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天下。现在哪是《论语》治天下?是厚黑治天下!
晓晴讲的这些道理,他不是没有意识到。正因为如此,他心里更加厌恶。大凡做上司的都唯恐下属不敬,偏要有意装腔作势摆出一副威风来。你想让上司看着顺眼,就不要怕人讲你是马屁精,你想保持一种正常的工作关系,往往要吃亏。
为什么上下级之间偏要成为一种人生依附关系呢?舒云飞无可奈何的样子。
晓晴说,你还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别幻想了,世风如此,你还是活泛一点吧,连我们医院纯业务单位都是如此,何况你们?
舒云飞刚才本来已经心平气和了,听了晓晴的劝说,情绪又暴烈起来,拍着桌子吼道,既然如此,我誓不低头!
晓晴本想说他这是裤裆里后屎同狗斗气,怕又激怒了他,就笑着熄火。算了算了我们别争了,别争了,看看电视吧。说着就开了电视机。可惜她喜欢的那个电视剧好几天都没放了。听说那个电视剧有一二百集,还没有拍完。现炒现卖,拍了几十集就先播了。
舒云飞蜷在沙发里独自抽间烟。自己这样犟下去,固然是铮铮铁骨,却有可能终身栽在一个小人手里,死也死不了,活也活不好。这么一想,他怎么也不心甘。
晓晴拿起遥控器换了台,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他心想自己怎么稀里糊涂想到了这些不着边的东西?在这里工作,大而言之是为人民服务,小而言之是为自己谋生。想那么多干什么?可是转念一想,为人民服务,却要看别人的脸色,真是荒唐逻辑!哎,不管怎么样,还得在这里挨下去。这几天常想起同龙马二人合伙开书社的事,但想来想去,这只能当个副业,私下里干。前些年上面鼓励机关干部下海,可真的下了海,个别发了财的倒是摇头摆尾快活去了,多数人呛水上岸了。上了岸的谁不灰溜溜的?毕竟同前些年不同了,单位头儿嘴上不说,心里却给你打了折扣,难怪有人说,上面的文件,你倒过来执行就对了。譬如每年年底都要发一个禁止滥发奖金和突击花钱的文件。你如果照着文件办就是大傻蛋了。那么单位有钱就赶快发,支出预算还有结余就马上用了。因为谁都在大发奖金,大肆花钱。不然上面要发一个文件来禁止干什么?吃饱了撑的?
舒云飞脑子里就这么一团糟,直到上床睡觉都还想不清楚。好像讲得那么崇高的事业,仅仅只是为了混饭吃。既然大家都在混饭,也就没有什么好歹了。
舒云飞夫妇正在看正大综艺,龙马二人来了。晓晴忙起身倒茶。舒云飞问马明高怎么样了?龙子云却指指电视,说莫急莫急,先看看正大综艺吧。
但见到场的特邀佳宾忸怩作态,答非所问。一位官员用蹩脚的幽默掩饰自己的无知。一位教授的题板密密麻麻写满了却不知所云。最好玩的是那位女明星,故作天真,搔首弄姿,在题板上画了一幅儿童画,旁边写的字谁也念不通。主持人倒是机智,一见自己念不下去,马上请女明星自己念。这位小姐就耸肩呀摊手呀,弄得大家起鸡皮疙瘩了,也不知她讲了些什么。
龙子云早已忍无可忍,连叫俗不可耐。舒云飞也摇头晃脑觉得好笑。他拿遥控器调低了音量,说,让他们傻笑去吧,我们扯我们的。
马明高说,我做了一些调查,初步测算了一下。先搞一个小门面,估计一年盈利二十万是可以做到的。便把详情细细说了一遍。
晓晴听了很高兴。真是?那我说你们可以放手干哩。
马明高说,这还只是一张画饼。还有许多事要办,找门面、工商注册、税务登记,最要紧的是贷款。哪一道环节办不成都成不了事,没有一道环节是好办的,要关系,要门路,要打点。
大家听了,一时都不说话。过了一会儿,龙子云说,云飞在政府部门工作,各方面熟悉些,有些环节只怕要你多费心了。
