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祖宗,其实宜妃她……”玄烨很想把这十几年藏在心底的秘密告诉她,可是太皇太后忽然抓紧了他的手,道:“你去喊她过来,我想单独跟她说说话……”
玄烨遵照她老人家的意思,叫了外间的洛敏进来,她跟玄烨一样,一双明亮的眼睛全都凹陷进去,即使上了眼妆,也似乎没什么神采,太皇太后心里很清楚,这丫头也没少哭过,只是不在人前哭,躲起来默默流泪罢了。
听老祖宗传唤她,洛敏立刻惊觉奔向榻前,玄烨跟在边上,太皇太后道:“你先出去,我要跟她说些女儿家之间的事儿,你听不得。”
玄烨愣了愣,随即点头走了出去,只是心中仍不放心,回头看了一眼,太皇太后见他徘徊不去,挥手赶他,玄烨这才到了寝殿外头。
洛敏知道她老人家是有意支开他,便没有多言,只乖乖地侍奉在侧,听她吩咐。
太皇太后朝她招招手:“孩子,你过来……地上冷,咱坐炕上说话。”
“老祖宗……”洛敏蹲□,上前一步,随即坐到炕榻边上,双手捧住了太皇太后的手。
“你一直都在?”
洛敏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
“真难为你了……”太皇太后笑着说。
洛敏连忙摇头,温柔说道:“不难为,这都是妾妃应该做的,后宫的姐妹们也都盼望着老祖宗能够早日好起来。”
“唉,我都知道,知道儿孙们的孝心……可是,我也知道,我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苟活了这么多年,太宗皇帝终于舍得来召我了……”
“老祖宗,您千万别这么说!就算太宗皇帝召您,您怎么也不能走!皇上不能没有你……我……妾妃也怕……”说着,两颗豆大的泪珠顺着洛敏的脸颊滚了下来。
“我的好孩子!……甭哭……皇玛嬷还在呢……”太皇太后忍不住喊了一声,洛敏浑身一颤,难以置信地睁着一双泪眼,看着她。
太皇太后把她的惊讶全都收紧眼中,像个看尽世俗的佛爷,为她解惑:“前阵子我病得迷迷糊糊,挣扎着怎么也醒不过来,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你猜我梦到什么了?”
洛敏茫然地摇了摇头,太皇太后说:“我梦到自个儿回到了故乡,回到了科尔沁大草原……绿草如茵、繁花似锦的草原啊!……天是那么的高、那么的蓝,一尘不染;地是这么的宽、这么的远,一望无边。连那风,都这样香,这样恬静!我骑着马,奔驰在草原上,张开双臂,迎着风,跳下马,扑向草地,扑向我最最熟悉、最最亲爱的故乡的土地……后面是苏麻在拼命呼喊……”
洛敏耐心地听她梦中的回忆,努力微笑着,忍住泪。
太皇太后歇了歇,又道:“忽然,马蹄嘚嘚,远远跑来一骑,黑马红披风,剽悍英俊的骑士,他像摘花儿似的弯腰把我从草地上抱起,他以为我从马背上摔下来,飞马来救我,我没有解释……丫头,你不好奇是谁救了我?”太皇太后一个人说得有些累了,也想听她说说话。
洛敏心里早有想法,只是不敢说,四百年来,无论是史书记载,还是民间流传,都少不了摄政王多尔衮那一段……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太宗皇帝,我的姑父……”太皇太后轻声打断了洛敏的胡思乱想。
人在年轻的时候,在最美好的时候,遇见最美好的人,便将永生难忘,即便那人日后为了笼络部落权势,娶了她,她也是心甘情愿。
可是,他们的夫妻恩情就在她的亲姐姐,宸妃海兰珠入宫后,便被她的丈夫忘却了,使她虚有其名,如处冷宫……即便日后他做了大清皇帝,她也只能居于人后,默默做那个最不受宠的庄妃……
宸妃丧子,她的丈夫又将所有罪责降在她的身上,说她害死太子,欲立她的儿子做太子,将来继承大统,好母仪天下!可是宸妃的孩子夭折时,她才临产,如何去害……就算有机会,她也根本就没有那个心啊!那可是她姐姐的孩子啊!
