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表情。
刘仪见男人神色凝重,就宽慰说,你也别太想复杂了,就相信他说的是真的吧。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你也要多长个心眼才是。票的事,也不要非得我打电话,还是你打吧。麦娜走这么长时间了,你还从未同她通过话哩。
张青染使硬着头皮打了麦娜的手机。一挂就通了。麦娜语气淡淡地,问是哪一位,见是表姐夫,她的声音一下不同了,忙说,啊啊,是哥呀?你好吗?姐好吗?
好的好的,大家都好。只是都很想你的。你好吗?
好好,我很好,你和姐放心。
你好就好。喂,有个事给你说。你《南国风》的票好弄吗?
这有什么看头?无聊死了。
果然不出所料,麦娜就是这个脾气。张青染便说,不是我和你姐要,是我的一位同事要,求我帮忙。
你的同事怎么知道我是你的表妹?
他们说是何市长说的。
麦娜低声骂道,市长!市长那么多大事不管好,管这种闲事!一定是狐狸那家伙做的好事。肯定是她告诉他的。他们做他们的鸳鸯梦得了,没事儿说我干什么?
张青染便劝道,麦娜你别生气。你不是说狐狸她们都是好姐妹吗?人家可能也是无意中说的。
什么无意?她早同我说过,要帮我表哥的忙,让她的市长大人重用你。我跟她说,不是所有人都稀罕当个什么芝麻官。我知道你很清高,这样让你上去会伤你的自尊,就叫她别瞎操心。可她就是不听!
原来是这样?这个狐狸!不过你也别在意。事情不会这么简单,不是她说一句谁就能飞黄腾达。嗬,这倒好了,我这辈子原不指望有什么出息的,可她这么一来,今后万一老天开眼了,给我个一官半职,倒是沾了她光了。
对不起,哥,是我连累你了。麦娜的语气沉了下来。
你这是说到哪里去了。你有本事做好这么多的事,我和你姐都高兴哩。不说这些了,你只说这票怎么办?一定要帮忙,不然我在同事面前不好交待。
麦娜想了想,说,好吧。不过我抽不出时间送回来,你是不是叫小英明天上午来取一下。
张青染放了电话,刘仪就问,麦娜为什么事情生气?
他搪塞道,她说又有一个姑娘不想干模特了,她们白狐狸组合快要弄不下去了。
你又说沾谁的光?说谁?
张青染支吾一下,才半遮半掩地说,她是说狐狸有意办好事,要在她的何市长面前为我讲好话,麦娜嚷了她,不让她说,她才不说。刚才麦娜说起这事,就有些气愤,麦娜个性你知道的,嫉恶如仇。
是吗?幸好她不说,要不然你就是捞了顶乌纱帽带上,也只有那么大的意思。不过狐狸这姑娘心还是好心。
是啊,靠什么上都比靠女人上好听些。幸好她不说,要不然,我这辈子都不敢有什么出息了。张青染说道。
过了几天,就是《南国风》节目了。张青染两口子看了电视,见李处长夫妇坐在观众席上,兴高采烈的样子。居然有几个李处长的特写镜头,可每次他不是抠鼻子就是抓痒痒,很不自然。刘仪就说,这人还是当处长的,怎么显得这么没见识。张青染说,市政府一个处长算什么?没有机会上镜头,难免出这种洋相。这个也正常。我就有体会,有时开会,摄像的来了,我明知道人家不会把镜头对准我,哪怕拍摄会场特写也轮不到我亮相,可就是感到头皮也痒,脸皮也痒,背上也痒,忍不住拿手去抠。还觉得两只手忙不过来哩!刘仪笑了起来,说,你也是个没出息的。张青染也笑了,说,你别说我,不信你今后有机会试试。
次日上班,李处长一进门就面带喜气。张青染知道应聊聊他昨天晚上去《南国风》的事,就玩笑说,昨天看见你的光辉形象了,你还蛮上镜哩。特别是你夫人,电视里一看,更加如花似玉了。
李处长谦虚道,哪里哪里!你那位表妹真的是国色天香。原来在电视里还看不出她的个头,昨天现场一看,啊呀,只怕一米八!
张青染证实说,一米八倒没有,一米七六。这在南方已是很高的了。
李处长诡谲一笑,说,不是我开玩笑,女人这么高的个头,找对象不要从外国进口?
