”铁匠弯腰捡回烙铁条走开。
夷简趴在砖地上,有几个好心的路人把她抬到一簇草垛后,喂她水和米糊……
韩国灭亡(9)
秦臣姚贾带着两千金,气定神闲的到邯郸,见郭开,郭开府位于王宫右侧,赵王赐的宅子,可见他的宠受程度,人为财死,郭开这个人,闻名的见钱眼开,正如他说:“这种兵荒马乱的世道,说不定什么时候国就亡了,关键得为自己的后世想。”
姚贾笑说:“咱们大王赏识你,这两千金你先用着,事成之后举家迁往大秦,另有两千金打赏。”
“客气了,客气了,如今天下,谁不指望为秦王做事。”郭开高兴,暗自窃喜能给自己安顿妥将来。
“那么有劳!”
姚贾不作多留,回到客栈之后,身后随行的官卫忍不住问:“大王不是只给了两千金吗,为什么大人承诺郭开四千?”
“你以为他能活到赵亡?”姚贾冷笑,“大王鄙视背信弃义的小人!”
……
但凡大奸大恶的小人最惯用的手段是造谣,捏造是非广泛散播,郭开在邯郸城放出厥词,李牧自恃功高震主,看不起赵王和王贵要谋反,本来,这是多么荒诞的谣言,然而到了赵国权贵们耳里,听起来却可靠且似乎有理有据。
不出几天,话传进王宫,赵王迁寝食难安,坐在大殿里唉声叹气,王后宽慰说:“武安君一直忠心,不可能做谋反这种大逆不道的事。”赵王大叫,“你懂什么,空穴会来风吗,这么十几年,他把本王放在眼里了吗,以前打匈奴,他从不听本王调令,回来后闭门不出,肥下一战,出征前本王连他面都见不到一次。”
“那是形势危急。”王后道。
“妇道人家!”赵王对她的话置之不理。
就在赵王一筹莫展时,郭开适时进宫面觐,古语言三寸不烂之舌强于百万雄师,郭开是赵迁的近臣,更是心腹,他装模作样的到赵王面前,诚惶诚恐的跪下,说:“大王啊,这几天邯郸城里流言蜚语,臣实在是为大王忧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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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国灭亡(10)
“是为李牧?”
“原来大王也听闻了?”郭开惊讶。
赵王点头,问:“郭卿家认为有几分可靠?”
“臣忐忑!”郭开磕头,“不知道大王还记得四年前随燕太子丹来的那位孕妇吗?”
“当然,她是秦王后。”赵王记忆深刻。
“大王有所不知,她是李牧派人送回邯郸的,臣后来打听,她竟然是武安君夫人的家妹,换句话说,李牧实则也是秦王的……”说到最后,郭开故意闭口。赵王却真慌了,烦躁的在大殿里来回踱步,他是想不到竟有这层厉害姻亲。
郭开见赵王脸色开始阴沉,又继续道:“大王,李牧有二十万北方精兵,一旦谋反,赵国眼看就要亡了,他有这个本事,这是邯郸城的老百姓说的,武安君谋反,不必攻打,他们自愿归顺追随……”
“他们敢!”赵王咆哮,停顿片刻,他眯眼问郭开,“你说,有什么办法?”
“恐怕大王舍不得!”
“放屁,本王能舍不得谁!”
“他对大王不仁,大王也就无需有义,与其等到他谋反,将来后悔顿足,不如先逮捕他,赵国还有大将颜聚。”
赵迁缓缓点头,眼里生出杀机,以解后顾之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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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国灭亡(11)
(五)
夏季结束,树叶飘黄,七岁的李承晖在树下练剑,母亲夷姬站在走廊台阶上,手里拿着儿子的深衣,李牧从外面回府,走到夷姬身后,表情很凝重,夷姬转头问他,“怎么了?”李牧从背后抱住妻子,轻说,“韩,亡国了……”
夷姬僵愣许久,仰视远处的大树,它就像垂暮的老人,垂暮之年,垂暮之色,热泪盈眶,抑制不住的流,谁能不痛心,知道秦韩开战了,她以为和以前一样,结果不外乎割地让城,谁会料到真的就灭亡了?
