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得慌?
晓晴倒是认为餐馆不好开。谁都长着一张嘴巴,是嘴就要吃饭,所以谁都可以找着碴儿来管你。最难对付的是公安,稍有不周,牌子就保不住。说到这里,晓晴膘了男人一眼,怕他怪自己讲得过火了。
舒云飞这会儿只是静听各位高见,不急于发言。
龙子云问马明高,你是搞五金的,对五金最熟悉了,可不可以搞?
马明高摇头回道,五金若是好搞,我们单位会亏成这样?现在是全民办五金,哪里没有五金店?
龙子云说,照你这么看,只有人头没有人经营了。
谁说人头没有人经营?晓晴说,今天我还在报纸上看到一条新闻,有位个体老板被他的仇人花两万块钱取走了人头。舒云飞看老婆一眼,说,大家在说正经事,你尽说些鬼话。
马明高问舒云飞,你的高见呢?
舒云飞猛吸了一口烟,慢慢吐出之后才说,还真不知道搞什么好。要说熟悉,我们都是读书人,按说对书最熟悉了,开书店怎么样?
龙子云马上附和说,书店开好了也是赚钱的。记得北方有个青年人开了家书店,叫读来读去书屋,办得很红火,中央电视台还报道过哩!
马明高白了一下眼睛,说,这个主意好,但也不能太盲目。我这几天测算一下,看到底行不行。我们要搞就当大事业来搞,只图赚几个小钱也没意思。当然起步可以小搞一些。我过几天先拿个初步方案,大家再进一步议议如何?
几个人都说可以。
本来已经扯到别的话题了,龙子云又突然问起,我们书社起个什么名号呢?读来读去真绝,我想起都嫉妒。
晓晴忍不住笑了。是男是女都还不知道,却急着起名儿了。
龙子云说,反正在闲扯嘛。
马明高想了想,说,叫龙马书社如何?龙马大吉大利,书同舒又谐音,等于把我们三人的姓都嵌进去了。
龙子云马上摇头。不行不行。用心良苦,却嫌刁钻。未必还要在牌匾上加一个注解不成?书者舒也,谐音双关者也。
马明高不好意思了,说,这就靠你作家了。
龙子云原来早就想好了一个名儿,只是不好马上说出来。这会儿马明高激他,他就说,我看用一个典故,叫二酉书屋如何?
马明高不明白其中雅意,疑惑道,明明是三友,怎么叫二友?
大家随便惯了,言语不论粗细。龙子云半真半假道,叫你多读点书你不听。哪是那个友?是酒字不要三点水的酉!这有一个典故。湖南沅陵有大酉小酉二山,合称二酉,山中有一洞,叫二酉洞。相传秦始皇焚书坑儒时,有学子藏书于二酉洞,使圣贤之书得以留传后世。所以后人以二酉比喻藏书之丰。
马明高听了似懂非懂,就望着舒云飞。舒云飞默一会儿神,点头说,这个名儿好,有点儒雅味儿。我们文化人干事,就得有些文化气息才好。书社嘛,本来就是高雅的地方。
晓晴听着笑了起来。我说你们是为了赚钱还是为了卖弄肚子里的墨水?开饭馆怕藏污纳垢,开书社又只顾在店名上搜肠刮肚,生怕别人说你们没文化。
龙子云不等舒云飞再开言,忙抢着说,晓晴你别小看这店名了,好的店名本身就是一笔无形资产。比方说,我们今后业务大了,要大做广告,就可以打出这么两句话:古有二酉藏书,今有二酉书社!你看,多有气派!
晓晴笑道,我看你有点狂想症。
马明高倒是欣赏这股狂劲儿,说,晓晴你别笑话他,做生意同他搞创作一样,要灵感,也要一点狂想。狂想出点子,做生意就是不断要有新点子。
龙子云受到鼓舞,越发来劲了。我们可以想出许多促销手段,比如说,我们可以把书社门面搞得很有特色,门面上方设计一块可变广告牌,每天给顾客一句赠言。如果今天下雪,这写上,下雪的日子,正好拥炉读书。今天要是阴天呢?就写上,翻开你喜欢的书,那里有一片晴朗。
马明高打断龙子云的话。表扬你几句,你就酸不溜丢了,还要你做诗不成?
