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眸看着我,突然不说话了。面具罩着他的脸,我瞧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只知阳光点点轻盈地跳跃上那墨黑浓密的睫毛,几丝光亮悄悄钻入了幽静冷锐的眸间,一瞳光华,颜色流转,忽暗忽明间,仿若闪烁不停的潋澈之波,让人看不明朗的深邃中暗藏几道骤然犀利的锋芒。
我正蹙了眉费思他突地沉默的缘由时,风吹发动,耳边隐约听到了自某个角落传来的细锐箭镞鸣响。眸光动了动,我顿时了悟。于是低了眼帘,神色惴惴,脸上装做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手指却暗暗扣上了腰间的软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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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马上别动。若有危险,骑马先走!”晋穆沉声嘱咐着,语音甚促,说话时身子几乎同时飞起来,修长的手指拔出悬在马侧的佩剑,冷锋横扫,旋转成银色的圈环,顷刻挡下了那自暗处偷袭而来的数十箭镞。
“出来!”晋穆仗剑马旁,凌厉的目光瞥向山坡拐弯处。
一阵好听的娇笑声回响山间,刹那后有十几个黑衣人同时自山后纵跃而出。我细细瞟了他们几眼,只见这些黑衣人身着的装束极为奇怪,窄袖剪袍,紧袄短襦,并非是中原五国所见的褒衣博带、修衣广裳。
胡人。心思一动,我明了。
走在众黑衣人之前的是个身着黑裙、面蒙黑巾的女子,容貌虽不能见全,但依那头闪着漂亮光泽的及腰长发,和那双露在黑巾外明亮动人的大眼睛来说,她该是个不寻常的美人。说不寻常,是因为那女子行动处浑身皆散发着飒爽英气。
“鬼面人,我可等到你了!”女子挥动了手中的长鞭指向晋穆,娇妩聪慧的眼眸忽闪有如秋水轻漾,目中有恨意、有快意、更有盈盈不绝的笑意。
晋穆似呆了一下,后眸光一动,他垂落了手中的长剑,笑道:“你倒大胆!居然敢来帝丘找我的麻烦!不怕我将你活捉了向你大哥讨片草原来?”
女子笑声似玲铛悦耳,白皙的手指拉扯着手中的长鞭,眸色得意:“辛好不怕!大哥说你是英雄,不会为难草原的妇孺!”
女子言中的自信和目中的仰慕看得我忍不住微微一笑,垂下了眸。
晋穆叹气,似是对她毫无办法:“你来中原做什么?上次战场上放过你可是侥幸,若是被我手下的玄甲军知道了你的行踪,他们如要抓你泄恨的话,我可阻止不了。”
辛好抬头,不答晋穆的话,反而朝我甩了一个响亮的空鞭,眸光高扬,很是不屑:“他是谁?你怎么和他在一起?难道晋人口中备受敬仰的穆侯原来喜欢的是男人?”
我目色一冷,心中原本对她的十足好感瞬时减去一半。我侧眸望了望她,弯唇浅笑,却不说话。
晋穆扭过头看我一眼,淡然:“她麽?她不是男人。她是我的夫人。”
“夫人?”辛好怔了怔,仔细看了我几眼后,忙回眸盯着晋穆,紧张,也疑惑,“你已有了夫人?”