“韩王和王后,他们现在……”
“被秦军带到阳翟囚禁。”
“子牧!”夷姬转过身,握住李牧的手,“我要想办法去阳翟,我要救他们,还有我娘和宸,宸,他才四岁。”
李牧点头:“交给我!”
正在此时,赵王宫御侍到,他拱手通传:“大王有战事要与武安君侯爷商议,请武安君侯爷立即进宫。”
李牧执起夷姬的手臂,交待:“等我回来。”
离开,夷姬盯着他魁梧的背影,忽而恍惚,双眼模糊,看不清他离开时的表情,在门口拐入巷子,他有回头一瞥,瞥一眼树下的儿子,瞥一眼走廊里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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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确实残酷!
当李牧到王宫,走进议事殿,空无一人的议事殿骤然让他警觉,转身想质问御侍,不想就在他转身的一刹那,身后朱色大门突然闪过满满几排弓箭手,奸臣郭开站在弓箭手身后,大叫一声“放箭”,李牧尚来不及抽出腰间的长剑,门口已经百箭齐发,“嗖”的射向他胸膛,动作迅速的躲过一支,两支……然而尖利的铁剑密集如雨,郭开杀的心狠手辣,毫不犹豫,片刻,连连数支厉箭射进李牧挺拔的身躯……
剑尖有毒,李牧的脸色顿时呈青,额头紧紧皱起,嘴角渗出血来,脖颈青筋爆出,一手拔出肩膀的一支长箭,脚步直直向弓箭手身后的郭开迈去,郭开慌,连声叫:“快射,快射啊,再射,射死他……”
“叱——叱——”
……
箭离弓弩,像散开的黑点……李牧仰头长啸:“奸人误国!”
韩国灭亡(12)
惨烈的悲壮令弓箭手们动容,忍不住纷纷放下手中的弓箭,跪立在门口,李牧惨白,一身的毒箭,憋在心口的最后一口气让他支撑着,喘着粗气站立着,所谓七窍流血,也不过如此,李牧的眼里,鼻子,嘴角的血,浓稠到,模糊……凄惨……
死,来的突然,太迅速!
答应了夷姬,一切有他,等他回家……
忽作无期别,沈冥恨有余!
晚上,夷姬在房内坐立难安,从下午开始她就有种不好的预感,左等右等不见李牧回府,到半夜时,她干脆一个人守在大门口,夜里起风,阴嗖嗖的一阵接着一阵,直到二更天,从远处巷子里终于传出剧烈奔腾的马蹄声,夷姬一喜,急忙迎上前去,谁知策马过来的并不是李牧,而是他的部将司马尚,夷姬认识。
司马尚老远瞧见武安君夫人,一跃下马,道:“夫人快收拾行李,带家人随末将走。”
夷姬的目光越过他身后的巷子口,问:“出什么事了,子牧呢?”
“夫人!”司马尚闭目,悲从心来,“将军……他已经遭奸臣郭开陷害了!”
“你说什么?”夷姬浑身一颤。
“夫人,快带承晖和老夫人跟末将离开赵国吧!”司马尚跪地请求,夷姬摇头,“你说什么离开,子牧要我在家等他。”
“夫人,将军的遗体被赵王匆匆埋在王宫,邯郸不能再留,郭开一定能说服大王杀了承晖,离开这里,你也要为将军报仇啊!”
“呵呵呵呵呵呵……”夷姬笑,突然大笑,转而又垂下双肩,悲鸣,“说什么死,人是什么,就这么好端端的死,死了,去哪……”
“夫人,将军的部下家臣都已经等在邯郸城外,郭开那狗贼活不过三天!”