她无力反驳,把所有的苦痛都埋藏在心底……后来,宸妃伤心故去,她的丈夫竟然也追随而去……两年间,她接连失去两个她最爱的人,令她痛不欲生,然而在沉痛之下,她选择坚强地站起来,主持大局。
太宗皇帝驾崩后,要不是她联络礼亲王代善,拉拢睿亲王多尔衮,在诸多权衡下,立她的儿子福临为帝,平息了各方的争端,那八旗之间必然要互争帝位,自相残杀,把太祖皇帝千辛万苦开创的基业付之流水,将她丈夫苦心建立的大清政权付诸一炬,爱新觉罗氏也将灰飞烟灭!……
她的丈夫对不起她,可她不能对不起她的丈夫,不能对不起大清列祖列祖,更不能对不起社稷江山!
她拼尽一生保住了大清江山,却也因此付出了沉痛的代价,十八年后,她的儿子步上了她丈夫的后尘,随着一个他深爱的女人先她离开人世。
宸妃……董鄂妃……男人们总喜欢逗留在柔弱的女人身边,是她太过强硬,浑身是刺,才逼得她的丈夫、她的儿子全都离她远去……就当她以为这一生都将在孤独中老去,上天终于开始怜悯她,给了她希望,和快乐。
她的孙儿,玄烨,同样是爱新觉罗家的男人,同样为了一个女人爱得肝肠寸断……可她的孙儿比谁都要坚强,比谁都幸运,因为有人不许他为了情爱忘祖背宗……
人在弥留之际总能看到一些寻常人看不到的东西,这句话她过去不相信,可在她病重昏迷的那几日,梦到的那些情景,她又不得不去猜测……
太皇太后说完话,洛敏忙拿了一壶热水喂她喝下,她一直盯着洛敏,不带质疑地问她:“皇帝当年和敏公主的事儿,苏麻喇姑早看了出来,咱们一直不说话,是想瞧瞧两个孩子是否会令祖宗蒙羞……结果证明,两个孩子都很懂事……没有做出半点儿违背祖德之事……”
当她突然提及陈年往事,洛敏差点打翻水壶,幸得太皇太后替她托住了,才不至于引来外头动静。
“我这次病重,知道皇帝为什么不去请萨满太太来么?”
洛敏恍然回神,木然地摇了摇头,她已说不出话来。
“因为他知道你如今害怕萨满,他也害怕萨满将你我一并带走……”
洛敏惊愣地抬头,太皇太后微微颔首,道:“别问我为什么知道,我只能说,那是草原神灵的指示,他们把你送回了紫禁城,因你还有未完成的使命,又把敏公主留下,因她对科尔沁、对大清也有责任!”
“老祖宗……”
“孩子,能不能最后喊我一回‘皇玛嬷’?像你小时候那样,扑在皇玛嬷的怀里……”太皇太后颤声说着,洛敏扑了过去,低声喊道:“皇玛嬷!玛嬷……”太皇太后把她搂在怀里,两人一齐落泪了。
“好好,乖……敏敏不哭,皇玛嬷谢谢你,谢谢你陪着皇帝……皇玛嬷还想看着你和皇帝把几个孩子抚养长大,可是皇玛嬷走到尽头了,注定看不到了……但是,有几句话,别人我不敢说,今儿个趁着我还清醒,一定要跟你讲……”
“皇玛嬷,您讲……敏敏句句听着,按您的吩咐照办!”洛敏仰起头,坐直身躯,颤着声说。
太皇太后聚精会神道:“按规矩,我死后要跟太宗皇帝合葬,可关外太远,而他在地底下躺了那么多年,我也不想去打搅他和姐姐的清净,我只想留在我儿子、孙子身边,将来也好跟他们在地底下团聚……这些话我不忍心跟他说,怕他误以为我在跟他交代后事,所以只能由你来转达,孩子,皇玛嬷知道你非寻常人,定能挺过去,也能帮他挺过去!”
