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张起灵候在殿外时这才算彻底清醒了过来,他暗暗思忖,自己竟被解语花三言两语的嘲讽而头脑发热,自己从未如此的不冷静,可眼下想要退也退不了,更何况此事早晚要与父亲说。
玉座上那人在听完他一席话之后半天没有反应。
“你……不是已经想明白了吗?”沉默良久,天帝帝俊终于开口了。
“是,我想明白了,”张起灵伏在地上,脸贴着尘埃,可心里却是满满的,不再有疑惑,“我不能娶宓妃。”
帝俊那双金色的眸子微微眯了眯,第一次认真地看向了自己的儿子。他慢慢地站了起来,沉声问道,“为什么?”
麒麟抬起头,父亲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庄严肃穆的脸令凡人无比畏惧,他不是凡人,可他同样感到一阵压迫感,让他根本直不起身。但他还是扬起了脸,仰视着万物之主,仰视着创造了自己的伟大神祇。
在父亲的注视下,所有生灵都变得如此卑微,卑微得如同草芥,渺小得犹如尘埃。
“我不爱她。”
“我们不需要爱。”
“为什么凡人可以有爱,而我们不可以有。”
“所以他们受苦,所以他们生命短暂。”
“我愿尝人世疾苦,抛却无涯寿命。”
帝俊沉默了很久,并没有从神阶上走下来,而是重新坐到了玉座上,语气依然是亘古不变的淡漠,“是谁蛊惑你?”
麒麟微微一滞,低头答道,“没有。”
“你……爱上了谁?”帝俊换了一种措辞,可张起灵还是摇了摇头。
帝俊看着他,两人对视着,一字一顿地说道,“那我就去请思正元君来,他同你在凡间对你一举一动都了若指掌,若你被蛊惑,他必定知晓。”
“这件事同他没有任何关系,他什么也不知道。”张起灵从容不迫地辩驳,但心里竟然有一丝惧意。
那双敛了光华的眸子不过分的耀眼,回望着他的父亲,克制收敛得与平时别无二致。那些到底只是自己的情绪,吴邪并不知道。
他不知道自己对他抱有的别样感情,自己也从未想过要让他知晓而造成他的困扰。
吴邪永远也不会知道,那是自己一个人一厢情愿的秘密。是他宁愿烂在肚子里,就算此生都无法得到回应也无所谓的秘密。
他是神,在天和地之间长眠,睁眼闭眼便能过一千年的龙十子麒麟。他享惯了寂寞,而如今,他的心里还有了一道清泉,偶尔瞥一眼天际划过的青色羽毛,就能滋生出甘甜。
所以他只要偶尔能获悉他的零星点滴就足够他熬过那万古寂寞的岁月。
他怎么可能会涉嫌将自己的心事全盘托出,这不可能,这太危险。他只想要静静地守着自己的心,满怀对他渐渐发酵的爱意,将彼此放在最安全的位置。
“今日你所有的话都止于此,出了这殿,你就当你从没说过,我也当我从未听过。婚礼照常,麒麟,别太任性了。”
说完,帝俊打了个哈欠,自从挥了挥手,示意张起灵可以退下了。
那大概只是孩子的别扭。帝俊如是想到,自己当年娶羲和的时候不也是一千一万个不愿意。
张起灵看着父亲潇洒到无情的背影,自己强烈的意愿在他看来不过是孩子的胡闹,他终究还是要娶宓妃,原来“不爱”这个理由是那么的苍白无力。
可我们神也有心,为什么却不能选择爱与不爱?
张起灵保持着跪伏的姿势,空荡荡的神殿里一切都静止凝固了,安静地仿佛九万里外的风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可他却听不见自己的心跳了。
吴邪这一边也并不怎么好过。
解语花像倒豆子似的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八卦传闻全都扔在了吴邪的身上,他只觉得自己仿佛要被淹死了,快窒息了,本能地张大了嘴巴,瞳孔开始发散,呼吸不畅,手脚冰凉,一颗心砰砰地乱跳着,想要探出头呼吸一口清新的空气,可是那些话语像是一只只沉重的手,拽着他不肯放开。
——“他和宓妃很早就有婚约了。”
——“凡人成亲讲究门当户对,宓妃殿下是伏羲陛下最疼爱的小女儿,麒麟是不是帝俊陛下最疼爱的儿子我不知道,但伏羲陛下可是亲口说过要他最出色的儿子来婚配他的幺女的。”
——“他们的婚期已经定下来了,就等找到伏羲陛下了。”
“吴邪你还好吧?”
