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三姐,娘,是寝宫里香味太浓了些。”夷简摆手。
燕丹从一旁走过来,蹲下身,执起夷简的手腕,搭脉,然而顷刻,燕丹的脸色顿变,额头有青筋暴起,执住夷简的手指蓦然用力,直到捏出醒目的红痕,夷简被捏的生疼,叫:“燕丹,你疯啦!”
“你是什么人?”夷缨不动声色的看燕丹,他的脸分外面熟。
燕丹松开手指,站起身,夷简跟着站起身,吐了一些胃里有所缓和,回答三姐:“他是燕国太子丹。”
夷缨惊诧,再看两人,一时有太多疑惑,然而再多的疑惑不急在一时,“不知道是太子殿下,多有疏忽,请太子殿下上坐,来人,禀报大王,燕太子殿下到。”
……
夷简坐在长椅上,闻着内殿的香味,那种胃里翻搅的刺痛又出来,燕丹坐在上尊首位,始终眯眼凝视她,诡异的眼神让夷简不禁局麻,郑夫人打量燕太子,同样有许多疑问,适时御医到,放在诊盒,为夷简把脉。
御医诊断的极其小心翼翼,内殿里气氛安静,一家人还来不及虚寒叙旧,御医眉头深皱,迟迟不下定论,郑夫人急,忍不住催问:“到底怎么了?她是吃坏了肚子,还是一路劳累,动了肠气?”
御医摇头,眉头皱的更深。
“有什么不妥?”夷缨开口,“你直接说。”
“娘娘,”御医向夷缨作揖,“是喜脉!”
“什么?”郑夫人倏地站起身,转面向夷简,不敢置信道,“他说什么?”
“是喜脉!”御医重复,“大约四十多日,初见反应。”
夷简怔住,亦站起身,脑里突然浮现那夜,她在蕲年宫的软榻上,与他交叠,那一次她真正的拥有他,拥有他的心,拥有他的身体,就像一场唯美的梦,还有后来,他残忍暴躁的占有她,是他吧,还是换了另一个灵魂,她不认识的……想着,眼里湿润,泪顺着脸颊流,现在她该怎么办,要怎么办……
“夷简呐,你……”如果是以往,如果换一种境地,郑夫人可能会狠狠的甩女儿一巴掌,但是此刻,看见她泪流满面,久别重逢,郑夫人的巴掌甩不下去,理所当然,她改而盯向燕太子丹。
夷缨心里一动,喜脉,她曾经多少次期盼自己尽早的孕育孩子,却想不到……抬头凝望夷简,她神情复杂,半晌,她同样扭头向燕丹,这样的状况,不得不叫她们如此猜测。
“跟他无关,他不过是一个认识的人,好心送我回韩。”夷简打破沉默。
燕丹眯眼,冷眼注视她,场面寂静,除了人的呼吸,没有一点声响,韩王宫的天空,烈日当头,立夏,百般红紫斗芳菲,万物繁茂,气候迤逦。
生命延续(3)
(三)
郑夫人几乎要昏倒,这样不齿的消息若要传出去,郑家人颜面何存?即使是最疼爱的小女儿,即使这么长时间未见,她也有些控制不住脸色了,内殿里待不下去,她拉起夷简的手臂就离开,气冲冲奔出门外,走廊里看见站立一旁的式妋和芥兰,下意识睥睨一眼,拉着夷简走向殿外亭台。
“你到底都认识了些什么人?”郑夫人冷下表情,“喜脉是怎么回事?”
夷简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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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夷简,你叫娘怎么相信你竟然,竟然有了身孕?”郑夫人怒,“你不知道自重吗,娘以为你在秦国吃了不少苦头,你竟然……你怎么能这么伤娘的心?”
夷简依然沉默,她无话可说。
“说,是什么人?什么样的男人?”
夷简在亭台里跪下,摇头,她能说是谁?她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说。
郑夫人抬头看天空,努力压制下心头的怒火,当即做了决定:“一会让御医为你煎药,过几天再请三姐给你赐婚。”
夷简愣住,半晌反应过来,拒绝:“不行!”
“由不得你!”
这一次,郑夫人真的对小女儿动了怒。
御医煎药,混合牛膝、三棱、大戟、巴豆、大黄、红花、附子、麝香药草,熬制成汤,药性猛烈,大寒大热,能破血和血,导致流产和下死胎。药汤送到夷简面前,郑夫人对宫女说:“喂她喝!”
夷简瞪视母亲。
“你想人尽皆知吗,还是被新郑城的吐沫淹死?”
