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大家还指望着这位看起来很入太子眼的新主子能够待遇好一些呢,谁知自那日起,太子再没来过。他们去领新主子的日用品,如常;到大厨房领三餐,如常;而这位新主子的表情,数日来更是平静如常。
甚至从没开口说过话。
帮她加火盆,她点头示意;下人们从一开始的小心翼翼到现在的公然谈论,她置若罔闻。
于是,大家讨论一宿之后得出了结论,这是一个哑巴,一个只会做衣服的哑巴。可是,这样的哑巴却风头正健:听说,初五那日,太子在上京饭庄亲自为她讨来了郑大小姐精心挑选的布料,只为让她参加正月十五的选妃大宴!
侍安的目光在艳无双和新衣裙两者之间来回移动,可是,这真的不配套!鉴于这新主子平易近人的作风,她觉得自己有必要劝说新主子从虚幻的富贵梦中醒过来。
“双小姐,侍安认识原来的一位宫中退出去的老嬷嬷,她现在月华阁帮忙绣腰带……啊,这月华阁您知道吧?就是专出月华缎的布坊……”
艳无双的动作突然顿住,那个年产不过十匹的月华阁?
侍安以为她听了进去,更加卖力说着,“老嬷嬷现在每天都忙得很,那收入可不比她在宫中收到的赏银少……哎,小姐,您拉我做什么?”
话到一半,侍安就被艳无双急拉着奔向了书桌的方向。
“啊,小姐,您是有话要说?”侍安即刻领悟,随后磨墨,“您是不是想找那老嬷嬷亲自问问?那就太好了。说实话,侍安觉得您做衣服的话一定也能富贵无限的,比您不自量……那什么的去参加……”
纸上现出字迹,侍安收口去看,“月、华、缎、不、是、年、产、不、过、十、匹、吗?”
艳无双把写完的纸张推到侍安的面前,然后画下一个大大的问号。
侍安挫败地停止磨墨,“还以为您是什么事这么着急呢,原来是这个问题。可是,这个问题哪有您现在的局势重要。您要知道,您现在可是……”
艳无双弓起食指敲向纸上的问号,打断侍安漫无边际的废话,说这个,就说这个!
侍安被艳无双突然紧盯着她的神情吓了一跳,她怎么就突然感觉有些呼吸困难呢?
侍安结结巴巴的开口,“双……小姐……”她可不可以不这么看着自己?
说重点!艳无双凝眉就瞪,没能力还没眼力见儿,活该她被发配在这偏院留守。
侍安震惊于新主子突然展现的气场,但也没敢忘了回答,“回小姐,月华阁年产不过十匹说的是对外贩售……”
不用说的太多,艳无双已经明白,怪不得那人也好,太子爷也好,甚至上京饭庄的吃客都大部分身穿月华缎,原来还可以内定……
艳无双握着毛笔的手指不由得的收紧再收紧,那人骗了她!以年产不过十匹为由频频抬高月华缎的身价,几年来从她这里到底坑走了多少!
侍安歪歪一下,抓住桌边稳住了身形,她有些腿软,“小,小姐……”这位主子这是怎么了?
此时,门外突然传来一个高昂的声音,“太子带回的那个没规矩的哑巴呢?哪呢?快滚出来!”
又是没规矩?她才没规矩!她全家都没规矩!
正处于发现被骗了钱后极度愤怒的艳无双瞬间撇头外看,冷冷的目光穿过空气,听到侍安的耳里,居然嘶嘶作响。
侍安正待要说些什么,前帘哗啦一下就掀了开来,一位穿着亮黄色宫装的女子大步流星走了进来。
侍安即刻下跪,“恭迎大公主!”
艳无双眯着眼睛看过去,满头的金钗玉簪,满脸的怒气冲冲。身后四个侍女两个嬷嬷一字排开,每一个也是拿看十恶不赦的目光看着她。
侍安偷偷扯扯艳无双的裙角,快跪呀!
艳无双一脚踹开,正有气没处发,刚好,来了一个,他的姐妹是不是?
“大胆,见到公主还不下跪!”一个丫环上前就是一声怒喝。
艳无双无名指抚上眉头,她又被人看轻了呀!
两个嬷嬷对视一眼,一边挽起袖子一边冲上前,“哪里来的乡下愚妇!”说着,齐齐伸出了胳膊就要抓住艳无双的手臂。
艳无双眯着眼睛,不躲也不避,只待四支手臂伸到近前,双手猛然快速点出。
下一刻,啊——一个音两个声,是两个老嬷嬷又齐齐收回了手臂。
她们的十指指尖上,赫然是十根绣花针!
十指连心啊,于是两个老嬷嬷叫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颤微微地抖着双手都忘了唤人来拔。
侍安哆里哆嗦地越加伏低了身子,心里暗暗叫苦,这新主子来脾气来的可太不是时候了。谁不知这宫里除了不能得罪太子,就是不能得罪大公主!
大公主,龙珠,今年十六岁,出自敏贵妃,是皇上的第一位公主,产于敏贵妃最当宠的那年。是所有龙子龙女中唯一被皇上带过的一位后嗣,至今还拥有着唯一可以随时进出御书房的权利!