你这是明知故问吗?吴邪摇了摇头,嘴里却说,“我没事。”
他执起青瓷茶杯,里面是甘甜的梨花蜜散发着悠远令人心旷神怡的清新香气,他咪了一口,竟尝不出什么味道来。
他放下了茶杯,盯着茶杯里自己小小的倒影,半晌没说话,解语花原本以为他大概会接受不了扑进自己怀里嗷嗷地哭,可现在却见他的脸色异常得平静。
“吴邪……”
“让王盟送一坛梨花蜜给他吧,也让他尝个鲜。”说着,他起身掸了掸落满衣衫的梨花花瓣,慢慢地踱回了自己的屋子里。
解语花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意识到,也许是自己错估了吴邪对他的感情。
其实,他大概并不怎么喜欢张起灵。
可不管怎么样,他不能赌。解语花轻声低喃,吴邪,你们俩在一起迟早会害死另一个的。
天宫的日子恢复到如以往一般的平静,只是那平静的外表下仿佛潜藏着令人骚动不安的暗涌。
大概是寂寞流长的岁月里一点点的喜事也能为众人所津津乐道,麒麟和宓妃的婚事已经被传的沸沸扬扬,但在升温发酵前,却传来了一桩真真正正的喜事——青丘国的狐王喜得玄孙。借了天宫摆下喜宴,宴请四海八荒的诸神。
吴邪总觉得去蹭这样的一顿饭不是什么好事,毕竟他也不会有什么机会去回请狐王。刚想推辞,却不忍看见王盟那跃跃欲试的眼神,只得应允了,带这个贪吃的家伙一同出席。
狐王的玄孙名叫苏万,此时被他的母亲抱在怀里,眼睛还没睁开,身上的毛还没长齐,砸吧着嘴,一脸没睡醒的样子,看起来有些丑。
“好漂亮的小狐狸。”吴邪对着他笑脸盈盈,笑得是春风拂面一派旖旎。王盟在他背后冷汗直冒,觉得吴邪这睁眼说瞎话、把白的说成黑的本事是自己一辈子也学不来的。那小狐狸苏万这时眯缝着眼,眼前那星点透亮映照在一张陌生的脸庞上,温柔的线条,弯弯的眼眉,淡色的薄唇,看起来是那么的美好。
他伸出了小爪子,在吴邪低头凑近的唇上轻轻按了按——来自幼年苏万独一无二的吻。
吴邪咯咯地笑了起来,显得格外的高兴。
他直起身,转身准备走,却意外地瞥见那廊柱后那熟悉的身影,他目光沉沉,越过群仙,独独落在了自己的身上,滚烫得仿佛要在自己身上烫出一个洞来。他的嘴角凝着浅浅的笑,对着吴邪轻轻点了点头。
可吴邪却快速地移开了目光,逃也似的带着王盟迅速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之中。
坐在喜宴上,更是让吴邪觉得自己刚才所作的决定并没有什么错。他的位子离自己很遥远,遥远得只能看到那团墨色的铠甲堆在那儿,连脸都看不清楚。
“元君,你怎么喝那么多?”王盟挡下了他的手,问道。
吴邪挑着眉,眄睨了一眼王盟,“这可是千年佳酿,我们平时可是喝不到的,你还不趁机多喝两杯?是谁吵吵要来的?来了又不喝,当这酒是什么?浅浅的尝一口,就放下不喝了,有考虑过这酒的感受吗?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元……元君……”王盟觉着他话中有话,可一时半会儿又想不明白。
“我没醉。”吴邪站了起来,提着酒瓶就晃晃悠悠地走到了前面,那里坐着的都是一干有名有姓的上仙大神,直愣愣地看着这只小青鸟走了过来,在麒麟的面前立定。
吴邪没站稳,身形晃了一晃,张起灵立刻站了起来,伸手扶住了他。
他微微笑了笑,挣开了他的手,为他斟了一杯酒,递到他面前,“小仙今日借花献佛,敬麒麟殿下一杯,谢殿下在凡间对小仙的诸多照顾。小仙自饮,殿下随意。”
“吴邪……”
说着,吴邪仰头喝下杯中酒,无意识地伸出小舌舔了舔嘴角流下的酒液,略显朦胧醉态,“那青丘国主的玄孙多可爱啊,想来殿下日后与宓妃殿下的孩儿必定也是天真烂漫。”
“殿下,元君喝醉了,你别同他一般见识。”王盟额头直冒冷汗,拽着吴邪就跑,吴邪干笑了两声,手脚软绵地任由王盟拽着。
“我不会娶她。”
张起灵的声音并不轻,仿佛是要这席上所有人都听到似的。
吴邪身形一顿,却没回头,只听身后的张起灵又说了一遍,“我不会娶宓妃。”
空气一滞,顿时都噤了声,众仙面露尴尬,谁都听清了方才张起灵那两句字正腔圆的语句。他没有任何的避忌,在青丘狐王玄孙的庆生宴上,把自己的婚事在大庭广众之下给推了。
空气异常的凝重,压抑得都叫人喘不过气来。没人敢多说什么,只是来回巡视着那两个人,暗自揣度着他们的关系。吴邪侧了侧脸,头还有些晕晕乎乎的,脸上还有些酒烧灼留下的红晕,可此刻,他的酒是彻底的醒了,站在他不该站的地方,站在众目睽睽之下,站在与张起灵一臂的距离,忽地粲然一笑,眼眉弯弯,亮如星辰,只听他道,“与我何干?”