夷缨遣走宫女,端过药汤,劝慰:“不过一碗药汁,夷简你做了错事,但是娘和三姐都不会害你,我们想不出其他办法,喝下去,不过流出团血块,很快雨过天晴。”
“你们想这样替我做主吗?”夷简流泪,她们是家人,如果换作二姐,她一定不会强迫她,“我不喝。”
“夷缨,给我灌下去!”郑母命。
夷缨端着药汤靠近,夷简一掌推开,“砰”的一声,滚热的药汁溅起一地,白色瓷碗掉在大理石地上,碎成数片,“如果我令你们耻辱,可以当没有我。”她心情烦躁,情绪异常沮丧,混乱如麻,自己还没从有孕的震惊中平复,家人却这样逼她。
“你……你这么对娘说话?”郑夫人眼眶里亦溢出泪,“你突然回来,还没好好说句话就发生这种事,你知道娘的心吗,你要我怎么做?眼睁睁看着你生出个野子?”郑夫人陡然提高声音,“今天的药,你必须喝。”
“娘,你知道夷简的脾气,她胃里不舒服,先让她去小睡。”夷缨拉住母亲。
夷简离开,被宫女带到偏殿休息,躺在长椅上,夷简蜷曲起身体,四周宁静,暂时的宁静也许是暴躁爆发的前奏,她想回家,回新郑城自己的家,窗外太阳光照在她眼睛上,夷简觉得恍惚。
……
燕丹名讳也称姬丹,与韩王姬安本是同祖宗亲,两人原先也见过,互相认识,所以当姬安听到太子燕丹竟突然来韩王宫,很惊讶,见到时,姬安一拍他的肩膀,道:“真的是你!”
燕丹淡笑:“只是途经,不想打扰。”
“你熟识王后的妹妹?”
“认识了段日子,恰巧在秦国遇见。”燕丹不多作解释。
生命延续(4)
姬安叹了口气:“我听说你奔走各国,劝诸侯联盟,可惜诸侯各国心难齐正,秦国不战,魏齐倒又混战开来。”
“连年征战,兼并割据,几百年来从未停止,七国君王,一旦可能,谁不妄想统一天下?”如今都想趁局势混乱时,扩大自身疆土,以更加强大,扭转唯秦强格局。
姬安心里苦涩,七国,他居于正中,像一座囚牢,四周有强秦赵魏楚,每一方都虎视眈眈,“已经日中,一道用膳吧。”他说。
日中,夷简被宫女叫起,说去大殿用膳。
她肚子真觉得饿了,跟宫女去大殿,到了才发现姐夫和燕丹都在,还有母亲跟三姐,像一场家宴,夷简向姐夫和三姐行礼,姬安含笑指向他身边的座位,说:“免礼,过来坐。”比起大婚那天,姐夫看起来温和太多,夷简回他一个微笑。
坐定后,夷简轻声问三姐:“芥兰呢?和我一起来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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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和宫女们一道。”夷缨回答。
“以后,她也是我们的家人。”
夷缨皱眉,姬安开口:“夷简,今天孤的王后请孤代你选夫婿,孤倒想起一个人,丞相的儿子张良,不仅相貌俊美,学识也博,更懂行兵布阵,孤把他赐婚给你,也不算委屈。”
“夷简,还不快谢大王!”郑母催促。
乍一听到这声大王,夷简下巴一颤,他挺拔的身影在眼前重叠,意识过来,夷简站起身,重重跪在姬安面前:“求大王不要为我操心,我不能嫁张良,不能嫁任何人。”
“女子大了,都要婚配,孤就这么定了。”
“我不能嫁!”
“夷简,你住口。”郑夫人急,生怕她又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惹起事端。
“你们是在逼我走吗?”夷简的个性,逼急了毫无避讳,不管是韩王,还是秦王,亦或是生她养她的父母。
姬安第一次接触夷简,倒觉得有几分真挚,抬手不经意拍她的头顶,道:“父母之命尚不可违,何况是王命,孤已经答应王后,一定为你挑个好夫婿。”
“夷简,张良我见过,你不会失望,王的命令,不得不遵从。”夷缨到她身旁。
夷简抬头,看一屋子人,很陌生,先是赐婚,接下来该逼迫灌药了?“我不能嫁!”夷简眼神坚定,她怎么能嫁人?