半晌——
夷姬颓然坐在门口,双目绝望,才一个下午,说李牧死了,她不敢想象他是怎样死的,她甚至不相信他真死了,但是现在她不仅仅是李牧的妻子,她还是他孩子的母亲,无论如何她信赖李牧的部将,抬头,天快亮了,擦干净眼泪,再起身时,夷姬望向司马尚:“我们马上离开这里。”
人是因为无奈,绝望,才变得坚定,悲伤,恐惧,只有藏在心底。
韩国灭亡(13)
(六)
护送夷简的几个侍卫并没有真的等在驿馆,一路追赶到阳翟,又赶回咸阳,找不到人,这才惴惴不安的回秦宫上报。
嬴政手指轻弹香几,不语,他是想不透她会去哪里,依她的个性,一定去阳翟看望家人,没去,还有什么地方值得她去,也不该走远,或者长时间不回……
赵高瞄了瞄他细长的凤眼,从帷幔边走上前,小声说:“大王,那天在议事殿,奴才看见她站在走廊门口。”
嬴政抬起头:“哪天?”
赵高:“就是长史大人,大将军王翦和姚贾进宫议事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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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倏地了然,咬着牙叹,“这个女人!”赵国现在灾情严重,许多地方民不聊生,暴民抢夺,又即将开战,“赵高,传尉缭。”他命。
仅半个时辰后,秦宫东门,十几名黑衣男子策马出宫,直奔北城而行,为首的正是嬴政,随他左侧的是尉缭,另外十多人是嬴政的卫队。
时至十月,路上落叶堆积,一叶知秋,秋雨绵绵。
此时的夷简,身在赵国南平,离邯郸城有些距离,身无分文,只能乞讨,这两个多月夷简后背化过脓,现在总算结疤,留下一块狰狞的疮口,走路久了,风吹雨淋,夷简皮肤变得粗糙乌黄,一脸的霜痕。
她仓促促的往邯郸赶。
在邯郸,郭开带着家仆从王宫里出来,坐在车上闭目养神,马车行到偏僻的巷尾,车轮突然停住,郭开身体一顿,问车夫:“怎么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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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国灭亡(14)
“大人,路上拦了几块石头。”车夫跳下马车,几个家仆也立即帮忙清理挡在前面的石头,就在这时,从巷子末的木门内冲出几位身材健壮的男人,手里提着铜剑,直刺过来,家仆们慌乱,予以反击,两方人在巷子里厮斗起来,不一会儿,血浸染砖墙。
郭开掀帘瞧见,脸色煞白,慌忙中爬到马车前座,想趁乱驾车逃跑,可惜车轮下阻着石头,马车剧烈晃动几下,无法行走,郭开又欲跨马,司马尚瞪着他,冷笑一声,“砰”的掷出手中利剑,正中左边心脏。
郭开闷叫一声,整个粗壮的身体就往后面倒,不一会儿,停止抽搐。
待巷尾又恢复平静,地上已经横躺多具尸体,夷姬一身藏青色深衣,长发高高束起,茫然看地上的汩汩血迹,眼眶又湿,家臣们已经从赵王宫里得到证实,李牧死了,死的惨烈,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握手一长叹,他留给她的,也只有最后一握道别。
等我回来……
晋阳,这座旧城本来属于魏,春秋末,赵国战败魏,魏王割让蒲坂、晋阳、封陵,晋阳呈扁扁目字,城中一带普通百姓居住,四周有商铺街道,东面为贵族领地,西部靠河,河水另一头便是田地。
嬴政从官道直接进入晋阳,一群黑衣人入城,城里的气氛骤然紧张肃穆,尉缭拿着夷简的画像询问路人,到市口第一家糕饼铺子,尉缭举起画像,店家看了一眼忙点头,说:“见过,耳朵上戴着一只名贵血石的,看她饿的不行,我叫她用石头换我的藕糕,她就走了,后来……你看到那家铁铺没?”店家伸手指不远处的铁匠,“被他的烙铁条砸伤了,砸在后背上,说是盗他马了,从马上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