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娟在中午推门进来了。阿娟在这个时候进来小苏有些意外。阿娟给小苏的印象不像是多事的样子。阿娟端了一只小砂锅,身后跟着小铃铛。阿娟的脚肿得厉害,套着耿师傅的塑料拖鞋,小半个后跟还留在外头。她的肚子又尖又凸,露肩套裙全撑开来了,在乳房和腹部之间空洞了一大块。小苏撑起上身,阿娟放下砂锅立即把她摁住了。阿娟说:〃给你熬了碗鸡汤。〃小苏故作不解地笑笑说:〃你给我熬鸡汤做什么?我昨天淋了,只是感冒了。〃阿娟摸摸小铃铛的头,接了话茬说:〃就是不感冒,喝了总是没坏处。〃
大街上布满九月阳光。高层建筑都是新的,在阳光底下精力充沛,傲然自负。街上的每一张面孔都显得营养丰富,每一个人仿佛都有来头,目空一切,财大气粗。
夏末走在大街上。他用那双渴眼四处打量招聘广告。招聘广告极多,反反复复就是女招待和男会计。城市就是这样一条街,一边站满女招待,一边伫立男会计。招待与会计构成了现代都市的花枝招展与理性秩序。一边是温柔乡,一边是富贵场。招待与会计的身影一路排列下去,拉出了都市的透视效果,用最时髦的传媒话语概括起来说,拉出了都市〃风景线〃。他们的身影仪态万方,潇洒体面。他们就是今日城市,他们的一颦一笑举手投足处处显示出今日城市的泡沫缤纷。无主题、无承载、款式不限、随意自如,他们的身影迎来满堂喝彩与掌声,是一台综艺。
直到下午四点夏末都没有找到头绪。他走上天桥。他站在这个城市的中心。一时想不起这个城市到底在哪儿了。
夏末站在天桥,凭空想起了小苏对他说过的话,是在手术之后坐上马自达对他说过的话: 她空了。夏末站在天桥上,望着九月的城市画面,四处生机勃勃,只有他夏末一个人〃空了〃。只要有人给他一巴掌,他立即就会变成一张二维招贴广告画,贴在马路的拐角,对物质世界只重复一句话:〃用了都说好。〃
玛格丽特酒店装潢一新。夏末游荡在酒家门口,看见自己成了酒家镜面墙壁中的孤魂。文明世界处处是反光,处处有一种包孕一切的豁达与明亮。夏末迎着镜子过去,却看见镜子把他一点一点往外推,又礼貌又宁静。镜子是当代都市中最伟大的世俗哲学家,它的世界观与方法论无不体现出无中生有这一精神实质:做所有的承诺,不负任何责任。用镜子装潢建筑构成了我们这个时代的特征。说到底这依然是会计的方式,镜子使我们的世界辽阔起来,而我们的空间依然是被2整除的商。
夏末走到一张木板广告牌旁。广告牌很精致,玛格丽特酒店〃诚聘会计两名,女招待若干〃。夏末一看会计两个字一股暴怒破空而来,不可遏止了。终于找到借口了!夏末一脚就把广告牌踢飞了。夏末对着大街放声吼道:〃除了会计你们还要什么?你们要这么多会计做什么?〃
夏末的歇斯底里没有引起社会性关注。大街上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去处。人们无暇旁涉,关注夏末的是酒店的两个保安。出于职责与自卫,他们的威严身影移向了夏末。他们的制服很挺,铁青色,举手投足森然肃杀。
夏末被带上了二楼。空调很好,色彩是那种巴结人的调子。羊皮沙发软得讨喜,处处让着客人。真是个好地方,夏末没钱,不也进来了?