早就预料的事,没想到会由她亲自完成,太皇太后过于看重她,殊不知她内心一样疼痛万分,可她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太皇太后见她点头,便松了口气,随后又道:“至于后宫里头,前朝有党争,只怕后宫里也有暗中牵涉……不过皇玛嬷相信你能应付,若真到了万不得已……”老太太向她招招手,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洛敏心头惊颤,却又一一记在心里。
“好了,说了这么多,皇玛嬷也累了……你去外头看看玄烨吧,让他也早点去歇息,皇玛嬷睡一会儿,天亮了再喊我……”太皇太后闭上了眼睛,躺下了。
洛敏轻轻给她盖上锦被和毛毡,最后望了一眼她苍老的容颜,然后站起身,一步一步,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了出去。
这时,雪还下着。
第111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
康熙二十六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凌晨;大雪飞扬;太皇太后并未在天亮后醒来,她为大清奉献几乎一生,看到如今国泰民安;总算含着笑与世长辞。
在太皇太后去世的当天,玄烨虽然早有精神准备;可当事情真的到来时;他整个人都崩溃了;难以忍受;心里难受得死去活来,一连十余日,昼夜号痛不止;水浆不入口;以致吐血昏迷。
洛敏谨记她老人家的临终遗言,拼命撑住最后的力气,一心一意侍奉玄烨,帮他挺过去,也帮她自己挺过去!然而,当玄烨从昏迷中醒来,他便不顾一切要继续做昏迷前的那件事:违反大清后丧,皇帝例不可割辫的祖制,不遵皇祖母遗旨,不听皇太后劝告,毅然割辫!又拒绝文武大臣关于“我朝向日所行,年内丧事不令踰年”的奏告,决定将太皇太后的梓宫安放于慈宁宫内,于年后发引。'1'
于是康熙二十七年的新春佳节,因玄烨坚持于慈宁宫为太皇太后守丧,朝廷上下举哀,谁也没能过好这年伊始。
这天已经是正月十一了,二鼓以后,玄烨换了一身素色衣裳,小太监提灯,侍卫护从,由洛敏亲自扶着静悄悄地走向慈宁宫。玄烨想,最后一次找皇祖母单独说说话。寂寥寒夜,仿佛都能理解他们的心情,连风声都息了。满天星斗,又让他想起二十七年前,闪烁星夜,宫里也在举行一场隆重的丧事,只不过,那是在东边的承乾宫。
走近慈宁宫,便听得一片人声和哭声。玄烨与洛敏皆是一阵惊讶:这么晚了,是谁还在灵堂?
跨进正殿门,举目望去,原来是皇太后、皇后和妃嫔们在灵堂哭泣,她们也是来为太皇太后送行的。
玄烨和洛敏向皇太后请安,后妃们向皇上请安,礼毕,玄烨坐到皇太后左手下,洛敏站在一边,玄烨强笑着安慰道:“皇额娘不要悲伤太过,还是早些回宫歇息吧!”
皇太后自太皇太后辞世,亦是悲痛万分,昼夜守在太皇太后的梓宫前,不愿离去,玄烨知她圣躬素弱,而在尽心侍奉老祖宗时,慈颜瘦减,愈加羸弱,内心实有不忍。
尽管他因痛失祖母,悲伤过度而几近崩溃,却依然洞察敏锐,这种超乎寻常的理智与细腻情感,再一次令人潸然泪下。
在太皇太后即将离宫之时,皇太后的哀痛陡然变得异常强烈,她神色惨然,声调呜咽地对玄烨说:“老祖宗为大清而生,又为大清而去,她老人家呕心沥血,培养了两代英主,又得皇儿此般孝孙,她便也能含笑九泉……老祖宗待我如亲生女儿,我却曾有不孝之举,我……”说到这里,她竟是泣不成声了。玄烨低头无语,皇后和妃嫔们的哭声更恸了。
她们只管哭,也许不是为悲痛,但也实在难过,因为她们的皇上难过,她们也要跟着难过。
玄烨厌烦地挥挥手:“你们都回去吧!全都回宫去吧!不要在这里加重皇太后的伤心了!”