晋穆转身握住我紧紧攥着马缰已攥得指骨隐露的手,笑了笑,眼中神采骄傲,目色柔和坚定。我看了,心中不自觉地一软,悄悄松下手指,缓缓吐出口气,扬了眉,轻轻咬住唇。
岂知刚压下心中的火,眼前便陡然有似烟云密布的鞭影向我笼罩袭来,我拧了眉,手指一动刚要抽出腰间的软剑时,晋穆却似根本就没有想地迅速抬手挡住了那迅猛而下的重鞭。
“嘶”一声,长鞭划破了晋穆的衣袖,白色里衣自撕裂的黑绫间露了出来,隐带一抹殷红的血痕。鞭影余劲掠过晋穆的面庞,忽闻一声清脆的碎裂响,鬼面一分为二,掉落。
我抿紧了唇,目光骤寒。
而抽鞭的人也显然是没想到会将鞭子抽上晋穆的身,辛好忙收回了长鞭,美丽的大眼睛瞪着晋穆,眸中流露的尽是心痛和悔恨。她迟疑一下,方喃喃道:“我……我不是故意的。”
晋穆扬了一下袖子,负手身后,俊面微冷,漠然道:“我与你大哥休战的盟约尚未谈妥,辛好公主此行若是想要告诉穆你们匈奴无意休战的话,那穆心知肚明。你可回去告诉你大哥,漠北战场,塞外苍原,穆随时候教!当然,也或者是他在讷河边的阴山龙城呆得不耐烦了,需要我去替他端了龙城,拔了你们的帐篷,穆也愿效劳。”
“鬼面人……”
辛好目光一黯,她横了眸扫过我,再定睛看了看晋穆,而后眼圈陡然一红。她垂头,眼睛痴然瞅着一会手中的长鞭,忽地转过身,一言不发地挥了挥手,带了那群黑衣人又飞快消失在山坡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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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影消无后,晋穆跳上马背,插剑入鞘。他正待拉住缰绳要走时,我伸手自怀里掏出一方丝帕,稍稍侧过身,默然将丝帕裹往他臂上的伤口。
“这鞭力道有些重,回营后我再为你好好治。”我一边缠着丝帕,一边轻声道。
晋穆低声笑,默了会儿,忽道:“她是胡人的公主,匈奴王的妹妹,辛好。”
“嗯。”
“我曾在战场上放过她一马。”
“嗯。”
“楚丘之议后,晋与匈奴的战争和楚齐战争几乎同时开始,我为了尽快挥师南下,所以此战并没有打彻底,胡人军队虽退出了晋国北方的城池,但仍屯兵边界。辛好是匈奴的公主,暂时得罪不得。而且她还小,你……”
“小?她已经不小了,会去喜欢人,也懂得喜欢人了,”我笑了,回眸看晋穆,奇怪,“再说我又没要你把她怎样,解释这么多作甚么?”
晋穆勾唇,面色一暖,眸光瞥向天空,看似漫不经心:“我还以为你不说话是在吃醋。”
吃醋?
他说话时我正在将丝帕打结,闻言我狠狠用力,扎痛他的伤口,听他倒吸一口凉气后,我轻快笑了,斜眸打量他:“怎么样?是不是很疼?”
他眨眼,笑,硬撑着:“不疼。”
他嘴里说不疼,我却莫名地心中一痛。低下头,松开那个结,重新扎好后,我叹了口气,苦笑:“其实你刚刚不必为我挡的,她那鞭伤不了我。”
晋穆笑了笑,道:“因为你穿着金丝玉衣?”
我点头。
“她若将鞭子挥上你的脸,怎么办?”
我会拔剑断了她的手。我垂眸,不说话。
晋穆拉好马缰,笑道:“别多想了。咱们回营?”话一落他却又马上丢开缰绳,伸手摸上自己的脸,眸光一转,看了看掉在地上的破面具,哑声不语了。
我了然,忙自长袖中取出他给我的鬼面给他戴上,然后赶紧转身抓过缰绳,趁他还没反应过来时,我蹬腿狠狠一夹马肚子。
“驾!”
骏马嘶鸣,奔腾如烟扬。
身后那人抱着我的腰,笑声畅快。
慢慢的,我脸通红,忍不住怒问:“笑什么?”
“没什么。”他答,而后果然压低了笑声,静静地靠在我身后。片刻,他的双手突然伸上前,握住了我拉着缰绳的手指,道:“这次不是安城外。我来驾马。”
我怔了下,将手缩回。
·
驰近中军行辕时便隐约听闻那边传来刀剑器具相撞击的厮打声,不像平日操练的整齐划一,声音有些凌乱,急促且紧张。
有人闯入军营?我和晋穆互看了一眼,他挥下马鞭,马受痛,顿时踏蹄疾若闪电,追风难及。
片刻后我和晋穆纵马行入中军营地。我凝了眸,只见练武场上那几千将士团团围在了一处,将一蓝一灰两道飞忽矫捷的身影圈在了场中央,长刀相对,冷锋相逼,纵使一拨又一拨的人被撂倒受伤,却也无人有退后一步的犹豫和胆怯。
而闯营的那两人武功也着实精妙高超,以一敌百,虽不得突围而出,但刀剑挥斥有度,银芒吟啸划过时,虽伤人倒地,却从不杀人。
灰衣人是谁不知道,但那深蓝衣影却是我再熟悉不过的。
我回眸望了望晋穆,轻声:“是他。你还不阻止?”