舒云飞却说,我看子云的建议不无道理,至少思路可取。别小看这些小聪明。南风商场冬装换季,削价处理,可别人偏叫“夏日倾情大行动”。倾什么情?再怎么倾情也是商场赚钱顾客花钱是不是?但我们是喜欢削价处理几个字,还是喜欢夏日倾情呢?刚才子云说的时候,我就跟着他的思路走,也想到了一些点子。比方说,每日赠言当然好,但用名人名言落俗套,得用凡人凡语,而且要保证每天讲的都是新鲜话才有意思。要做到这一点就不容易了。那么我们就可以向顾客有奖征集,从中遴选优秀作品。这活动本身就是很有作用的广告。还有,我们可以给每一个月定一个顾客幸运日,这一天第一个进入我们书社的顾客就是我们的幸运顾客。每位幸运顾客可以终身享有每年一本新书的馈赠。这些幸运顾客事实上终身都是我们书社自觉的广告员。
马明高拍了下大腿,连连叫好。别看云飞是在政府部门蹲办公室的,这生意上的事他还真能想出一些点子哩。
龙子云也说是的是的。
眼看时间不早了,龙马二人告辞。舒云飞叫马明高抓紧测算一下办书社的事儿。
今天一上班,向处长就召集全处同志开会。议题很集中,推选人大代表。厅里只有一个指标,当然是推选朱厅长了。难怪前几天朱厅长又到各处看望同志们。舒云飞无意间发现了一条规律:朱厅长要是来各处看望同志们,一定是他又有什么好事了。记得有一回朱厅长与大家握手后的三天,厅里选他为党代表。还有一回他看了同志们,第二天全厅就以绝对多数选票评他为优秀。
向处长说开个短会吧。就慢条斯理地把这次推选人大代表的有关事项说了一通。他说的好像只是推选人大代表的重大意义、代表的有关条件等等,都是人人明白的大道理,听上去同废话差不多。可就是这些废话,始终在暗示你该选谁。舒云飞见这几天向处长同他见面一直都很严肃,他在会上就有意活跃一点。但这样的会议,只需要大家举举手,没有太多表现机会。他只好始终微笑着。可他的微笑并不能改变向处长脸上的成色。似乎只有这种脸色才能适合会议严肃的议题。选人大代表可不是闹着玩的事啊,这可是事关人民群众当家做主的大事啊。结果大家一致推选了朱厅长。
会很快就完了。回到办公室,小刘问舒云飞小孩上学的事怎么样了。能怎么样?还不是交钱?他随便说道。
小刘说,三万块钱你就这么轻易交了,蛮有钱嘛!我说你其实可以活动一下,能免交或者少交一点也是好的。
舒云飞做出无奈的样子,说,我这人无职无权,谁肯给我这个面子?
说到这里,舒云飞见小刘笑了一下,他就不说了。小刘的笑有一种无可名状的怪异,这笑常提醒他同这人讲话不可太多。同小刘共事几年,他真正懂得了言多必失的含义。凭感觉,他知道小刘常弄他的手脚。他的感觉很准,他暗自印证过多次。但他只是在心里愤慨,却没有任何流露,甚至还装傻,全当什么都不知道。自己的名声要紧。如果自己也像小刘那样去做小动作,他也成小人了。整了别人事小,坏了自己的名声事大。他琢磨过小刘的心思。这处里九个人,只有他和小刘还是一般干部,其他人都是正处副处了。他的年纪比小刘大些,资格比小刘老些,按惯例下次应先提拔他舒云飞。小刘要是沉不住气,想抢先一步,当然要有所行动了。这也是人之常情,让他小刘一着吧。舒云飞常这么宽解自己。再说,摆到桌面上,他也说不出小刘什么一二三。比方说,有时同事们闲扯,大家都无拘无束。可舒云飞说了句什么,小刘就笑几声。这笑声你也说不上有什么毛病,可就是他这么一笑,你刚才讲的话好像就有毛病了。舒云飞不能对自己说过的话作任何解释,那样等于此地无银三百两。谁也没有说你什么呀?每逢这种场合,同事们就似笑非笑,面面相觑。向处长也艰难地笑一下,然后马上严肃起来,转身回自己办公室。其余的人就像怀着什么秘密似的阴一个阳一个散了。只剩舒云飞一个人呆在那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这种说不出的哑巴亏,他吃过多次了,现在回想一下,连一个完整的例子都举不出。他自己都说不清小刘是怎么让他难堪的。心想小刘整人这一套还真高明,不知他在哪里学的?兴许是狄青用兵,暗合兵法吧。
这会儿,向处长叼着烟慢慢踱到舒刘二人的办公室来了。二人招呼向处长好。向处长也不答,也不说有什么事,只站在他俩办公桌边颔首而笑。舒云飞望着向处长,可向处长只望着小刘,好像不在乎他舒云飞的存在。舒云飞知道向处长是个什么都写在脸上的人,没有多大器量。器量不大的人不可能有多大出息,但他已是处长,再怎么着也只能是你难受而不是他向某人难受。他也只好目不转睛地望着向处长。
向处长同小刘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小刘早已恭恭敬敬站在那里了,一脸灿烂地望着向处长。舒云飞马上意识到自己好像也应站起来,却感到四肢不是味道。挨了一会儿,还是站了起来。但他刚站起来,向处长转身走了,望都没有望他一眼。
舒云飞觉得向某人这样简直是女人做派。
