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老母亲天天守在阳台上,把那条大鱼熏得漂亮不过了,却没有口福消受。刚儿还说过年给爷爷奶奶送腊鱼回去。这么一说,小文也有些伤感,一时无语。过会儿却来劝小刘,说,莫想那么多了。老人家见你有出息了,有个一官半职,比吃什么山珍海味都要高兴的。好在我平时还修了个孝顺名儿,不然,老人家还会以为我把腊鹅腊鱼送给娘家了。小刘这时像突然醒悟似的,说,其实刚才只送腊鹅给他也行了,为什么偏要腊鱼腊鹅全送了呢?是啊是啊,小文也觉得刚才两个人都懵懂了。
次日清早,刚儿起床,见阳台上的腊鹅腊鱼不见了,大喊妈妈,要哭的样子。小刘跑过来,佯做惊慌,说一定是该死的猫叼走了,这猫真坏。刚儿不相信,妈妈不是讲猫是好动物吗?猫抓老鼠的。小文说,猫也有坏的,不抓老鼠,专偷吃人家东西。好不容易才哄过了儿子。
过了一天,小刘有事从常委楼下走过,无意间一抬头,见二楼张县长阳台上挂着一条大腊鱼。小刘认得,正是他家那条。这条鱼从鲜鱼变成腊鱼,他每天都看好几回,太眼熟了。回来同小文一说,小文就笑了。你看你看,这回你想通了吧,那条鱼向主任也无福消受。
小刘送了个材料到县委办。县委办的同志拍他的肩膀,说要他请客。小刘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只是说,别开玩笑了,我请什么客?大家都不挑明,就这么玩笑一会儿。事办完了,也应酬过了,小刘告辞。一出门,又想小便了,就上了厕所。小便完了出来,就见栋头常委会议室的门开了,张县长低着头朝厕所走来。小刘知道,今天常委会在研究干部,他的事也在这一批研究。小刘刚准备同张县长打招呼,却突然想打喷嚏了,就皱起眉头。可又半天打不出来,不打又难受。他就抬头望天,想让光线刺激一下。可今天偏是阴天,抬头望天也打不出来,望了一会几天,打喷嚏的感觉渐渐消失了,这才想起刚才没有同张县长打招呼。张县长进去一会儿,还没有出来,可能是在大便。总不能为了同张县长打个招呼专门站在厕所门口等吧,只好走了,心想却是说不清楚的味道。
第二天,就有消息传出来,说小刘任政府办副主任的事常委会没有通过。现在开常委会也保不了密了,很快具体细节都泄露出来了。原来,会上议到小刘提拔时,张县长正好想上厕所,就说,同志们先议议吧。大家就议了一议,认为小刘任政府办副主任还比较合适。但任用政府这边的干部,主要应听听县长的意见。张县长上厕所回来,说,小刘工作可以,能力也不错,就是太骄傲了,暂时放一放吧。张县长一锤定音,小刘的提拔就泡汤了。
这让向主任在小刘面前很难堪。他找小刘推心置腹地谈了一次,叫小刘不要有情绪,要正确对待。骄傲问题,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当然人骄傲不骄傲,自己往往不觉得,别人看得清楚,所以还是加倍谦虚为好。特别要注意尊重领导,我同你反复讲过的。小刘听得出,这回向主任讲的尊重领导,可能是暗示他在什么地方让张县长不满意了。
小刘怎么也想不出自己在哪件事上得罪了张县长,要说只有那天打喷嚏的事了。小文一听,笑出了眼泪水。小文说,肯定就为这事。你打喷嚏的样子我还不晓得?皱起眉头,像跟别人血海深仇似的。这就怪不得张县长了。是人莫当官,当官都一般。换了你,你也不会提拔一个见了你就皱起眉头,昂首望天的狂妄之徒。小刘摇头晃脑,徒叹奈何。他妈的这才叫做黑色幽默!我不在那个时候送材料过去也没有事,送了材料不上厕所也没有事。到底还是怪那天天气不好,若是出太阳,我一抬头,喷嚏立即喷涌而出,张县长就知道我不是故意不理他,也不致于误会了。唉,只怪天气不好,只怪天气不好。
《蜗牛》
整个冬天总像快要下雪的样子,却不见有一丝雪花。只是一天天冷下去,间或又飞它几天淫雨。这样的日子,张青染走在外面总是缩着脖子,人像矮去一半。麦娜走那天,也是这样的天气。送走麦娜,老婆刘仪就仰头靠在门背后,像是天要塌下来了。他便想象这会儿麦娜正走在寒雨纷飞的街上,皮外套鼓满了凛冽的风,忧伤地飘扬着。她会不会流泪呢?他想象不出她流泪的样子。麦娜跟着他们这么多年,他几乎没见她哭过。麦娜走了好一会儿,刘仪才回过神来,同他一块去银行存了那一箱子美金。他知道这其实是麦娜的卖身钱,只是他不忍心同刘仪这么讲。事后他俩谁也不提起那美金的事。刘仪是很心疼这位表妹的。
麦娜不回来住了。他们只能每天晚上在电视广告里看见她。只要电视里所谓“麦娜创意,达飞广告”一出来,张青染两口子就死死望着荧屏,谁也不说话,只有儿子琪琪总会嚷着娜姨娜姨。
这天晚饭后一家人看电视,一会儿就是“麦娜创意,达飞广告”了。只见冷艳而高贵的麦娜款步走来,身着挺括的西装。这是一个名牌西装的广告。
刘仪问男人,麦娜现在拍广告像是很忙,你说她们的时装表演还搞吗?