晋穆瞥眸看了眼站在圈外悠然观战的夜览,摇摇头,叹气:“烦!这两人又碰在了一处!”
言罢他跳身下马,咳嗽一声,朝乱作一团的场中喝道:“都给我住手!”声音不高,但余音有势,威慑力十足。
场中浪涛翻滚的海潮因此声而平歇,众将士回头看着晋穆,刀剑齐齐入鞘,脚步后移,鱼贯退下。
转眼间诺大的场地上唯站着两人,深蓝长袍、罩着墨黑绫纱斗笠的聂荆,还有一个……我斜眸望过去,看清灰衣人面容的刹那,我微微惊了一跳。
居然是他?
我诧舌。
桓公谋术
当闯营伤人的不速之客被晋穆“请”入中军行辕的时候,练武场上所有将士的目中都是闪过几分惊讶不解的茫然疑色的。只是疑虽疑,诸人望着晋穆的眼神依旧坚定,面容依旧恭谨,待晋穆的背影消失在垂落而下的帐帘之后,将士们才将站得笔直的身体稍稍松弛下来,互望了望后,纷纷散去。
夜览抱臂愣在原地,眼睁睁地瞧着晋穆与聂荆入帐,眸色微微一动,而后摇头轻笑,清俊的容颜刹那似菊淡开。
我跳下马背,走到他身旁,问道:“你不进去?”
“当然要进去。”夜览挑眉,目中恨意一掠而过,眸子清浅,宛若明水漾瞳。他回头看了那默立一旁的灰衣人一眼,然后满含深意地朝我笑,轻声道:“你看,我之前说的话都不是骗你的。刺客就是刺客,他不是什么好人,也不值得你相信。”言罢不等我回话,他便甩了甩袍袂,快步走入行辕。
我抿了抿唇,侧眸瞥向灰衣人。那人安静地站在那,手中的长剑还未收,剑锋冰寒锐利,剑身轻滑,银色薄片在阳光下耀着美丽的光芒,均染点点殷红。见我凝目看着长剑,握着剑柄的那只手略一晃动,鲜艳怵目的红色液体顿时凝成一线脱离出去,在半空中划开了一道绚丽而又完美的弧度。
“铮”一声,剑倏然入鞘。
我笑了,叹道:“这么熟练!想必你手中的也是常见血的利器。”
灰衣人笑而不答,眸子灵活,目间锋芒浅露,俊秀的面容带着一如既往的聪明劲,只是神情再不是往日的谄媚讨好,而是冷静淡定下些许透出的几分友善。
“洛仙客栈是楚国在齐的暗哨?”我开口,虽是问话的语气,但心中依然认定。
“您说对一半。”灰衣人笑着低下头,说话的神态微微露出了曾经那个小厮脸上的待客殷勤。
“一半?”
“是。一半。”他稍稍侧过头,笑中暗带谲色。
我想了想,脑子里陡然记起爰姑初听洛仙客栈时的不安和反常,心念一动,有些恍然。我拧眉思了思,忽道:“其实你并不是什么小厮,而是那客栈的老板,对不对?”
灰衣人抬眸,唇角轻扬,目中笑意似是赞许:“公子果然聪明。”
我冷笑,眸光一转望了望行辕,问道:“聂荆他是不是早知道了?”