嚣张跋扈?皇上说那叫天家威严。
大声大嗓?皇上说那叫率性坦荡。
别的公主在宫内绣花的时候,这位公主在陪着皇上骑马狩猎;别的公主需要学习各种礼仪规矩,皇上特批大公主随意。
有多少人说过,如果不是大公主生为女子,也许现在的太子就是她!
而这样的大公主,又怎么会允许有人当面如此挑衅?
“好你个没规矩的哑巴!”大公主紧盯着艳无双的目光几乎能喷出火来,“你先是抢了月盈的布料,现在又敢在本宫的面前动手,谁给你的胆子!”
艳无双冷冷回视,注意到她的眼睛同那人的眼睛一样狭长带媚。
侍安再三拽动艳无双的衣裙无果,头磕在地上砰砰直响,“大公主息怒,这位双小姐是个哑巴……”停顿一下想了想,好像也不能成为不见礼的借口,侍安心一横,冲口而出,“她也是个聋子啊。”
哎?
大公主因这意外的答案愣住了。人家听不到自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见礼自然也算得上是情有可原。
正蹦着喊疼的两个嬷嬷也惊讶地停下来了,那她们这针不就白挨了?人家那也可以说是自然反击。
“公主,快看,那就是郑小姐的布料!”一位侍女发现了衣架上已经成品的衣裙大叫道。
顺着侍女手指的方向,大公主转身看过去——
粉蓝的色调,不会太浮夸也不会太沉闷。大公主暗叹一声,月盈的眼光就是好。
向下,是万朵盛开的野蔷薇,一簇簇一丛丛,花瓣或张或闭,形态自然逼真。
“哼,其貌不扬,手艺却勉强入得了眼。”大公主情不自禁走上前观赏,手里的裙摆举到眼前,才发现那些蔷薇花瓣上的露珠也清晰可见,娇艳到欲滴的地步。
大公主刚才还有些欣赏的神情一下子就消失无踪了。大皇兄素来行事不拘,交友也是重才不重势。如果穿着这样绣工不俗的裙子的人出现,那么,他即使看不上她的容貌,恐怕也要分一部分心过来吧?
“你是谁?姓什么叫什么?从哪里来的?什么时候认识太子的?你做这件衣裙是想引起大皇兄的注意吗?”
大公主甩手放下裙摆,缓缓走近艳无双,从上到下再次打量一番,“就你这样的容貌,还身带残缺,你还真不是一般的妄想攀天鹅的癞蛤蟆啊。”
鄙夷的目光最后落在艳无双明显长连在一起的眉毛上,伸手就要抬起艳无双的下巴……
艳无双端坐未动,目光不闪,只是袖间却银光乍现。心中打定主意,谁若再敢来欺她,她就是死都得拉上一个垫背的。
、088 看我,再看我!
大公主的手指堪堪停在距离艳无双下巴一寸的位置,她突然想起来了刚才老嬷嬷的遭遇。
听说身有残缺的人这精神多半也会有问题……
大公主倏地将手指缩回掌心,转向拿起了磨了墨却未使用多少的砚台。
“不会说也不会听,是吗?”大公主走回衣架那里,砚台高高举起,倾斜,污黑的墨汁顺着前襟的方向一泻而下。
转眼间,春意盎然变成了脏污万里。
大公主随后甩出砚台,“本宫想,你一定现在恨不能也看不到吧?”
砚台“砰”一声碎在侍安的脚边,侍安抖如筛糠,不敢抬头去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来人,给我砸!”伴随着最后一句话出来的是大公主亮黄色的背影。
数个侍卫应声闯入,挂着衣服的衣架率先被推倒,哗啦,衣架散开,新衣服覆在了地上的砚台碎片之上,浓重的污渍瞬间吞没还没沾染上的袖角。
盆景,书桌,梳妆台,就连雕花的实木大床都被掀翻在地。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满地已是狼藉。
大公主的声音从院门外伴着呼呼的风声,穿过没有任何阻挡的内室,清晰地送进来,“选妃大宴,本宫恭候大驾!”
声音远去,侍安爬起来就去捞那件浸在墨汁中的衣裙,“天哪,这该怎么办?就是现在去洗也洗不掉了呀……”
侍安抖开衣服,当看到衣服的大半都已经变成黑污色时,彻底的傻眼了,“小姐——”
书桌之后,艳无双坐在唯一没遭毒手的木椅上,双腿并拢,纤背挺直,神色仍如常。
侍安一下子就哭了出来,“小姐,您不是吓傻了吧?可是,您现在傻有什么用?刚才奴婢给了您理由,你就照着装一装都好过现在得到这样的对待吧?小姐,您到底在想什么呀?”
艳无双没回答,有人回答了。
卸了门扯了帘的门口,龙炎一步跨进来,直奔艳无双,“你以为这件衣服毁在大公主的手里,爷就不追究你的责任了吗?”
两个小太监搬进来一把新椅,第三个小太监放上鸭绒软垫,第四个小太监重新点起火盆。然后四个排排站,挡住了来自门口的寒风。
龙炎轻掀袍角坐下来,冲着侍安说道,“把那衣服拿过来!”