张青染今天听这话好像不怎么刺耳了,只玩笑道,你这处长关心群众生活也太具体了。
最近这段日子,张青染总觉得有些不同。每天清早醒来,不再有往日的恋床感觉,一睁眼就爬起床,在阳台上做几下运动,就洗脸吃早饭。早上胃口也特别好,能吃三个馒头,一碗稀饭。出门就挺腰,天气好像也不那么冷了。平常一年半载见不到何市长的影子,最近在三天之内居然两次碰上何市长。一次是在走廊,一次是在厕所。在走廊碰上那次,张青染情不自禁地伸了手过去。他才伸出手,猛然觉得自己太冒昧了,市长是不随便同一般干部握手的。他背上轰地一热,几乎要缩回手来。还算好,何市长只略作迟疑,手也迎了过来,还说了句小张吗?不错不错。何市长竟然能一口叫出他小张,真令人感动。那天他晚上回到家里,几次想同老婆说说这事,到底还是忍住了。他想要当官就得先学沉着,再学沉默。就先从这件事做起吧,此事万万不可同老婆讲,免得她小看了自己。他很幽默地在心里同自己打了赌:如果始终不同老婆说这事,说明自己还是可塑之才,否则就是朽木不可雕了。在厕所碰上何市长那次,没有什么值得记述的。他本也想道声何市长好的,可想起了那个关于领导亲自解手的笑话,就忍住了,只朝何市长点了下头。何市长一脸平淡。事后他想过,是不是自己点点头不够礼貌?想必何市长应该知道厕所是特殊场合吧!
张青染想自己也许真的不会有出息。那天晚上,他同刘仪亲热的时候,实在忍不住了,就同她讲,前几天何市长在走廊碰上我,同我握了手,问我小张吗?还连说了几声好。我原来还一直以为何市长不认识我哩。话一出口,他立即就后悔了,怕刘仪小觑了他。他以往在老婆面前,只要提起官场,都是傲骨铮铮的样子,说他如何不愿在权贵面前摧眉折腰。
不想刘仪听他眉飞色舞地讲起何市长,并不说他什么。她倒是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谈起了自己的看法。她说,何市长对你有印象,这对你有好处。但是依我看,这也不见得就是要提拔你的信号。这么容易就被提拔了,你那官场也就同儿戏差不多了。我说,你还要让他进一步加深印象,让他对你有好感。
张青染说,按李处长说的,何市长对我的印象还是不错的。
刘仪说,他对你怎么谈得上印象?你同他一年到头面都见不上几次。他能叫出你的名字,还算他有记性了。
刘仪这话叫张青染内心尴尬。他心里明白,要不是狐狸在何市长面前为他吹了枕头风,他就是再跟随何市长下一百次基层,再在走廊或厕所里同何市长碰一百次面,何市长也不会知道他姓甚名谁。他不想让刘仪看破什么,就说,你说的当然有道理。但何市长这么大的领导,对干部的印象也不一定在于你同他接触多少,他有多种渠道了解干部。而且越到上面,领导了解干部越不一定要直接了解。
刘仪枕了手腕,说道,这么说来,你们刘主任、李处长他们对你其实很不错的了。依你说的,何市长对你的印象多半只能来自于他们二位的汇报。那你平时老说他们如何如何,是错怪他们了。
张青染没想到老婆反应这么快,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她了。其实情况正好同老婆分析的相反。只是因为何市长表示了对他的兴趣,刘主任、李处长他们才在何市长面前说了他的好话。他不让老婆明白这一层,就说,也许我原先的确错怪了他们。他这么一说,又觉得自己似乎真的对不起人家了,就说了些为自己辩解的话。人真的难以一下子了解啊,人是复杂的啊,人是一句话说不清的啊。越说越显得学究起来。
刘仪便笑了,说,你是个容易讲大道理的人,真当了领导不得了哩。
张青染心头轻松些了,深深舒了一口气,道了声,是——吗?见刘仪没有任何疑心了,他不禁得意起来。想老婆精明过人,在他面前却常常像个小孩,让他一哄就哄过了。他刚才啰啰嗦嗦那么多,其实只是为了掩饰内心的秘密。
凭刘仪的心计,真是当得军师。她虽不在官场,只是平时零零碎碎听男人说说,就悟得了许多道理。见男人那得意样儿,像马上就要当官似的,她就冷静地分析了这事,说,我说你光坐在家里欢喜,到头来只怕是空喜一场。就算领导对你有好印象了,马上就提拔你?仅凭这个就提拔你,别的人在领导眼里未必个个都仇人似的?
张青染听得云里雾里,不明白老婆的意思,就问,你这说的是什么?转弯抹角的。
刘仪侧过身子,抬手敲了下男人的头,说,你真是个木鱼脑壳。何市长心目中印象好的干部不多得很?谁不想在他心目中有个好印象?只要印象好就封官委职,哪有这么多的官帽子让他去做人情?
张青染像是恍然大悟,说,这么说来,我高兴来高兴去,都是在自作多情?真是好笑。
刘仪说,也不完全是这样。想你在政府工作这么多年,终于让这么高层次的领导认得你了,怎么说也是个进步。下一步是如何巩固成绩,不断开拓前进。
张青染哈哈大笑起来,说,你倒真像个领导了。要是真有领导在场,一定以为你这是在讽刺他们哩。
我这是说真话。刘仪说,你应同他们多接触一下,让他们进一步了解你,真正把你当成他们的人,当成他们的心腹。到这一步,你提拔才有希望。将心比心,你是领导,你愿意用与你同心同德的人,还是愿意用你了都不了解的人呢?