哪里哪里,大家想办法吧。舒云飞摆手道。别人以为他是谦虚,他却是真的没有办法。这正是他的难堪之处。如今要说势利,怕是官场最势利了。你手中无权,别人就狗眼看人低,你要人家办事就办不好。几个人都在想办法,他却走神了,想起了单位买暖瓶的事。旧暖瓶用了多年,瓶底早锈坏了。今天厅行政办买了新的来,却分了档次。厅长们一个档次,处长们一个档次,一般干部一个档次。舒云飞和小刘办公室就领到一个最低档次的铁壳开水瓶。舒云飞忍不住玩笑道,真有意思,这开水瓶也有必要分个级别?他想小刘应表示共鸣的,可小刘却说,老舒你呀,农民意识!舒云飞马上后悔自己不该同他说这种话。小刘在他面前好像越来越放肆了,这多半是看了向处长的脸色。向处长一直不在乎他,当然是看了朱厅长的态度。而他从来不有意去接触朱厅长,朱厅长对他的了解只能来自向处长的汇报。就这样,他在单位的处境一天比一天尴尬。
龙马二人知道他太正派了,在单位不怎么吃得开,但不知他竟然如此窝囊。他也不想让两位老同学看出他这么不中用,所以平时总是龙马二人发一些怀才不遇的牢骚,他倒不怎么讲到自己的境遇。
马明高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有意无意地为他解围,说,现在办事看三条:一是权,二是钱,三是朋友。适当打点是免不了的,关键是大家都要想办法找熟人。人托人,总找得着关系的。
舒云飞这会儿想起工商局好像有个熟人,就说,工商局那边我可以先联系一下。
马明高说,税务方面我可以联系一下。我同他们业务上有交道。
龙子云说,门面我倒有几条信息。大家也留意一下。
晓晴插嘴说,最难办的只怕还是贷款。
马明高不以为然,说,讲难也不难,贷款反正靠塞红包。
就这么说好了,几个人都先活动活动再说。
舒云飞次日一到办公室,就打开水,拖地板,抹桌子。刚准备去卫生间搓抹布,小刘来了,忙说对不起,来迟了。说着就伸手问他要抹布。他说,桌子我抹过了,我去搓搓。小刘说,我去我去,反正我要抹一下皮鞋。他便把抹布给了小刘。小刘一走,他又觉得手脏,应去洗洗。又不想紧跟了小刘去卫生间,只得扯了卫生纸揩了揩。
小刘洗了抹布回来,象征性地弹了弹柜子门,这才晾了抹布,安坐下来。
舒云飞看了表,已是八点半。他想等到九点钟给工商局的熟人打电话。
没有等到九点,小刘抓起了电话。像是找一位当老板的同乡,先玩笑一会儿,再问人家这两天休息怎么安排。原来小刘约了几位朋友明天去郊外钓鱼,请这位老乡一起凑凑趣。一定是他那位同乡问他是大钓还是小钓,小刘说,大小那就看你的兴趣了。那边又问几个人,小刘报了过去。那边停了一会儿,回过话来。小刘满意地笑道,好好,那就大钓吧。
舒云飞明白了,定是他那位老乡充当冤大头无疑了。如今这钓鱼,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有资本去钓的。大钓小钓是行话。小钓是自备钓杆、饵料及一切应有器具,请客者负责付鱼钱,请吃一顿饭,客气的还会备一些水果糕点。大钓那就讲究了,每人钓具一副、休闲装一套、太阳伞一顶、太阳镜一架、水果糕点若干,完了请吃一顿饭,付鱼钱当然不在话下。够派的还另备礼品或红包相送。这一来,花销就说不好了。单说钓杆,便宜的二三百、四五百可以拿到手,贵的上万的也是有的。送什么样的钓杆,自然看客人的来头了。
这么高的规格,不知小刘请的是什么贵客?
小刘挂完这个电话,并不罢手,又马上打别的电话。照样先是调侃,再是请人家明天钓鱼。邀约好了之后,又漫天漫地扯淡。等小刘打完三个电话,已是十点多了。
这时,向处长踱了进来,拿起小刘桌上的一本书随便翻翻,放下,说,没有变吧。舒云飞正懵头懵脑不知何事,小刘答道,没变没变。向处长这就抬起头来朝天花板上溜了几眼。舒云飞和小刘也跟着他抬头望天花板。天花板上除了电扇懒懒地转着,什么也没有。等他俩收下目光,向处长早已转身走了。舒云飞心想这姓向的真他妈的神经病!
舒云飞坐下来查工商局的电话号码,小刘却哼起了小曲儿。这人今天怎么这样高兴?简直还有些洋洋得意。舒云飞猛然想起刚才小刘同向处长的神秘对话。原来如此!他明天是请向处长钓鱼。
明天还是大钓哩!什么大钓小钓!讲行话大凡有两种情况,一是怕别人听不懂,便约定俗成了一些行话,比如某些专门行业;一是生怕别人听懂,就造出一些准黑话当行话,比方黑道、商场和官场。
不知怎么的,舒云飞眼睛有些发花了,翻来覆去查不到电话号码,只得合上电话号码簿,拿出一迭文件来做样子。自己今天的心理素质怎么这样差?见了这种事情不知是愤还是妒?