“那么我呢?”一道低沉的男声,燕丹开口,“跟我回燕国。”
所有人愣住,面面相觑。夷简凝视他,她不想离开韩国,不想离开新郑,好不容易回家了,然而家却离她越来越远,能怪她们吗,有几个做娘的能允许女儿做出这种羞耻的丑事?如果是平民,也许会被宗室囚进竹笼不是么,这是身为女人的凄惨。
“好!”她点头。
燕丹的这一句话,在座人理所当然都理解成娶夷简为妃。
郑夫人几乎惊喜的看着这位地位样貌皆尊贵的燕国太子,压迫心头千斤重的担子和包袱好像一下子卸光,命运总是出乎意料,叫人措手不及,她怎么也想不到,最终夷简会有这样好的归宿。
生命延续(5)
(四)
几天后——
夷简又坐上马车,以往在秦国,她有期盼,可是现在她是真正的无家可归了吧,身边还带着芥兰,她什么也不懂,马车驶离新郑城门时,夷简眼里含着泪,手抚芥兰额前的头发,说:“以后我和你是一家人,我去哪,也一定带你去哪,你就叫我……夷简吧。”几年前,燕丹说过做男人好,做男人方便,她到今天才体味“做男人”背后的意义。
芥兰一双长目看她,缓缓点头。
夷简视线转向对面的燕丹:“就在城外放我们下来。”燕国在北方,太遥远。
“你说什么?”燕丹挺直脊背。
“我不打算离开韩国,我带了足够的钱币出来,先在城外随意找个住处。”
“呵呵呵呵……”燕丹忽然冷笑,“任性,你从小被宠溺的太久,不谙世故,我带你离开,就是昭告中原,从今韩燕两国是连襟,我会任你在燕国之外吗?不想我对你用药的话,就乖乖坐在马车里。”
……
燕国靠近匈奴,与中原往来甚少,都城在“蓟”,蓟亦是花名,淡紫红色小花,遍地生于荒野,草地,山坡林中,路旁,灌丛,田间,林缘及溪,可制草药,有刺,都城蓟气候干寒,沙尘多,夏季极其短暂,冬天大雪覆盖,严山峻岭,气势磅礴。
马车一路奔驰往北燕,经过穰地行馆,车轮止,夷简看着燕丹,突然想起第一次遇见他,他一身厚布粗裙,怀里抱一支古筑,燕丹似也想起,嘴角忍不住勾起一笑,说:“想听击筑吗?”说完掀帘下马车。
夷简扶芥兰一道下去,路上的颠簸让她的胃里又有点翻腾,想喝一些清淡的菜汤,走进行馆,从行馆狭长的通道口,忽然传出一阵悠扬婉转的古琴声,像飘过湖面的柳叶,不经意拨弄清水,夷简不禁驻步,琴声回旋,到高潮处像缠绵温软的对抗,沉寂,又淡淡勾起悲伤,古琴的低沉,撩动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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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缱绻的尾音,琴声戛然而止。
夷简牵芥兰的手走进行馆深处,燕丹坐在席板上,面前是一架檀木古琴,他藏青色衣袖抚在琴弦上。“哥哥!”芥兰突然挣开夷简的手,走过去,眼里带着夷简从未见过的纯真和雀跃,“母亲说,以后就跟着哥哥。”
夷简惊讶,从第一次遇见她,她满脸惊恐,不说一句话,让她一直以为她是不是太小,小到根本没有记忆,不会说话表述,现在想想,孩子通常十多月就能吐词,二十四五月连贯说话,三岁记忆,背诵,四五岁已经足够懂太多。
“哥哥带你去燕国!”燕丹挑眉。
这是燕丹第一次对芥兰说话,仿佛身份得到了承认,芥兰的小脸通红,长眼还有几分生怯,可是目光触及古琴,她又开口:“哥哥奏的和母亲一样美,这是母亲的琴吗?”
夷简走到芥兰身旁,问:“芥兰,你母亲呢?”
芥兰摇头,不回答。
“那你,自己的哥哥呢?”她能说出母亲的琴,说出母亲美,夷简猜她应该也记得她口中一直称呼的哥哥,谁知,她伸手指燕丹。
可惜不是筑,筑声凄婉铿锵,燕丹站起身,手指放在芥兰头顶,说:“既然认我作哥哥,就要做让我高兴的事,别惹我生气……这个,给你。”说着,他从宽大的袖口里取出一只精细的小瓷瓶,随手丢到芥兰怀里,“如果哪次落单,遇上危险就自己吞了。”
生命延续(6)
“这是什么?”夷简下意识从她怀里拿起。
“见面礼!”
夷简拧开薄瓷盖,近到鼻下,一汩沁人的香味。
“有剧毒!”燕丹补充。
夷简慌忙拿开,一把丢还到他手里,怒道:“她用不着,还是你自己留着吧。”
此时远在赵国邯郸,武安君夫人夷姬挺着足月的隆腹站在庭院里修剪月季,一旁的丫鬟急:“夫人,您赶快回屋里躺着吧,要被老太太看见您这会还在院子里站着,奴婢们可又要受罚了。”
夷姬笑,子牧说女人产子要多出户走动,不可在屋里长坐,更要适量弯身抬腿,否则生孕困难,匈奴的女子,带孕照样骑马涉猎,在荒野能独自产子,中原的女子太过娇弱。
“今天什么日子了?”夷姬问。
“五月十八!”
“十八……我突然觉得下腹有些疼……”夷姬放下手里的月季,足月的妊娠,她并不惊慌,且早已备妥,倒是一边的丫鬟慌了,忙跑上前扶住夷姬,叫,“是不是要生了,要生了吧,来人,快来人啊,夫人要生了……”
夷姬双手抚摸腹部,脸上漾起笑意,说:“还不急,阵痛还没开始。”
四周听见叫声的侍婢和产婆立即回房准备接生,烧水,熏烧产剪,绸布,白纱……一切井然有序,夷姬被扶进厢房,在长椅上坐定,看四周忙忙碌碌的人,她最想见得不在,李牧身在千里之外的雁门郡,她真想他能站在身边,亲眼看着孩子出世。
阵痛来的迅猛,先是大约每间隔半支香的时辰,到后来逐渐长痛不止。
产婆从胃部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