张青染听老婆居然能说出这些话来,大为惊奇。就说,想不到哩,真是想不到。要是我俩能换一下,让你去从政,几年就能发达起来。只是何市长这个层次的领导,不是谁想同他近乎就可以近乎的。轮不到你见他,连他的影子你都见不到。
刘仪说,依我看,也不一定要天天同何市长去套近乎。李处长这里,你也只要同他友善相处,不让他在关键时候说坏话就得了。要”紧的是刘主任那里。我就从来不见你同刘主任接触。
张青染望着老婆说,我怎么去同他接触?工作上他平常只是向李处长交待,轮不到我直接听他的指示。说得可怜点,那天他在电话里同我多说一句话,算是格外开思了。再说,人家到了这个层次,你就不能像老百姓一样,有事没事到他家去坐坐。
这么说,官一当大了,就不兴有个人情往来了;
也不是没有人情往来。张青染说,你要是上人家家里去呢,总得带个什么进门吧?太普通的礼物是拿不出手的。也不能老在人家家里坐着,礼节性地坐坐就告辞。一来人家没耐心同你无话找话,二来过会儿说不定还有人要来。你不上门也行,就请人家出去吃饭呀、打保龄球呀、洗桑拿浴呀。这就需要你了解他的兴趣。
刘仪瞪大眼睛,说,有你讲的这么复杂?
张青染笑道,你以为我哄你?不论哪种接触方式,我们都花费不起。其实我也想过怎么处理这开支,就是找不到更好的办法。有些人有一些做生意的朋友,就拉他们来做东请客。这叫羊毛出在猪身上。那些生意人也正想攀附当官的,也乐得当冤大头。有些人自己家里本来就有钱,家里人也愿意资助他,让他在官场上出头,这叫政治投资。我们一无做生意的朋友,二无有钱的亲戚,这事就难办了。麦娜的钱只能躺在银行睡大觉。
你不要一说钱就打麦娜的主意。她的钱要留着她有一天回来自己用的。说到这事刘仪就有些不耐烦,抬手关了床头的灯。
可两人没有一丝睡意,都陷入一种无奈之中。张青染曾为自己总是得不到领导的赏识苦恼过,他甚至希望这世道一下子大乱了,某位领导倒霉了,所有曾投靠他的人都背叛了他,只有张青染一人成了他的患难知己。后来风水一转,这位领导又得势了,想起他落难时的穷朋友张青染。于是张青染就发达了。但这种传奇故事看样子不会发生。这城市日日吉祥,夜夜笙歌,好一派国泰民安的气象。
户外惨白的路灯把光溜溜的梧桐树投影到窗帘上。北风正烈,树影便张牙舞爪如同鬼怪。张青染望了一会儿,眼前就有了幻觉,很是怕人,他便转过身子,朝里面睡。刘仪见他动了,也转过身来,对面抱着他,说,你还没睡?睡了吧。他不做声,刘仪又说,我刚才也想了想,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我们就破费一点吧。先不急用麦娜那些钱,只取我们自己的。到时候实在太紧了,就只当借用一下她的钱吧。
好吧——张青染说着长长地叹了一声,抽手去抱了老婆。
第二天,刘仪就从银行取了五千元钱出来,递给张青染,说,你先拿着这些,用了再说。
张青染不好意思起来,红着脸接了钱。刘仪问他准备如何动作,他说还得好好想想。于是他怀揣着五千元钱,成天想着这事该怎么办。他的钱包里很少有这么多钱的,就总感到放钱包的左胸沉甸甸的。又总忍不住拿手去摸摸,就像鲁迅笔下的华老拴。
好几天过去了,他还没有想好怎么用这钱。心想总得有个由头,不能冒冒失失就到人家刘主任家里去傻坐,或者请人家出去玩。最近没有什么节日,春节早过了。既不知道刘主任的生日,又不知他家有什么好事。刘主任大儿子前年就去美国留学去了,要不然冲着贺喜他儿子留洋这事儿也可上上门。想来想去都想不到好的借口。哪怕是这会儿刘主任生一场大病,他上医院看看也好。可刘主任成天红光满面,精神抖擞。
这天正吃着晚饭,刘仪问他怎么样了。见他还没有动静,就说,你是秀才造反,十年不成。你们官场就是有意思,这种事一定要做得遮遮掩掩。既然这么怕丑大家干脆就做君子呀!我们公司就不同,业务员去拉业务,直来直去,摔一把票子给人家,明说了,这事请你关照。哪来这么多曲曲折折!
张青染摇头晃脑说,你哪里知道,官场也早如此了。有些人请客送礼就没有这么多顾虑,包一把票子往人家办公桌上一摆,说都不说一句,掉头就走。可我就是做不来。一则总觉得人家当领导的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