灰衣人摇头:“公子莫要错怪好人,他若早知道当初就不会白挨那位夜大人的冷箭了。奴也是近日刚知荆公子的身份,否则,那晚奴定会拼命保护荆公子的安全。”
我垂眸想了想,心道他也没必要说谎。于是冷哼一声,不再理他,转身回行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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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辕内,暖炉融寒,茶香四溢。
夜览和聂荆面对而坐。一人头戴斗笠,手按思桓刀,身姿安稳如石;一人斜身慵懒,脸上笑若春风,目中却偏偏有锋锐冰凉的厉色来回流动。晋穆坐在帅案之后,正俯首看着一卷锦书,彼时他脸上鬼面已摘,眸光摇动,容色淡漠,仿佛浑然不知帐中其余两人对视时的硝烟弥漫。
我去里帐拿了治外伤用的药粉和纱布,找来干净的丝绢,捧了一盆清水,走到晋穆身边坐下。
他回头瞅了我一眼,薄唇微勾,什么话也不说便将受伤的手臂送到我手上。
我揉眉,心道:你还真自觉!暗自抱怨一下,而后还是马上垂下手指将他的衣袖仔细卷起来,解开了那条已沾满血迹的丝帕。
臂弯处那道鞭痕极深,血液肆流,皮肉模糊。或许还因为我玩笑的狠狠一扎而使伤更重了三分。我皱眉,心中难免隐起愧疚,忙拿丝绢沾了水,小心地拭上那处伤痕。握在手中的指尖轻轻一颤,他反手捏住我的掌心,刚要用力时又立即松开。
我笑了,抬头看他:“疼就说。一嚷嚷就好了。”
他扬眉,眸子明亮含笑,反问:“这也叫疼?”
不疼?那就好。我低头,继续拿丝绢擦拭伤口,这一次不再管他到底痛还是不痛,迅速洗去所有的血迹后,我勾指去取案上的药瓶。目光一挑,视线有意无意地匆匆扫过他手下按着的锦书。
修长的手指轻轻一带,案上摊开的帛卷倏地被他合上。
他斜眸看我,我却垂下眼帘,浅笑着将药粉敷上他臂上的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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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中无人说话,气氛压抑着颇怪异。晋穆咳了声嗓子,扭过头去看聂荆,嘴角笑意优雅,眸色却蓦然似暗夜掺杂,深邃,而且难懂。
“方才你伤了多少人?”
聂荆沉吟,片刻后斗笠一抬,声音冷漠,带着淡淡的沙哑:“六十三。”
我听后愣了一下,而后眉尖一蹙,想笑又不能,只得忍着。也亏了他,伤人的时候居然还记着数数?
我苦苦忍笑的时候,有人却无顾忌了。夜览闻言大笑两声,眸光亮了亮,脸上神情变得说不出的快活得意。
晋穆气得直点头,睨眼打量聂荆,冷道:“我欠你的?居然有胆跑到这里来伤人?”
聂荆叹气,抬手取下斗笠,好看的凤眸轻轻一扬,没奈何地看向一旁笑得正欢的夜览:“我递贴按规矩来找你,他却要动手。我是刺客,在任务没有完成之前,不能被杀。这是本能。”
晋穆眸寒,不动声色地瞅了瞅夜览。
夜览目间有细碎的锋芒一闪而过,他眼睛直直盯着聂荆,嘴里却向晋穆辩解:“别看我,是你自己说的。妄闯中军行辕一步者,杀!”
晋穆笑,声音凉滑似水:“那你就该早点杀了他,不要等到我回来还看到这种半死不活、乱七八糟的场面!”
夜览勾唇,想说什么时,目色微微一动,又不作声了。
这般的对话我闻所未闻,胸中笑意来回闹腾,却偏偏不能笑出声,于是只得低垂了脑袋,用牙咬了唇,故作无事地拿白纱一层层裹上晋穆的手臂。
一时牙咬得唇隐隐作痛。我挑挑眉,不知怎地心中却想起金城那个说话更绝的无颜,想着想着神色一黯,胸中笑意顿时全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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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中静默一会,聂荆出声问晋穆:“我父王的信函你看完了?”
“看完了。”
“你认为如何?”
晋穆不答,我虽低着头,却也感觉有两道深湛炯然的目光投到了我的身上。我抬眸看了看,只见晋穆正凝神望着我,指尖轻轻敲打着那张卷帛,淡定的面容仿若闲暇无谓,又仿若沉思深深。
“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