进来了一个小伙子,和夏末差不多岁数,干干净净,很体面很精明的样子。小伙子矮夏末半个头,但他的目光在任何一个高度都能够居高临下。他的双手插在裤子的兜里头。他走到夏末的面前,慢腾腾地说:〃为什么砸我东西?〃
夏末没有开口。他从口袋里掏出所有碎钱,堆在小伙子面前。
小伙子说:〃不够。〃
夏末说:〃我就这么多。〃
小伙子说:〃你有衣服。〃
夏末瞪着他,扒了上衣扔过去。
小伙子说:〃不够。〃
夏末把自己全扒了,包括两只臭袜子。只给自己留下一条足球裤。
小伙子说:〃我猜得出你是什么人,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什么也别说。你不是愤世嫉俗,只是穷,你们对世界的态度只有一个: 批判。别人用双肩挑着你们,你们指出人不应驼背,这就是你们他妈的艺术家。〃小伙子从西服口袋里掏出钱包,用中指和食指夹出一张老人头,对夏末说:〃去叫辆出租。〃
夏末站着不动,古怪地笑起来。夏末说:〃是生活迫使艺术家赤裸裸地面对这个世界。〃
小伙子跟着夏末笑,说:〃这话听起来有意思。值两百块。〃
夏末把指头伸到小伙子的钱包里去,抽出两张。夏末望着两张新票子,捻了捻,自语说:〃挣钱原来很容易,就是说空话。〃
夏末赤条条地从出租车里钻出来,样子很滑稽。耿师傅扛着铁道扳手,一眼看见夏末,夏末的手里捏了一把碎钱,步子迈得器宇轩昂。耿师傅〃喂〃了一声,厉声说:〃和谁打了?〃夏末笑笑,却不答。耿师傅放下扳手拉下脸来,〃告诉我,我去找他!〃夏末扬了扬手里的钱,高声说:〃我赢了。〃
夏末推开门,小铃铛正跪在小苏的床沿折纸飞机。她听不见开门声,折得正认真。小铃铛的纸飞机在小苏的床上排了整整一排。小铃铛抬起头来,看见小苏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门,眼眶里突然飘了一层泪,一点一点变厚。小铃铛回过头,夏末握着钱倚在门槛上和小苏默然对视。小铃铛站起身从夏末的身边悄悄退出去,看见爸爸用很猛的动作向她招手。
夏末走到小苏身边,只打量片刻,两个人就无声地吻了。这是一个伤心的吻,疲惫而又悠长。小苏的指头在夏末的后背上盲目爬动,像找不到地方结茧的秋蚕。小苏贴紧夏末,夏末感到到她的身体发生了巨大变化。她的乳房失去了韧性与弹力,绵绵软软在他的胸前往后退。夏末闻到小苏的身上散发出淡淡的奶腥。这股气味萦绕在九月黄昏,使夕阳的缤纷越发妖艳,越发无助。夏末被这股奶腥笼罩了,他轻声呼唤小苏的名字。自尊在病态汹涌。夏末跪在床上,抱紧小苏,小苏仰起来张大了嘴巴,吃力地大口喘息。两列火车正在窗下交叉,车轮声纷乱了,它们交叉的过程中大地疾速颤动。火车失之交臂,它们朝各自的方向呼啸而去,声音往两边的远方消逝,在人类的听觉中拉开了世界的无垠空间。黄昏在铁轨的反光中降临了,铁轨静卧在城市边缘,铁轨同样静卧在生活边缘。这个世界上只有它们了解世界的来龙去脉。但它们不语,恪守金属品格。
小苏在这段无聊的日子中和哑女小铃铛成了朋友。小苏从阿娟那里学来了两个手语单词: 你好。再见。把食指指出去: 你;竖起大拇指: 好;摆摆手: 再见。小苏决定教会小铃铛〃说〃出这两个词: 你好。再见。