张青染说,你我都不上夜总会,谁知道?按麦娜的个性,只怕还在搞。她是不愁吃不愁穿了,但她们白狐狸组合还有几个姐妹要吃饭,哪有不搞的?
刘仪说,我也是这么猜想的。麦娜就是人太仗义了。狐狸这姑娘跟了大人物,吃喝都是现成的,就不参加她们白狐狸组合了。我想麦娜反正也到这一步了,硬是要出来吃苦干什么?既然洪少爷这么猖狂,美金十几万的甩给她,她还怕吃穷了他?
张青染奇怪刘仪今天怎么说了这种话,就说,你这是怎么了?你一直可怜麦娜不幸落到了洪少爷手里,今天听你这话,就好像麦娜得了便宜似的。
刘仪说,我是说,她反正到这一步了。我要是像她这样了,就烂船当作烂船划,成天挥金如土,不让他倾家荡产不放手!
张青染不想说这个话题了,就不接老婆的腔。麦娜走了差不多一个月了,连个电话也不打回来,一定过得并不开心。她走的时候说过,让姐姐和姐夫不要挂念她,只当她不在人世了。麦娜说这话时眼圈红红的,就是不流下一滴眼泪。
电视一会儿就是《南国风》栏目。却发现女主持人换了新面孔。张青染两口子注意看了看新的女主持人,就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半天刘仪才说,这不是麦娜吗?琪琪早认出来了,喜得跳了起来,叫着娜姨,娜姨。张青染点点头说,啊,是麦娜呀?不像平时那么冷冰冰的,一眼还认不出了。刘仪就说,是呀,做主持的,要是冷若冰霜,有谁看你?
《南国风》是市电视台的一个综艺栏目,每逢周三晚上黄金时间播出,收视率很高。主持这个栏目的原是著名的高媛小姐,很受公众关注,有关她的传闻也五花八门。张青染看了一会儿,发现麦娜做主持人还真不错,便对刘仪说,你这表妹还多才多艺哩。刘仪淡然一笑,说,是不错的。不想老婆说着就忍不住又叹了一声,说,麦娜要不是父母早逝,多受些教育,也不会这么可怜见儿了。张青染见老婆伤心起来了,忙说,好了好了,麦娜到底还算幸运的。我说过多次,不是你这表姐带她这么多年,她不早流落街头了?
其实张青染自己心里也不是味道,他总觉得麦娜的笑容后面掩藏着难以言说的落寞。很难想象那位洪少爷对她会怎样。
节目一结束,刘仪就打了电话给麦娜。张青染听不出麦娜在说什么,却见老婆一脸愉悦。就猜想麦娜也许真的很高兴。可刘仪打完电话,却低着眉坐在那里,看不出她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张青染想问问麦娜说了些什么,又想知道麦娜是怎么做了主持人的,但怕惹出不愉快的话来,就忍住了。
刘仪手按着电话机好一会儿才说,高媛出国了,电视台另聘主持人。麦娜去报了名,被选中了。刘仪说着便欣慰地笑笑。
好啊,好啊,麦娜能凭自己的本事竞争得这个职位,好啊。张青染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事情也许不这么简单。他相信麦娜做一位电视主持人也许会是优秀的,但仅凭她的素质这个职位轮不到她。他再看看老婆,见她好像也在出神,就猜想她可能也在想这事情。两人嘴上都不说出来。
自从麦娜走了以后,张青染总觉得他们家发生了一件大事情。一天到晚都有这种感觉缠绕在他的脑子里。细想好像又不是麦娜出走这件事本身。也许就是那一箱子美金。二十万美金哪!合人民币差不多一百六七十万啊!他同老婆都说不能要这钱,只为麦娜存下,替她保管。但这事情的确太重大了,便总有一种说不准是兴奋还是别的什么感觉,成天在张青染胸口里直撞,闹得他心脏时不时儿狂跳起来。
清早,张青染出门下楼,望了望天。天空像乱七八糟塞了些破棉絮,看了叫人很不舒服。天气照样很冷,他缩头缩脑去了办公室。坐他对面的李处长也来了,两人便扫地、抹桌子。打开水。洒扫完了,两人坐下来看报纸。这是昨天的报纸,早翻过一天了,可一时想不起有什么事要做,干坐着又不像话,就只好再翻翻。
李处长放下报纸说,你昨天看了《南国风》吗?新换了一位主持,很漂亮哩。
张青染回道,看了一下,那女孩人真还不错。
还是女孩?李处长笑笑说,只怕早不是女孩了吧。那么漂亮,还有剩下的?
