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倾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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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倾歌- 第8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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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颜一笑点头,酒后笑颜愈发魅惑迷人:“还喝了很多。原以为名动天下的英蒙子是翩翩仙人,今日一见却料不到他原是个酒仙!拉人喝起酒来不醉不罢休,疯癫至狂,真不知道伏君和晋穆以前是怎么伺候他们这个师父的。”
我微微一笑,晃晃手中的玉笔,揣测:“说不定那两人也是小酒鬼。”
“小酒鬼?天下敢如此呼桃花公子和穆侯的唯你夷光一人尔!”无颜大笑,言词放诞可见醉意不浅。平白被他嬉闹了一阵,而后我狠心,终是将那醉意醺醺的人推进里阁沐浴去了。
半个时辰后他回来,一袭单薄的明紫睡袍随意裹在身上,银发湿湿低垂,露在衣襟外的肌肤微微泛红,似是酒意还未褪去。
可是一望他明澈朗朗的眼眸却又觉得他神思已清明,我好笑地看着他,直到那张俊脸被我盯着有几丝难得的不自在了,我这才轻轻一咳嗽,移开目光,道:“今日送来的奏折我都帮你看过了,几份重要的放在右侧,有待豫侯批下。”
他沉默了一会,走来随手翻了翻,而后拉我起身,道:“你先去睡。我看完这些奏折就来。”
我看看他,给他倒了杯醒酒的凉茶,轻声道:“我不困,我陪你。”
他坐下去,先是狠狠揉了一下额角,随即挑笔蘸墨,剑眉一挑,脸色冷淡,言词微微有些不耐烦:“说了你先去睡!”
我怔然,望了他一会,低声说了一句“那好”,正待转身要走时,他却又拉住我。我侧首,垂眸望着他今夜不太寻常的神色,心中虽疑却又不知何所疑。
“对不起。”他抱住我坐在他身上,头低下来,脸上神色是我从未见过的苦恼和懊悔。
我伸手捋过垂在他胸前湿湿的银发,问:“你怎么了?英蒙子不答应你的请求?”
“不是,他答应了。”他摇摇头,说话时,酒气依然淡淡飘浮在我与他的鼻息间。我抬手摸了摸不知何故他要闭起来的眼睛,轻轻吻了吻他的唇,柔声道:“累了麽?我们先休息可好?”
他却不动,只越来越紧地抱住我,脸埋在我的颈边,呓语般模糊道:“夷光,若有一日我说不要你陪了,那定是假话,不是我心里所想。你要记得等我,站在原地就好,我一定会回来找你。记住了。”
一句话让我莫名,我愣住,揉抚着他后背的手停下来,指尖冰凉。一如心中此刻的温度。
他今夜是真的醉了,而所谓醉后吐真言,他现在和我说的,是醉话,也是真话。
耳畔他在轻轻叹息,随后那双手臂便猛地摇晃起我来,不住地问:“记住了?记住了?”
我忍住心酸,告诉他:“嗯,记住了。”
他的手掌极尽温柔地抚摸在我的背上,上下摩娑着,缓缓,轻轻,好似要通过这般的动作来让我心安。“抱紧我。”他在命令,口吻强硬没有丝毫商榷的余地。
我绕了胳膊,听话地抱住他,脸庞靠在他衣襟前,贪恋般闻着他身上那股浓郁入鼻的琥珀香气,而后嘴角忍不住一弯,轻轻地在他怀中笑开。
此刻还能这般相伴,真的不赖。
倏而他的手又移到我的发间,按着我的脸颊紧紧贴上了他的胸膛。倾耳,正听得他的心跳一下一下响得有力而又坚定。
他没再说话。
而我也逐渐心安。
那一夜,他醉了,我醒着,我们便这般抱着坐了整整一夜。我在他怀里笑了一会,又好像也哭了一会,而后便不哭又不笑,神思麻木着,不知想着什么。他似乎悄悄叹息了几声,只知道手臂用力不断将我嵌入他的身体里,而后便眯着眼,鼻息渐渐沉稳下来,睡着了。
果然第二日当他醒来时,便满脸痛苦地伸手揉着额角,狠狠揉了又揉,思了再思,结果还是一脸诧异地问我:“怎地我们在这里睡了一夜?”