但小铃铛拒绝任何发音。她只是笑。小苏给小铃铛洗过手,拿了一张小凳坐在阳台上。小铃铛站在她的两腿之间,小苏把小铃铛的左手中指塞进自己的口腔,摆在自己的舌尖上,让她的另一只巴掌捂在自己的腹部。小苏说:〃你好。〃小苏说:〃再见。〃小苏反复说这两个词,示范了一遍又一遍。小苏企图让她的手摸出一样东西,让她的手感建立起气息与舌位相对于发音的关系。
你好。再见。小铃铛望着小苏的嘴唇,跃跃欲试。她的黑眼睛不停地打量四周,对自己的跃跃欲试又防范又好奇。
阿娟的产期提前了四天。大约是在凌晨两点,阿娟的叫声在夜里睁开了绿眼。她的叫声听上去不像人了。女人在生孩子的过程中其实就是母兽。夏末和小苏一起被惊醒了。小苏说:〃要不你去一下。〃夏末的眼睛一直没睁开,他连续失眠了好几夜,今天刚刚睡进去。夏末闭着眼睛说:〃我就去。〃小苏用脚尖捅了捅,说:〃你快点呀,什么时候,这么面。〃夏末下了床,摸到裤子,套上去,提拉锁的时候夏末睁开眼睛,眼里像揉了一把沙。
门已经开了,阿娟正被耿师傅架住往外挪。耿师傅急了,一时想不起夏末的姓名,满嘴满牙地〃画家〃。阿娟的身体比预料的还要沉。她的胳膊被架住了,两只手却扶住腹部。阿娟挪出门槛之后换了一个叫法,她扶住腹部直着眼睛尖声叫道:〃儿……儿……〃
阿娟的儿和他的父亲一样性急。阿娟躺在产床上不出一个小时,他自己就走出来了。他走完这个过程只用了十六分钟。他拒绝了医疗手段,甚至拒绝了医生与护士的帮助,带着一身胎脂和血水一个人慢悠悠走出了母体。他的样子只比夏末钻出红色夏利车少了一条足球裤。小护士兴奋地说:〃怎么这么顺?怎么回事?这么顺!〃老护士一手托住小东西的头,一手托住他的腰,很不在乎地说:〃那时候我们不都那么顺!现在的女人,孩子都不会生了!〃
小护士给耿师傅送去了他儿子的消息。当父亲的在这种时候少不了一些忘我举动。说不出话或大泪滂沱都是常有的。但耿师傅让小护士吃了一大惊。他让小护士一连说了三遍〃儿子〃。耿师傅听完护士的话再不吱声了,他跪在了水磨石地面上,在胸前握着两只大拳头,仰着头,大声喊道:〃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哪!〃
小苏终于见到小铃铛的坏脾气了。小铃铛一早醒来就没有见到家人,往常可不是这样的。经常小铃铛一觉醒来首先是拍床,这是一个仪式。拍床之后过来的肯定是爸爸,爸爸给她穿衣,然后她坐在床边,爸爸再给她套鞋。洗漱和早饭都是妈妈操办的。这一切都完成了,小铃铛的一天才算开始。这么多年都习惯了,成了程式,成了爱与被爱的共同组合。小铃铛一生下来就是哑巴,负疚也就成了父爱与母爱的中心。小铃铛成了他们的伤心话题,耿师傅一次又一次对人说:〃恨不得替她活了这辈子。〃除了活着,他们替小铃铛做了一切。
小铃铛醒觉后拍过床,她没有见到父亲,甚至没有见到母亲。小铃铛光着脚站在门前,火车在她的面前摇摇晃晃,来来去去。他们今天竟敢不爱她了!她一定要等回她的爸爸,一定要等回她的妈妈。她一定要等到他们拿着冷狗来认错才肯张口吃饭的。哼!