张青染心里就不快了,却又不好怎么说。他本想忍忍算了,可是李处长笑得那么让人不舒服,他不说说这人就对不起麦娜了。但也不能认真说,只得玩笑道,李处长你总爱把漂亮女人往坏处想。
李处长却仍鬼里鬼气望着他说,你护着她干什么?那女人又不是你什么人。我也不是说现在女人怎么的,只是如今女人一漂亮,安全就成问题。再说女人都现实了,只要有好处,还管那么多?
张青染心里越发可怜麦娜了。他不想再同李处长多说这事。李处长本是个严肃的人,但只要一说女人,他就开笑脸了。有时他本来很忙,可是谁若说起有关女人的玩笑,他便会在百忙之中马上抬起头来,笑得胖胖的腮帮子鼓鼓囊囊,额头发着奇怪的光亮。
一会儿,小宁取来了今天的报纸,送到李处长办公桌上。李处长看报的习惯是先浏览一遍标题,再从头看起。张青染本是个急性子,也只得等李处长看过了,他再一张一张接着看。官场有些规矩,并不是什么文件定死了的,道理上也不一定说得过去,但你就是乱不得。
你看你看,《南国风》的女主持一露脸,报纸上的评介文章就出来了。如今新闻操作也真是快。
张青染猜想一定是舒然之在吹麦娜。麦娜成为名模,全搭帮舒然之和王达飞两人。张青染原先请这两位老同学帮忙成全麦娜,总以为自己做了一件好事,不想麦娜一出名就被洪少爷盯上了。他便后悔自己不该这么做了。
嗬!想不到这麦娜小姐还是位硕士哩。想不到,真想不到。看这脸蛋儿,总以为她只是一个花瓶。李处长一边看,一边感叹着。
张青染也感到奇怪了。他知道麦娜连高中都没上完,怎么就是硕士了?他很想马上就看个究竟,可李处长还在那里细细琢磨。
啊呀!这女人还真不错哩,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裁剪、烹好也都怀绝技。啊啊,难怪难怪,麦小姐原来是大家阎秀。奇女子,奇女子呀!看来我真的要转变观念了。李处长无尽感慨。
张青染接过话头说,现在对女人真的不能以貌取人了,色艺俱佳的女人太多了。李处长说是的是的,社会在向前发展啊。其实张青染只是有意说一说张处长,他心里却想,敢这么瞎吹的只有舒然之。过了好半天,李处长才放下这张报纸。张青染拿过来一看,果然是舒然之的手笔。题目是《麦娜,来自南国的风》。他先草草溜了一眼,再仔细看了看。心想这个舒然之,他笔下的麦娜风华绝代,才情不凡,满怀爱心,别人看了不心旌飘摇才怪。
这时电话响了,张青染一接,正是舒然之打来的。舒然之得意地问他看了没有。他说,我真佩服你的胆量,可以把没影的事说得有鼻子有眼。张青染正说着,李处长出去了,他便说,你们报社记者都是你这德行吧?难怪有人说如今报纸只有日期是真实的。舒然之笑道,你是得便宜讲便宜。当初不是你叫我吹麦娜的?我不是看你老同学面子,才不会费这个神哩!张青染说,我只是叫你宣传宣传,可你也吹得太他妈的离谱了。
两人说笑一回,就挂了电话。
一会儿小宁进来了。李处长一出去,同事们就会串串岗,说些白话。小宁调侃他说,李处长出去了,张处长值班?张青染回敬道,宁处长看望我来了?两人都知道这类玩笑当适可而止,就相视一笑,各自翻报纸去了。
小宁翻着报纸,突然叹了一声。张青染抬眼望望小宁,说,怎么一下子深沉起来了?叹什么气?忧国忧民?
小宁道,国还用得着我来忧吗?我是想这人有什么意思?
张青染不知小宁为何无缘无故发起这种感慨来,就玩笑道,阳光如此灿烂,前程如此锦绣,你怎么消沉起来了?
小宁又叹了一声,抖抖手中的报纸说,这里介绍,日本有位天文学家研究发现,地球每过若干万年都会被行星撞击一次,届时地球表面尘土遮天蔽日,经年不散。地球上便只有黑暗和严寒,一切生物都会灭绝。此后又要经历若干岁月,地球才重见天日,重新拥有阳光。可是这时的地球没有生命,只是新一轮生命进化的开始。于是经过漫长的演进,地球上才慢慢恢复生机。看了这个我就忽发奇想,我们怎么去知道,我们偏巧碰上的这一轮生命进化中产生了人类,而上一轮进化中有过人类吗?下一轮进化还会有人类吗?所以,人类的产生说不定纯粹是个偶然事件。人类既然是这么偶然产生的,还有什么值得自我膨胀的?还成天在这里争斗呀、倾轧呀、追求呀,还什么正义呀、理想呀、伟大呀,可悲可悲!
张青染听了想笑却又笑不出,只说,我说你忧国忧民还是小看你了。你这忧患意识比忧国忧民还要高级得多哩,这可是人类终极关怀啊。
小宁却笑了起来,说,什么终极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