我呆呆望着他,无话可说。昨夜他还能记得抱住我喊夷光,真乃万幸。
思绪一飘,我又不禁冷笑。
好个英蒙子,开山便送我如此大礼,当真神人!
·
前夜酒醉的话他大概是真的忘了,我也不再提及,只言笑如常,当作无事发生般与他遍游云梦泽。忙时陪他和白朗樊天商讨朝事,闲暇时伴他赏月赏江景,而夜深无人、当他握着我的手紧紧拥抱时,我便趁机耍赖,一边柔笑软语地撒娇,一边不留痕迹地跟他倾心吐诉着那些平日难以启齿的悄悄话。
那两日过得再平静寻常不过,只不过他肆意飞扬的潇洒似乎受了点拘束,沉默寡言的时候居多,总是静静地看着我,眼神灼人而又热烈,深沉而又专注,墨玉般的漂亮眼瞳耀着如同清月之辉的迷人光泽,直直盯着我的面庞、我的眼睛,似要将我看入他的灵魂方肯罢休。
每到这时我便开始逃避他的目光,垂首低眸,抑或侧首闭眼,而他总会固执地扳过我的脸,挑起我的下巴,吻我的眼睛直到我不得不睁眼看着他。长久的凝望,两人无声,夜的漫长在这般的对视下总是经不起消耗,当他眼中那清浅如月辉的眸光渐渐炙热转为媚阳骄芒的狂烈时,他会不顾一切地吻我,会发了狂一般地要我,会揉抚我的身子仿佛要揉碎一般地抱着我。然后,一直不放手。
虽不说出口,但我和他都明白,他从未忘记和夏惠的三日之约,而我也从未忘记他心里的苦和自己身上的毒。
欢笑晏晏,压着泪和疼,是那样地不容易。可只要依靠着他的胸膛时,心里又突然觉得这些折磨根本算不了什么。
天下谁人无愁?谁人无忧?身处其位,必承其责。在我和他最初握住彼此的手时,就该料到前途的艰难和今日的苦果。
所以不恨。
所以不怨。
爱都如此累,更何妨其他不相干的情感?
·
两天后。
日斜西山,暮辉垂江。
再回凤君山庄时,那一夜陡然出现在云梦泽的数百舟舸皆不见,铁锁撤去,烟波照霞,水天一色间白鹜轻飞。江面上偶然来往穿梭着几只寻常小舟,舟上渔夫边划着桨边高声喝唱,古铜色的面庞映在落日夕阳下,别见意兴高昂。
无颜下船去岛上见夏惠,我独自留在舱中,懒懒地倚着舱壁看斜阳。江风轻轻寒寒,吹拂帘纱,吹乱了我的发,落霞的嫣然刺得我眼痛,我半眯了眯眼,未过多久,便趴在窗棂上昏昏睡去。
睡梦里,只听得江上渔夫那高亢起伏、浑厚响亮的歌声,正一点一点地,飘入我耳中:
绿蓑兮青笠,江海吾宅。
披霜兮冲雪,摇渡红尘。
短棹兮舟轻,孤鸿明灭。
横笛兮沽酒,风雨长醉。
风定兮帆归,何人相识?
南北兮东西,一任浮生……
放任胸怀,阔达天下,原来是这般平凡人心中的淡泊心境。迷迷糊糊中,纵使梦里我也不由得发笑,谋权逐利,苍生天下,看似站在高处王权在握、睥睨无忌,谁知我们竟这般可怜到强加千万黎民的命运于借口,铁马问鼎,刀剑成影,风雨飘摇下直至自由变成桎梏,诸人却也甘愿沉迷其中而不自知。
可怜亦可悲,所求孤寡凌驾于千仞之绝壁上,长叹余生也不嫌过。
无颜回船时,我刚自梦里哭醒。瞥眸看见那白袍闪入舱阁时,我忙掩袖遮住了脸,匆匆抹干泪水后,便抬眼看着他,才开口要问话时,他却先皱起眉,盯着我的脸,手指伸来抹去颊边一点湿润,眸色倏然暗沉担忧:“怎么了?”