既然站了起来,就不能让小刘看他的笑话。舒云飞很自然地去取了暖瓶,为自己添了茶。是否也要给小刘添一点呢?可终究怕小刘看破,就一边盖开水瓶,一边问小刘也来一点吗?小刘说我要就自己来。
舒云飞很优雅地喝茶。向处长这种风度他是经常领教的,想来又好气又好笑。他喝了一会儿茶,就去上厕所。走过向处长办公室门口时,不知怎么的,他又想同人家打招呼了。向处长却在办公室踱步,样子深沉得不得了,不知在考虑什么国家大事,根本顾不上同人家讲客气。
舒云飞蹲在厕所里咬牙切齿。他对这向某人太了解了。当年他向某人也是科级干部时,也同大家有说有笑的。等到当了副处长,就成天皱着眉头坐在那里翻文件了。后来当了处长,又学会了缓缓踱步。舒云飞想自己一眼就可以看穿他的大脑,那里沟口平坦,形同戈壁,生长不出什么思想。可这人踱步的样子像个思想家。
舒云飞解手之后,步态从容地往自己办公室走。但见各办公室鸦雀无声。大家都在看报、看文件、喝茶,很敬业很有修养的样子。似乎这是一个风平浪静的所在。他想如果有人将这里的生活写成小说,一定很枯燥、很乏味。大家只是极斯文地坐在那里,大动作小动作都看不出,没有什么精彩的细节,既不能丝丝人扣,又不会惊心动魄。
下班回到家里,晓晴一眼就看出了他的不快。他在外面是什么事都没有似的,一回到家里,脸上该是什么节目就是什么节目了。不过也不向家人发作,只是一个人躺在沙发里上演无声电影。
晓晴知道男人的脾气,让他一个人抽间烟,自己去厨房忙做晚饭。
这是个小人!舒云飞心里极不畅快。他想起了孔圣人为小人画像的话。小人你很难同他共事,但很容易取悦他,哪怕你用不正当的手段去讨好他,他也非常高兴。小人用人的时候则是求全责备。参加工作十四五年,现在仔细想来,真正的君子他没碰上过,小人倒是见识了不少。舒云飞早就看出来了,自己要让向某人有好感其实也并不难,给他送两条红塔山就行了。这种人就是这样不值钱,几百块钱的东西就可以将他收买。
晚饭后,晓晴让源源回房看书,然后问男人,你好像不高兴?
舒云飞也说不出什么,只道,同这种人共事,不短命才怪!
晓晴安慰道,你还是读书人,不明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道理?何必因为别人影响自己的情绪?
可这人偏偏可以影响你,可以影响你一切,让你功不成名不就,让你一辈子平平庸庸碌碌无为,你怎么办?舒云飞激动起来。
晓晴默然一想,问,你是说姓向的?
这是一个地道的小人!舒云飞说。
晓晴说,我早就劝过你,要你注意处理好同他的关系,你就是不听。人家明摆着是处长呀!谁人檐下不低头?你太不通达了。
通达?怎么个通达法?孔夫子有句话:君子上达,小人下达。什么是上达下达?上达就是识大体,明大义,正道直行!下达就是认同庸俗的人生规则,甚至不惜蝇营狗苟!你讲的通达,就是下达,是小人所为。无非是有事无事找借口到他家里去拜访拜访,孝敬点儿东西,套个近乎。这个我做不到!现在都成什么样子了?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本来靠推心置腹,现在却是“功夫在诗外”!
男人很正派,晓晴真的敬佩。但她不希望他迂腐。像今天这样的劝解,她是不止一次了,可男人就是说不通。云飞,晓晴说,我也不是要你低三下四做人,只是要你稍微活泛一些。你就是提两条烟,两瓶酒,到人家家里去坐坐,也不怎么折你的面子呀?只要我知道你是君子,你自己明白自己是君子,这就行了,莫在乎细枝末节了。出家人还讲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哩。只要心中有佛,就不要怕人俗了。
舒云飞倒是笑了起来,说,你也这么能说了。不过你这是诡辩。按你这个逻辑,真的是盗亦有道了。再说,两条红塔山,两瓶茅台,要多少钱?我一个月工资又是多少钱?我就是一个月不吃不喝,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也不会为他一个人服务呀!我宁愿救助失学儿童!
晓晴说,我正要同你讲这个道理。花几个钱是小事,再说又能花多少钱呢?现在有人还把花钱买官当作一种投资哩。让你走动走动,只是做个人情而已。我猜想,他向某人再怎么贪小便宜,也不在乎几条烟几瓶酒。他计较的是你的姿态。你想想,别人还唯恐攀附不上,就你一个人不理不睬,他会怎么想?至少以为你不尊重他,不把他放在眼里。特别是你,说资历跟他差不多,论本事也不比他差,他越发以为你看不起他了。他甚至可以宽容所有部下,就整你一个人。整倒你一个,其他的人都服帖了。你还成天读什么《论语》,还说半部《论语》治天下。现在哪是《论语》治天下?是厚黑治天下!
晓晴讲的这些道理,他不是没有意识到。正因为如此,他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