见皇上发话了,后妃们只好识趣地退出去了,临走时,还不忘怨恨地瞅一眼站在玄烨边上默不作声低着头的洛敏。随后,玄烨请皇太后止哀回宫,皇太后疑虑地看看他俩,玄烨苦笑道:“皇额娘请放宽心,儿子会克制自己。”
皇太后点点头,终也走了,剩下他和洛敏对着灵柩。小太监捧来金炉,玄烨便面对灵堂,拿起他亲笔写的祭文,一字一句地读下去。开始还想硬撑着朗朗而读,后来泪随语出,终于抑制不住,读到后来,声音嘶哑,泪湿胸襟,几乎不能完篇。
洛敏经特许,跪在他边上,与他一并诵读祭文,这是连皇后也没有的待遇,她用力按住他的手臂,鼓励他念完。
小太监亦是流着泪举着火,洛敏握着玄烨颤抖的双手,在灵前,两人亲自把祭文一页一页地焚烧在金炉之中。
祭毕,两人默默坐守在灵前。千回百转,哀思总难撇开,连想闭眼歇息片刻,也都做不到。
“敏敏,皇玛嬷走了,咱们的皇玛嬷走了……咳咳!”一声剧烈的咳嗽令洛敏浑身颤抖不已,连续六十日的侍疾、守丧以及悲痛交织,几乎已经摧毁了玄烨的身体,五内怔忡恍惚,侍疾时的足疾虽已痊愈,可这些年的操劳,即便是铁打的身躯,也将那些藏在他体内的病痛一下子全都牵了出来,这几日的奏折,都是她在服侍他时,帮着一一看完的。
洛敏屈身向前为他拍背,忍受着苦痛,强颜欢笑道:“玄烨,皇玛嬷她还活着,她没有走,她怎么舍得离开你?她会永远跟咱们在一块儿,看着咱们欢笑,看着孩子们奔跑在她的花园……这座慈宁宫,永远不会少了她老人家的身影……你瞧,她在看着你,你怎么可以这样折磨自个儿,让她难受?”洛敏边说,边指着灵柩,最上面挂着太皇太后的画像,雍容华贵,面目慈祥,嘴角似乎还带着微微的笑。
这里每日都有和尚、道士上堂拈香,灵堂内长久弥漫着香烟,玄烨很虚弱,又经洛敏一番低音之语,产生了幻觉。
“皇玛嬷,您真的还在么?玄烨舍不得您……玄烨……”玄烨咬住嘴唇,泪水沿着消瘦的面颊慢慢流下。
不知是不是撑得太辛苦,洛敏不再劝他,竟是一下子抱着他嚎啕大哭,哀婉凄厉,两人的哭声交叠着,就连那画像上的笑容也诡异般地消失不见了,默默地流下了两道泪痕。
天亮时,奉旨前来慈宁宫为太皇太后舁柩的八旗二三品官员已在慈宁门外等候。将太皇太后梓宫迁往朝阳门外殡宫。发引时,玄烨亲自割断了为他准备的轿辇上的绳子,坚持步行。途中每遇更换抬梓宫之人,他必跪在道路左侧痛哭,一直到了奉安处,也一刻不停。
他原执意效仿民间百姓,为皇祖母守丧三年,可经百官士民再三劝阻,洛敏又将太皇太后的遗嘱搬到他面前,他才勉强同意改为持服二十七日!
是年四月,玄烨又亲自护送皇祖母的梓宫,前往遵化以南刚刚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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