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底没能弄明白纪星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稀奇古怪之词,或者是没来得及弄明白,便已经人鬼殊途。
从纪青出现的那一刻,他就想着这次终于到了他可以离开的时刻了。
他开始着手分散府内的家人及下人,开始想着要不要去求纪月给他的养女再指派另一门婚事,可一样是还未来得及处理所有,他的养女再次给他惹了事!而且还是攸关纪青幸福的事!那么这一次,他绝不允许!
让他杀纪青,除非他死!一支断箭插入自己的胸腔,暗紫色的官袍掩盖了所有的血渍,而溅到纪青前襟的血迹则刚好可以起到迷惑对方视线的作用。
他拼死也要将那扇门帮纪青闯开,入目的一瞬间,他其实是松一口气的。即使数箭已穿身,他也庆幸自己这一次来得及,来得及明白他养过的女儿不是真的大逆不道之人!
“救……月,盈。”
他留下最后一句话,然后甘心放弃任何求生的意志闭目而去。
赵纪青灵光突现,里面的郑月盈不对劲!
作为世家的大家闺秀,无论何时都不会直呼父亲的名讳!即使不羁如他,在娘亲的葬礼之上,他那样地恨着间接逼死娘亲的文帝,他也没有直呼其名!郑月盈怎么敢?!
还有她每次欲言又止的状态,歇斯底里的声音,现在经郑子承提醒,赵纪青才发现,太不正常了!
不正常到他下一个直觉就是,里面没有艳无双!如果是艳无双遭遇什么不测或威胁,她怎么会柔弱到发出痛呼甚至尖叫之声!
大手一挥,“冲进去!”如果没有艳无双,那么他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网杀的兄弟们在赵忠赵诚的带领下从四个方向一拥而上。
正堂之内再次发出数以万计的箭矢。
里面绝对是有连弩!否则不可能做到如此的反击形势!而既然是连弩出现了,他早就该想到里面不会是郑月盈能控制得了的帮手。
赵纪青对纪良打个手势,纪良绕到正堂侧面,没有窗户可以看到的地方,然后纵身腾起。
数丈之后,再双掌从空中对着屋顶就是一击而下。
轰——一声巨响之后,屋顶从中间塌陷。
连弩的攻势不攻自破,瓦砾碎木之中顿时传来此起彼伏的痛叫声。
网杀的兄弟们每两个一组,痛叫声响自哪里,铜球就击到哪里。声音消失,再一拖拽,一个敌人已经被拉到近前。
同他们一样黑衣裹身,目露杀气。
赵纪青只扫一眼,“杀!”那种死到临头还能有杀气的情况告诉他,即使他问也不会问出什么来的!
这边刚处理完,那边纪良已经唤到,“大殿下!”
抬头,纪良一手抓着郑月盈飞了过来。
郑月盈,双手双脚均被缚,一身血污,被纪良先一步取下堵嘴之物后早已泣不成声。
落地之后,不顾双脚双手还被缚着的情况,用手肘支撑着就向郑子承的方向爬,“父亲,父亲……”
纪良剑尖一挑,郑月盈手脚上的绳索一应俱断。
郑月盈第一时间扑在了郑子承的尸身之上,“父亲,月盈都那样地提醒您了,您为什么就不能明白呢?难道您真的相信女儿会一箭射向您吗?会大逆不道地直呼您的姓名?会逼迫您去伤害您最看重的大殿下?父亲,您怎么就没能早点发现月盈也是迫不得已呢?”
赵纪青紧跟上前,一把揪起郑月盈,“无双呢?你到底看没看到无双?”
郑月盈霍地扭头,“我什么要告诉你?在你间接害死了我的父亲之后,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曾经似水柔情的眸子里此刻是不遮不掩的恨意。
“纪青大殿下,你有你珍视的,我也有我珍视的,你凭什么认为在你害死了我所珍视的之后,我还能为了你所珍视的而出手相助?凭什么凭什么,啊——”
愤而尖叫的声音是因爱生恨的崩溃。
赵纪青不错眼珠,因为还想着从她的嘴里问出艳无双的消息而有了耐心解释,“请你明白,你父亲的死亡皆因你事先牵连其中,而不是我强迫他非要如此。”
“是,我活该被牵连,我父亲为你丧命也是他自愿进忠,他更活该!”郑月盈冷声冷语,褪去了生气的脸此刻如死人一般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可是,大殿下,风水轮流转,现在轮到你活该了!”
“你活该现在失去艳无双的消息,因为,”郑月盈一字一顿,“我,一,个,字,也,不,会,告,诉,你!”
“你——”赵纪青怒极,大手上移,一下子就掐住了郑月盈的喉咙,“你信不信我现在就能送你去见你的……”思及郑子承与亲娘的纠葛,他到底没能把郑子承的名字说出来。死者已矣,他何必!
郑月盈不退反进,头颅高高地仰起,“哈,好啊,我刚好正担心父亲于九泉之下没有人照顾呢!如果大殿下肯动手,郑月盈就是做鬼也会感谢大殿下的!”