说完,他携着王盟一摇一摆地走出了大殿。
原本该是主角的苏万发觉所有人的目光不再在自己的身上停留,而是全给了那个看起来脸上没什么表情的冰山脸哥哥,委屈地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小尾巴蜷成了一团,怎么哄也哄不好。
龙十子麒麟当众拒婚的消息在吴邪返回小屋酒醉酣睡之时传遍了整个八荒,从天上到地下,不消一时半刻。这件事对大部分人而言,不过是寂寞岁月中的一笔排忧解闷的谈资,麒麟和宓妃成不成婚与他们没什么太大的关系,顶多不过是聊天时的开场白,但对当事人来说,却不能像吴邪那样没心没肺的高枕酣睡。
所以张起灵站在父亲的神殿外时,忽觉得原来这世间竟有如此多自己无法做到的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
☆、8 往事(五)
冰冷的河水呛入口鼻,酸涩开始蔓延。
身体被温柔的包裹着,微微睁开眼,河面上那点零星的亮光开始变得如此微弱。视线被浑浊的河水阻隔,看不清天空与陆地,看不清飞鸟与鲜花,所有的色彩开始褪色,变成眼前那朦胧的灰色。
原来,神也是会死的。
耳边隐隐传来那人高呼自己的名字,前所未有的急迫、紧张、担心,从来没有想到那人叫自己的名字时竟然会有这么多的情绪。可这些如今又有什么用?
意识开始涣散,眼前的亮光由弱转强,刺眼得只能闭上了双眼。
……
“你完全都没有考虑过我。在那么多仙家面前说出那样的话。”宓妃看着那人的脸,是她认识的麒麟,可如今她却觉得眼前那人面容模糊。他还是那样的耀眼夺目,丰神俊朗,是为三界八荒诸位神女所倾倒的十龙子殿下。可眼前那人眼中却有她完全无法读懂的情绪,他在痛苦,而他痛苦的原因她无法理解。
“对不起。”
宓妃苦笑一声,“你明知我要的不是这句。”
“为什么?是你上次告诉我的,你爱上了别人了吗?”
麒麟没有回答,但他的脸色明显缓和多了。
“他叫什么名字?”宓妃问道,可是麒麟却只是摇了摇头。她叹了口气,“你保护他,保护到连他的名字都不肯说,想必他可能还不知晓你的心意。你陷在这场没有回应的爱情里,不痛苦吗?”
“那是我无法再忍受却被迫要忍受的煎熬,我进退两难。”
听着他说出这样的话,宓妃心中涌出一丝无奈的苦涩,“我想,我没有办法理解。上次我们谈完之后,我想了很久,究竟什么是爱?我们神有无涯的寿命,我们彼此相伴,还需要什么呢?爱那种东西,对我们而言,太奢侈了。你会爱他一百年,可你会爱他一千年、一万年吗?”
他笑了,突然地、毫无征兆地笑了。
宓妃怔怔地看着他,只听他悠悠开口道,“如果我现在死了,那么,直到我生命的尽头我对他的爱都不会改变。”
她盯着麒麟良久,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带着惊恐,说道,“你知道你刚才在说什么吗?你疯了,那是个怎么样的人啊,竟让你变成这样,不顾一切了吗?!”
他蹙了蹙眉,吴邪是怎样的人?宓妃问出的这个问题他竟从未想过。那个言笑晏晏的人时而天真,时而世故;时而狡黠,时而憨厚。他有神的悲悯,亦有神的无奈。他生动、自由,无忧无虑。他简单到会把表情全放在脸上,但也复杂到无法掌握他的心。
“我不知道。”他摇了摇头,脸上神色有些黯淡。
“你让我觉得好陌生。”宓妃走上前,站在他的面前,泪水如泉水般涌出,“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让你变得那么不自信、那么犹豫、那么挣扎,却还要甘之如饴呢?我没明白,我确实……一点也不明白……”
“宓妃……”他抬起手,轻轻拭去她汹涌的泪,可是她的眼泪还是不停地滚落,他轻轻蹙了蹙眉,“你想要嫁的,究竟是我,还是龙十子麒麟?”
“我要嫁的人是你,而你,不就是麒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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