侍安震惊于第二次得见太子爷的冲击之中,一时跪在地上都忘了见礼。如今听到主子的厉喝之声,立刻不打磕绊地跪行着,把手里捧着的衣服送到了龙炎张开的单手里。
龙炎看也不看,转手就掷到了艳无双的身上,“拿着,爷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总之就是要把它弄干净,然后还得穿上它参加十五的选妃大宴!”
我不!艳无双瞬间抬头,毫不犹豫地直直对视过去。
龙炎扯扯嘴角,露出一抹轻蔑地笑,“你什么时候有了选择的权利?”
艳无双的眼中顿时生腾起怒火,他那天明明说过做完这件衣裙就送她走的!
“你是哑巴还真好!”龙炎视若不见,缓缓站起,转身临走之前,又回身居高临下地俯视过来,“阿双,乖!”
说完即走。纪良指挥着一众小太监带着刚才带进来的东西,一股脑又带了离开。
明黄色的袍脚拖走一室温暖。
侍安颤抖着爬了过来,攀上艳无双的膝盖,“双小姐,您……我们……”嘴唇哆里哆嗦半天,想说些什么,可一看到艳无双那冰中带火追着太子而去的目光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虽然大公主和太子都是不能惹的人,可惹了之后还能安危无恙的这位新主子,好像也有几分真本事。
衣裙泡进清水,手洗了七遍。
浓重的没有洗去的,绣出山峰的轮廓;淡化的却仍有印迹的,加一层银色的离日丝,远看便如山中的雾气,雾气深处山霭若隐若现。近处,绣出农家茅屋栅栏排排,栅栏的周身环绕着怒放如火的野蔷薇。幽然安宁的山水,稍稍发了暗的粉蓝色充斥其中,或为天上云,或如山中树。
浓墨且重彩的泼墨山水画!
于一众集体出来下跪见驾或淡雅清新或冷艳高贵的仕族千金中,大气磅礴得势压全场。
大公主眼睛眯成一条缝,她居然有如此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看看那站在第一排正中间的郑月盈,一身宝蓝色的华贵宫装居然也被淹没在这刻意排在最后一角的艳无双的气势之下!大公主无意识地揪紧了手中的丝绢,早知道那天就不该一时为了想让她死的更惨而手下留情!
太子自斟自饮,故意撇向旁边大公主的眼色之中难掩得意。
大公主偷偷回他个白眼,他有什么好得意的,再女红出众也得大皇兄看得上才行。
太子的对面,隔了三丈的距离,大殿下赵纪青赫然在座。月牙白的素色锦袍,银色的竹形若隐若现。从上殿以后就没有开口说过话,也未动过美酒佳肴。即使在打着王妃人选名号的一众仕族千金出现之时,在周围开始出现莫名的躁动之后,他仍然半合着眼转着手里的碧玉扳指,好像完全无感。
可是,那怎么行?就算他无感,也得强迫他有感。这可是单单为他准备的选妃之宴。
金銮宝座之上的文帝和皇后相视一眼,皇后伸手招近福公公,食指凌空点了四点,小声说了什么。
然后,福公公一抖佛尘,小步走向下跪的群女之前,“第一关,仪表女红之比,经皇上皇后商议,有四女暂时胜出,得以进前回话。”
四女?哪四女?下跪的千金们无不心潮澎湃。
福公公尖声一唱,“郑宰相家的郑月盈小姐!”
郑月盈动作盈盈,叩头谢恩的动作被她做出来也是如山的端庄外加如水的柔雅,“是。”
其他人毫无反应,预料之内!
福公公扬脖二唱,“纪将军家的纪怜星小姐!”
“是。”郑月盈身侧一个皮肤蜜色的红妆女郎朗声回应。
其他人心中一动,那个整日舞刀弄枪的蛮女?
福公公扭腰三唱,“梁尚书家的梁玉竹小姐!”
“是。”第一排靠边的紫色女子一叩到地,微敞的领口之后是如玉一般流畅优美的颈部线条,娇意自生。
其他人的心里开始长草,四位已经出来三位,一个是盛京第一才女,一个是国丈家的外孙女,最后一个则是贵妃娘家的嫡系亲侄女。谁敢说这里面没有政治在内的考量因素?不甘也得甘!怪只怪自己的爹不如人家的爹。
可是,除了这三个,剩下的家势可真就差不多了。
她准行!没被点名的女子莫不如是想着。
于是,剩下的女子莫不以自以为没人注意的信念支撑着自己把那刻意多露了些的胸脯向前顶了顶——看我,再看我!
看到了,可没有用,上边最大的两位已有论断。
福公公只扫那么一眼就把这些如花年纪的千金们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佛尘一甩,指向最后偏角的那个,“太子殿下举荐的艳无双小姐!”
“什么?怎么是她?”
“这不公平!”
“她除了绣了那么一件与众不同的衣裙之外,她还有什么?实力强大的娘家一族,还是高人一等的惊世之才?”
嘈杂之声渐渐由小变大,只因众女真的无法理解为什么即使自己有着四品及以上的爹娘,却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