赵纪青倏地收紧五指,心中想的是有些人总是到死亡临头的那一刻才想求饶的!
郑月盈的脸色不红反白,被到嗓的咳嗽声憋得牙齿紧咬出血,也没有再出一声。她不欠他的!她有不帮的权利!如果他学不会求人的态度,她宁愿以死来让他学会!
见两人陷入僵持的局面,纪良赶紧窜过来阻止,一手握住赵纪青的手腕,示意他松些力气。扭头则看向了郑月盈,“郑小姐,郑宰相已经白白搭进了性命,如果郑小姐再不出手帮忙抓到真正的黑手,那么郑宰相何以死而瞑目?”
得以吸进少许新鲜空气的郑月盈闷哼数声,“咳咳,好,你让他先松手!”
纪良又看向赵纪青,“大殿下——”眼神示意,如果郑月盈能说出一些有用的信息,那么对他们找寻艳无双的事情上则会事半功倍。
赵纪青深吸一口气,撇头,松手,郑月盈“扑嗵”一声跌坐在地。
跌坐在地,双手不过撑在地上那么一下,随后就端庄坐好。肥肥的袍袖自身前优雅地上移,只为了正装梳头。
血渍泪渍尽入袖间,一张没了任何装饰的脸出现大家的眼前。
纪良心中不合时宜地一赞,如此气度,当配得上皇室子孙。
郑月盈挺胸直背,双手规矩地交握于小腹之处,“大殿下,你想不想知道我是怎么来这里的?想不想知道在这里我有没有见到艳无双?”
赵纪青猛地转回头,她在说废话!
郑月盈扯扯嘴角,自以为摆出了官家千金的端庄之笑,其实落在纪良的眼里却是悲凉之笑,“好,你离我近一些,我告诉你!”
赵纪青张口就想拒绝,纪良及时递个眼色,为了艳无双,先忍忍吧。
凑过去,郑月盈缓缓开口,“我三岁从旁支中被父亲选中入了宰相府,我亲娘几乎哭死却仍然坚定地松开了抱着我的手。因为我的离去可以带给弟弟们后半生的衣食无忧。”
赵纪青眉头一皱,他没时间听她回忆。
纪良赶紧又递一个眼色,再忍忍!
郑月盈仿佛没看见一样继续开口,“五岁,为了能经常见到上书房的你,我挑灯夜读,机械地背下了父亲教导的所有,这才打败了京中各位高官千金成了公主第一陪读。”
赵纪青不耐地握握拳,还要多久?
纪良重重点头,快了快了。
郑月盈因回忆而朦胧了视线,“八岁,从见过那个横扫了翰林馆所有绝对的大殿下之后,我,郑月盈以后所有的岁月再也容不下他人。”
赵纪青心焦地歪头去看那些还在瓦砾中找寻线索的赵诚等人,内心却想着最好不要出现关于艳无双的丁点消息。因为有时候,没有消息才是好消息。
郑月盈似乎陷入自己的情绪,声音更柔,音量也更轻,“十五及笄,我让父亲拒绝了所有提亲的王公贵族;十六,父亲劝我不要痴心妄想;十七,太后召见于我,有意定我为太子妃,我冒着杀头的危险直言拒绝;十八,你归来……”
“你归来,却有了一个艳无双!”
“艳无双”的名字一出,赵纪青赶紧直视回去。
郑月盈弯弯的眼睛里似乎没有焦距,“她没我漂亮,没我有才,没我的家世,更没我十多年的用情至深。可是,你偏偏喜欢她!大殿之上,你看也不看我,只选她!二月初二,你提前布置好一切,还是只为她!三月,她的过去大白于天下,引来全民声讨,你还是只要她!”
“大殿下,我只问一句,她到底有什么好,让你只要她!”
、125 周折
或许是她的目光太过平静,至少他没有像刚才一样从她的眼中看到恨意,所以,赵纪青静默片刻,认真开口,“她没什么好,可我就是只要她!”
郑月盈眼波忽闪,在这样的时刻,他也不肯给她一个直接的答案?
赵纪青看得懂她眼里的意思,不用她问就直接解释道,“就像你们女儿家生下来就喜欢花喜欢首饰一样没道理,我就是喜欢她了,一样没有道理!”
亲娘在世时曾经跟他说过,当一个人命中注定的另一半出现时,你就是知道是她,即使你从不曾设想过会喜欢这种容貌这种性情的一个人,你还是会毫无道理地喜欢上你的另一半!
“对我来说,容貌不重要,才华不重要,家世也不重要,甚至对我用不用心都不重要。我只知道我想留她在身边,仅此而已。”
而只要留下了她,他自然有的是方法来让她动心。
他的坚定令郑月盈动容,她露出一抹羡慕的笑容,“听起来颇让人感动,不是吗?”
赵纪青静等她的下半句话,既然她已有所触动,那么,她可不可以将知道的线索痛快地告知一二?