老婆说得对,别人耍尽巴结,自己却木头人一般。他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清高了。他平时总爱讲这么一句话:投靠是背叛的开始,并戏说这是他的凡人名言。一个人今天投靠你,一定是为着某种利益,那么,明天利益需要他背叛你,他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就倒戈了。现在他想,自己为什么老同人讲这句话?难道不是想让向处长明白他的心迹吗?若是这样,自己也太天真了,太可怜了。怎么说呢?自古忠贞之士都是这般,就像痴情的女子,对心爱的男人似乎都是单相思,而男人却醉心于一群淫妇浪女。就说屈原,对楚怀王简直怀有同性恋情结,作《离骚》、赋《九歌》,满腹爱恋和怨尤,可楚怀王照样宠信子兰等巧言令色之徒,屈原却被放逐,落得怀沙自尽。天同此道,地同此理,亘古不变。这忠与奸,正与邪的苍凉故事只怕要永远这么演义下去了。
舒云飞满心复杂的想法,什么事儿也做不成,只见手中的文件模模糊糊的一片。
这几天,向处长带着小刘出差去了。舒云飞无端地感到心情轻松了许多。怎么会有这种反应,他觉得很奇怪。他早不在乎这个人的脸色怎么样了,可那张胖乎乎的脸又的确无时无刻不在左右他的喜怒哀乐。同事们出差在外,环境一变,相互间容易交流些,这是他长期以来感受到的一种经验。不知他们二人在外会交流些什么?这不是庸人自扰,他知道他们只要论及单位的是是非非,对他都是不利的。
一个人在办公室,他总考虑着自己的境遇和前程,只觉去路茫茫。他想过干脆调到一个清闲的文化单位去算了,读读书,写写文章,图个自在。或者干脆做生意去,赚钱也罢亏本也罢,听凭自己的本事和命运闯去,省得在这里看别人的脸色过活。可想来想去,就是不甘心,好像在跟谁较劲似的。细想不是跟朱厅长,不是跟向处长,也不是跟小刘,似乎在跟一个自己也说不清楚的东西较劲。一个假想敌?想来想去也没法跳出这里。好吧,还是在这里挨下去吧,今后也别事事都放在心上。自己成天的不快也真没意思,几乎都是一些庸人自扰的事。不要管那么多,一切听凭自然吧。其实这种犹犹豫豫的心思也是常年在他的脑子里打转转的。
这天一早去上班,他远远地就见朱厅长站在办公楼前同人说话。他想管他什么猪厅长马厅长,我就是不同你搭话,又怎么样?他便挺着身子,目不斜视朝前走去。可越是走近朱厅长越是不自然,脸上肌肉有些发紧。就在同朱厅长交臂之际,他忍不住又叫了一声朱厅长好。可朱厅长只顾同人说话,脸都不偏一下。
舒云飞额上顿时大汗淋漓。一进办公室,就关了门。反正向处长不在家,他也就不顾那么多了。好一会儿,感到越来越热,才想起空调没打开。
室内渐渐凉了下来,他才把门开了一条缝儿。手头没事,又没人管,就索性坐在那里发呆。等心情稍微平静些了,就给工商局打了电话,那位熟人说,现在正搞文化市场整顿,书店一律停止注册,也不知什么时候解冻。不管怎样今后会卡紧一些的,现在小书店太多太乱了。舒云飞同这人仅仅只是熟悉,并没有交情,人家客气几句就开始打官腔了。见这般光景,他只好说,那到时候再请你帮忙吧。
他不准备马上把这消息告诉龙马二人。别人心里正热乎乎的,这么快就去泼凉水,过意不去。再说他也希望听听他们二位的联系的情况,说不定到时候又有办法了呢?
过了几天,龙子云有消息说,门面倒是打听了几家,只是租金要价都高。但有两家门面是公家的,找他们头儿做做手脚,可以谈下来。马明高说,税务登记本来就不成问题,关键是定税,到时候再活动。
只是贷款还找不到可靠的人,不然人家谁敢收你的红包?舒云飞见龙马二人果然劲头十足,只好告诉他们,工商局那边熟人出差去了,估计个把星期回来。他说了这些,感觉心里歉歉的,好像愚弄了别人。
一连好几天,他都在犹豫,是否该把工商局的情况告诉他们二位?
这天,马明高又打电话来,问事怎么样了。舒云飞想也应该同人家讲了,就讲,我刚准备打电话给你的,那个熟人回来了,我刚才联系过。于是把情况说了一遍。马明高问怎么办?他说,只有等一段了,相信也不会等太久吧。马明高又说,贷款的事初步联系过了,人家松了口,但血是要放一点的。通完电话,舒云飞不太好受。
舒云飞那天同朱厅长打招呼讨了个没趣,只要想起来就不舒服。他想今后谁要是主动同他打招呼就是和尚的息!他甚至想再次碰上朱厅长,理都不理他就同他擦肩而过。可是朱厅长是个忙人,他要是不下楼来看望大家,你说不定几个月都见不到他的影子。听说他这会儿又去美国考察去了。舒云飞想,天知道他去美国能考察些什么。
舒云飞的心情不好,却又不便同晓晴讲。这事说起来是摆不到桌面上的。就只有一个人间在心里烦躁。问了几天,心情也慢慢平和下来。再回头想想这事,就觉得有些好笑了。可是现在生活就是如此平庸,除了些鸡毛蒜皮的事,还有什么大事呢?那些领导们,也不是成天同你脸红脖子粗,他们只是把一颦一笑都做得极其含蓄,又深不可测,总叫你提心吊胆地去捉摸。
这天上班,舒云飞正在卫生间,听见外面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