所有要说的话都被堵在口中,我愣愣望着他,半响转过脑袋看窗外。江上晚烟起,碧水凝寒。
他淡淡叹了口气,坐在我身边轻轻拥住了我。
我侧过身子,问他:“你和他……说定了吗?”
“嗯。”
“今日连夜回金城?”
“好。”
而后舱内沉默,两人对望半响,无话。
·
回到金城时已是十日后的午后,将近五月,气温越来越高。自泗水之畔纵马回宫廷,柳荫郁郁,槐香阵阵,柘山古道上我与无颜骏马相较,一路疾驰追风虽畅快淋漓,却也累得我一身的汗。入宫时听闻楚国有使前来,无颜去前朝办事,我自回疏月殿,沐浴后,便让爰姑找来秦不思问话。
殿外桑榆树上偶尔传来几声蝉鸣,不是盛夏,鸣叫清幽,倒也不觉得有多烦人。
秦不思来疏月殿时命人抱来一个锦盒,递放在我面前的桌上,打开,里面叠放着一银亮纯色、但映着日光又浅浅湛出几许怪异艳媚红芒的锦纱衣料。
我蹙眉,看他,不解其意:“总管这是?”
秦不思一笑,拈着兰花指点向锦盒:“这是绛月纱,触之清凉如水,着之轻薄如纱。银色是公主所爱,此衣料日光下湛红芒,月光下湛寒芒,美得无与伦比。天下之大也仅这一匹,先王生前以为异宝,本待公主出嫁之日做嫁衣的,后来先王临逝时,又嘱咐奴说,将此衣作公主十九岁生辰的礼物。”
爰姑伸手摸了摸,叹道:“果然丝滑清凉,公主生辰在炎夏,宴上穿正好。”
“正是,”秦不思接话,问我,“不知公主要做什么样式的衣裳?奴好预备着命宫里衣人做。”
本做嫁衣的绛月纱?我闻言心中酸涩,不由得皱眉,悄悄叹了口气,盖上锦盒,淡淡道:“生辰还早,先不急。而且……”而且就说我现在这身份,如何过得公主的生辰宴?
秦不思和爰姑对望了一眼,爰姑垂首收起锦盒,言道:“那公主要用这衣料时,我再通知秦总管。”
秦不思无奈点头:“也好。”音落他目光一动,又抬眸看我,问道:“公主找奴来所为何事?”
我饮口茶,心中斟酌了一下,方问:“总管统驭后宫,可知有宫女名药儿的,半年前因犯事被豫侯拿下,此刻她是死是活,你清楚麽?”
秦不思想想,苍老的面庞上皱纹横深,一笑一思都让人看不清晰。然而他那微微闪动的眸光我却瞧得明白,忍不住心念一动,陡然间觉得事情有些不如想象中的简单。
果然,秦不思琢磨了半日方目色一定,小心回道:“下头有人报过,那小宫女本一直关在后宫废弃的茭殿,铁链锁着,待遇生不如死。只是三日前有禁卫军带着豫侯的亲笔书函将此女提出,说是要另择别处关押。”
我置下茶杯,微微一笑,道:“别处?哪里?”
秦不思低低垂首:“奴倒是派人查过……遗憾没找出。”
夏日的风飘入殿里,吹上我洗过未干的发,凉凉的感觉自头顶直窜而下,猛触心底。我起身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压下胸口的憋闷烦躁,只冷了声继续问秦不思:“这些日子金城可有什么动静?比如来了什么贵客,或者,一些不该来的人?”