郑月盈读懂赵纪青眼里的期待,双手叠于小腹之上,以坐姿深鞠一躬,“我很理解大殿下此刻期待答案的心情,正如我枯等十多年的岁月一样,我每时每刻无不在期待着大殿下能够归来,然后给我一个可以结束等待的答案。”
赵纪青对视的眸子几乎要瞪出火来,浑身绷紧着只待线索出口,他立刻派人行动。
可是,下一刻,郑月盈忽然仰头便倒。
就那样直直地,毫无预兆地轰然而倒。
赵纪青有些措手不及,甚至没想到去用手扶一把,这是?
郑月盈随着后倒的姿势,双手顺势散开,小腹之处赫然露出半支断箭!
那支曾经射向郑子承后被赵纪青以手刀砍断,后来又被郑子承捡起戳进自己胸口的断箭!
断箭的周围早已血红一片。刚才因为郑月盈双手一直挡着倒也没看出来,可这一倒,手臂无力之后自然散开,触目惊心的一幕立即大剌剌地进入了众人的视线。
赵纪青这才反应过来,脑中迅速闪过刚才她一系列的奇怪举动。
她被他一掐之后松手跌坐在地,她肥大的袍袖从地面上一划而过,她端庄而坐双手规矩地叠放在小腹之前,她的声音很轻如果不是她让自己靠近也许他真的不能听清她说些什么,她的眼神很平静,她以坐姿行礼也是端正规范……
她说她也在等一个“可以结束等待的答案”!
赵纪青霍地跳起来,“来人,快来人!”她是不是看破了生死,跟他没关系。可是,她要死也得在他得到线索之后。
那厢,郑月盈头部落下的地方刚好是郑子承的臂弯之处。她奋力将郑子承的手臂抬起少许,然后努力地依偎过去,蜷缩得像个孩子。随后手一松,郑子承的手臂刚好以护卫的姿势落于她的后背。
她闭眼呢喃,“父亲,月盈跟您回家!”她的亲爹亲娘早已在收到郑子承父亲送过去的银两之时就举家搬迁了,即使后来她名震盛京,也不曾稍来只言片语。她被卖的很彻底!
如今,唯一可给她庇护的郑子承也走了,她所等待的答案也等来了,那么她还有什么可以继续活下去的理由呢?
郑月盈平静地闭眼。
赵纪青爆怒,“郑月盈!”她敢耍他!“赵忠赵诚,阿布,救活她,必须救活她!”
纪良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拦住赵纪青想要过去亲自拽起郑月盈的行为,“去,先看看郑小姐的伤势。”
赵诚将郑月盈的身子扒拉正,此时也不顾不得男女之别,一把就掀开了她的外裙,掀开,他也惊得愣住了。
那里,不只有一支断箭,还有着三把只能看到匕首尾端的血洞。在郑月盈宽大的裙摆之下,她的小腹早已血流成河,浸染了她的里裤她的褥裙,外面却看不出分毫。
她曾在屋内数次痛呼甚至尖叫,却在被纪良救出之后,一声也没有吭!
纪良默默地走过去将郑月盈的衣裙整理好,然后把她移回郑子承的身边,再按照她临死前的最后动作细心地将郑子承的手臂环绕在了她的背后。他想,她其实是一直在用着各种暗示来提醒郑子承内里有诈吧?奈何没有达到想要的目的。
所以,她虽然看破生死,但依然不愿意为赵纪青寻找艳无双来添加任何一点助力!这位只凭自己心意就枯等了十多年的郑大才女,在死时也是这样的固执己见!
纪良看一眼赵纪青阴霾的脸色,一摆手,自作主张下令道,“抬走,啊,记得一起。”作为局外人,他分得清楚,郑月盈有她不说的权利。更何况,她已经付出了死的代价。
两个网杀的兄弟看一眼赵纪青,在没收到任何其他指示之后这才抬走了郑子承与郑月盈。
赵纪青身体不由一晃,艳无双突然失踪的打击,线索有了又断的打击,让他几乎快要乱了心神。
赵诚与赵忠相看一眼,赵诚走上前,“爷?”
“说!”
“这屋内搜出的尸首除了郑月盈侍女朝霞的以外,其他就全部是黑衣人。人数是十六人,可连弩却搜出了人数的十倍之多。”
?意思是人数十六,连弩却是一百六吗?
赵诚说着兄弟们讨论之后的分析,“也就是说能发出刚才那几乎给人以万计感觉的箭矢,这些人至少有九能的可能是在官兵之中常拿连弩作攻城训练的一批。”否则,普通杀手怎么可能有一人控十弩的技巧?
赵忠晃晃头插话,“而且那些连弩之上所标注的出工时间及出工所在地,跟我们在无双城缴获的那批一模一样。”
阿布从后门口勘察回来,“爷,小二子提过的那辆马车应该从后门早就离开了。以车辙的深度来看,应该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重量压迫所制。”
赵纪青试着整理整个行动过程。郑月盈本想着绑了艳无双做些什么,可还来不及做些什么时,就被某些半路杀出去的人从她的手里又绑走了艳无双。来人要退之时,他们来得太快,于是一边让人转移艳无双,一边又以郑月盈为饵假装艳无双在手里,来迫使他自伤。
总之,目的还是他!
而如果目的是他,那么在他未出现之前,艳无双就一定不会有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