耿师傅中午从医院带来六个字。他在窗口对夏末小苏大声叫道:〃儿子,儿子,儿子!〃夏末和小苏一起走到窗口来恭喜。耿师傅高兴得没样子了,笑得一脸是牙齿。谁也没有料到小铃铛在这样的时候咬了出来。她像一条狗,扑上来伴随了很古怪的叫声。小铃铛的叫声很古怪,一口就咬住了耿师傅的裤管,拉得老长,像一只弓。耿师傅把小铃铛抱起来,不停地说:〃你有弟弟啦,你可是有弟弟啦!〃小铃铛的两只手在耿师傅的脸上不停地抽打,满嘴大呼小叫。耿师傅笑着侧过脸,对夏末说:〃现在的孩子,不成人了。〃
耿师傅把小铃铛抱回床上去,然后躲在门口。父女两个重新上演今天的开始仪式。小铃铛拍过床,耿师傅慌忙从门后头冲出来,跑上去把小铃铛亲了又亲。耿师傅抱起女儿,给她换上衣服,轻轻拍拍小铃铛的屁股,说:〃小乖乖,明天可不许这样了,你有弟弟了;小乖乖,明天开始再也不能这样了。〃
小苏听着隔壁的动静,说:〃小东西还真是有脾气。〃夏末点了根烟,不以为然地说:〃都这样,现在的孩子全都这样,我们的要生下来也这样。〃
小苏用指头挖挖耳朵,笑着若有所思地说:〃都这样了。〃
生活边缘(下)
电梯停靠在二十七楼。停靠时小苏一阵眩晕。这是身体没有复原的征候。小苏在电梯的镜子里打量过自己,浑身上下都有点松。小苏出门之前花两个小时精心修饰过自己,色彩的配备都动用了夏末。小苏尽量使自己充满弹性,举手投足处处见得青草气息。但她的目光不景气,收不紧,显得绵软无力,所到之处休休闲闲。
小苏的包里塞了前天的晚报。走进底楼的大厅时她的自信心其实就跑掉了。小苏挺了挺胸,感觉上不到位。电梯把小苏送到二十七楼,地毯是米色的,来来去去都是一些漂亮姑娘。小苏猜得出她们都是来和自己抢饭碗的敌人。小苏在二十七楼的过道里向右走到尽头,拐了个弯,一眼就看见晚报广告上的门牌号码。小苏望着这排镏金的四位数,胸口一阵跳。小苏敲开门,迎上来一位漂亮的女招待。小姐说:〃应聘吗?〃小苏点过头。小姐伸出左手指向墙边的沙发,她的微笑和举手投足都是礼仪,像印刷体铅字,规整、文雅,夹了点权威。小苏在入座之前看一眼窗外。城市在脚底下。城市被俯视时越发体现出浓郁的都市气质。这种气质使每一位靠近它的人备感孤寂。
汪老板坐在很大的酱色办公桌后头,看上去不满四十岁,一脸平静的傲。他的头发和白衣袖给小苏印象极深,是一个考究起来无微不至的男人。这种考究不是临时修饰的,看得出是日常状态。小苏坚信再往前走两步会闻到男士香水的气味的。
小苏回答了十几个问题。都是预料之中的提问,小苏尚未复原的身体在这个紧要关头慢慢地累下去,持不住,目光像暮色那样苍茫了。小苏注意到汪老板已经不再问她什么,只是望着她。他把玩着黑杆圆珠笔,后来说:〃你不适合这份工作。〃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小苏没有立即转身。脑子里只是空,只是伤心与不甘。再让她歇四五天她小苏完全可以争取到这份工作的,但小苏没有把这话说出来。她就把失望和希望全放在眼睛里头,和暮色一起冲着汪老板苍茫过去。
〃我每天在五点半至六点半之间下班,〃汪老板很慢地说,〃我很希望回家的时候家像个家。我一直想找一个钟点工,就一小时。〃
〃我受过高等教育,英语六级,能熟练地……〃
〃你已经说过了。这只是个价格问题。〃
〃你有老婆孩子吗?〃
〃你应当说妻子和孩子。〃
〃你有妻子和孩子吗?〃
〃有。〃
汪老板的居室相当大,花了大价钱修饰过的那种,有一种豪华却又简洁的局面,是单身男人的居住风格。客厅里有几张特大的真皮沙发,黑色笼罩了百叶窗的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