秦不思惶惑:“除了楚国使臣外,奴未曾听闻。”
我负手站着,身子僵直一如此刻那紧绷欲断的心弦。
爰姑自身后拿干净的锦帕细细擦着我的湿发,柔声劝道:“公主一路奔波一定累了,刚回宫管那么多事作什么呢?好好歇一阵子,国家大事交给公子处理就好了,别太操心。”
“是啊是啊,都交给他……都交给他……”我茫然一笑,接过爰姑手里的锦帕,摇了摇头,自走去了里殿,留下满腹心事的秦不思和一脸茫然的爰姑怔怔站立。
无颜将要做什么,我想我都猜得到。只是他已经做了什么,我却迷惑不知所寻。
·
夜晚,人静。
至子时无颜也未归。寝殿里唯亮着一盏灯,孤影斜斜,昏黄的光线射入眼底时,不见朦胧,只见萧索。殿外树荫潇潇,风吹叶动,沙沙轻声伴着冷月清光,夏日的暑意不再,唯觉凉爽。
我一晚心不定,翻来覆去睡不着,便倒了两杯青梅茶,找来爰姑,磨着她跟我讲上辈的情愁恩怨。爰姑倒不推却,仿佛早已预知的从容淡定,只凝望着桌上摆放的连城璧,纤长的指尖摩娑在那光滑的白玉上,目光渐沉,面色静谧,一句一句,慢慢幽声向我道来她们那辈年少轻狂的精彩和意气风发后的磨难与别离。
白马玉撵,金鞭络绎,乱世沉浮下公主王孙们的身世纠葛、爱恨纠缠,剑客天涯,舞女如花,年轻时他们的骄狂飞扬,不屑君臣之天阶,不忌大乱于天下,兄弟情义,聚散浮华,上一辈的敢言敢笑、敢做敢当远比我们这代来得潇洒生动、任性自如。只可惜命运却总是如出一撤,一战烽火燎中原,所谓背负国恩、难断凡尘,一段段如梦姻缘在夺权阴谋下尽散水中,落花凋零、随风飘逝的绚烂年华背后,原来即便是英雄也有泪满湿襟的苦楚和伤痛……
爰姑讲到情深处时,我早已为他们的故事下的无奈和辛酸而伤心得泪流满面,她却依然微笑着,眸色平淡温柔,笑颜安静且沧桑。
她伸手为我抹泪,揽我入怀,如幼时般轻轻抚摸着我的背,柔声道:“公主,眼泪和伤痛我们这辈已承受得够多,爰姑所求不多,余生唯愿见到你和公子好好地相守,如此便是尝尽了半世的苦痛也觉不枉此生。”
我倚在她怀里默默无言,只想着南下江陵的事,欲开口,却又不知从何诉起。
正踌躇时,窗外忽地有阵细微的声响,心中刚疑的刹那抬眼便见有抹寒芒陡然直飞殿中。我和爰姑俱是一惊,忙旋身躲开,瞥眸看向窗外时,只见一道青影在夜幕下迅疾闪过,转瞬消失不见。
一缕若有若无的荷香隐隐入鼻,我蹙眉,回眸望向桌上。一柄精致小巧的飞刀斜插一卷丝帛嵌深深在那坚固厚实的楠木里,力道之狠之准,直到此刻那刀片还在摇摇晃动,雪芒耀着烛光,森森入眼。
爰姑抬手拔出飞刀,脸色微疑:“这人内力竟如此精深!”
我冷冷一笑,趁爰姑还未打开那丝帛时赶紧将飞刀夺过来,嘱咐道:“夜深了,爰姑先去歇息。”
爰姑担心,望着我:“公主,要不要通知禁卫封锁宫中?来人怕意图不善。”
“不必,”我叹气,抿了抿唇,安慰道,“此人武功虽高也不至于惊动禁卫要锁宫,她能入宫廷并不是仗着有来去无痕的轻动而是另有原因。爰姑放心,此人我应付得了。”
爰姑并不笨,眸光一动,轻声道:“公主知道是谁?”
我侧眸,面色微寒,一声不发。
“那我守在外面,公主有事随时叫我。”爰姑心知我的脾气,只得低了低头,叹了一声,转身退去寝殿。
我重新坐至桌旁,看着手中的飞刀和那卷薄薄的帛书,想了再想,还是忍不住展开卷帛匆匆瞥过。
纵使心中早已猜到是何人所“送”又是何人所书,只是卷上字迹落入眼中的一刹那,心底还是止不住地冰凉发疼。
压不下冲动和慌乱,我随手拿起一件斗篷,戴上帷帽,飘身潜入夜色下,朝一个方向飞驰而去。
·
从不知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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