哄乱的青石街道,身边骂声浪潮似地,纪川被拖的气喘吁吁,在一家酒楼前停了下来。
酒楼是京都第一大酒楼,红漆招牌上鎏金大字——一品楼。
顾小楼探头往里瞧一眼,松了口气,“总算赶得及了。”
“赶得及什么?”纪川也往里瞧,酒楼里布置摆设,烟罗软帐,时鲜花束,果然样样都是一品的奢侈,纪川记得这家酒楼最有名的,就是贵。
以前路过时看过,多是三三两两的达官贵人,可今天却反常态的挤满了人,还多是些寻常衣饰的百姓,乌泱泱的满员没位置了,最奇怪的是,这么多的人,却独独空着二楼的一间雅座。
顾小楼整了整衣服,冲他一笑,“赶得及吃白食。”
纪川诧异,酒楼里有人冲他们招手,喊道:“这里楼哥!”
顺着声音望过去,靠窗的位置上有个小胡子男人,纪川不认识,顾小楼领他进去,那小胡子却笑眯眯的凑过来打招呼,“六队长好。”
纪川一愣,顾小楼已经坐下,小胡子又笑道:“您不认识我,可我认识您,东厂新任六队长一把鬼头大刀无人能敌……”
“行了行了。”顾小楼摆手断了他的话,“你不是还有事吗?废什么话啊。”
小胡子嬉笑着玩笑了两句,就起身离开了酒楼。
看纪川诧异满面,顾小楼扯他坐下,一面摆弄筷子,一面道:“东厂的人,侦缉队的你没见过,他刚好在这办事,我让他占了个位置,爷今天请你吃顿好的。”
接过他递过来的筷子,纪川左右看了一下,小声道:“你带银子了吗?”
“开玩笑!”顾小楼双臂环胸,低了声,“你见过吃白食的还带银子吗?”
纪川蹙眉,“我们吃完就跑?”
噗的笑了,顾小楼一筷子敲在她脑门道:“爷从来不干这么没水准的事,放心,想吃什么随便点,等会儿会有人替我们付账。”
“那人二百五?”纪川不信会有人这么二百五。
“还确实是个二百五。”顾小楼趴在桌上,低声道:“这个二百五小公子已经连续五天二百五了,天天这个点来这儿吃饭,不但自己吃还爱请人吃,但凡是和他一起在楼里吃饭的一律都记他的账。”
纪川大悟,所以这个点儿,这么多胡吃海塞的人。
楼里人太多,等了好一会儿才有小二过来招呼,倒上茶水,问:“二位吃什么?”
“吃肉。”纪川答。
小二赔笑,“小公子要吃什么肉?”
“最贵的肉。”
小二一脸无助的看一旁的顾小楼。
顾小楼扶了额头,“把你们这拿手的菜都上来,再烫一壶酒。”
小二应声吆喝离开。
纪川不放心问:“我不爱吃素,他们这有肉吧?”
“能有点出息吗!”顾小楼恨的咬牙,转过头不看她。
有珠玉帘马车停在酒楼外,枣红骏马,四角轿檐下的青玉铃铛一阵脆响。
大堂里忽然一静,看酒楼外皂衣小仆匍跪在马车下,珠玉帘幔晃晃,有锦衣小公子踩着皂衣小仆的肩背打车内下来,还没待看清脸,四五名随从簇拥着走了进来。
掌柜着慌忙迎上,殷切的哈腰赔笑,“沐公子可算来了,小的早就候着您了。”
锦衣小公子视若无睹,一路簇拥着上了二楼空着的雅间。
顾小楼冲纪川眨眼,压低了声音笑,“二百五小公子来了。”
第8章 七
吃人的嘴软,先前还鼎沸的酒楼顷刻静了下来,只听到楼外细风碰撞玉铃铛的声响。
纪川探头瞧过去,只看到簇拥的随从里一角孔雀蓝的衣袖,密密的暗色绣花,襟口袖口都禳了细小的白色狐绒,忍不住点头,“看着就富贵。”又补道:“太显摆了,招贼。”
脚步声一顿,楼里的鸦雀无声,锦衣小公子立在楼阶上,打簇拥的随从间望了过来。
纪川看他细微蹙着的眉头,和一双黑魅魅的眼睛,掩在浓密的睫毛之下,眨了一眨看定她。
居然是个白白净净的小娃娃,看着比纪川还要小一些。
顾小楼一把按纪川坐下,低声道:“不要得罪散财童子!”
“公子。”尾随在后的随从一击眼刀杀了过来,俯首道:“属下去赶他出去?”
锦衣小公子眉眼转过,扬起尖尖翘翘的小下巴,不屑一顾,“不必了,我从不和这等卑贱的人一般见识。”声音淬玉,兜兜转转。
顾小楼面色一点点沉下,敛眉冷笑,看纪川,“喂,那二百五骂你贱。”
“我知道。”纪川看锦衣小公子落座在软帐雅间里,又看顾小楼,“怎么了?”
“怎么了……”顾小楼压着额头隐约跳动的青筋冷笑,“东厂的人还从来没这么跌过面儿,你不觉得丢人吗?”
小二上菜过来,蜜酱肘子,脆皮小乳鸡,还有两样素菜,一壶酒,热气腾腾的扑鼻。
纪川眼睛一亮,盯着小二将菜布好,顾不得抬头,“丢人不丢钱。”迫不及待的探手撕开小乳鸡,塞的满口,心满意足的眯眼,“我快饿死了。”
“纪川!”顾小楼怒不可遏,一把夺过她手里的小乳鸡扔出窗外,“你她娘的能不能有点出息!”
小乳鸡扔在青石街上,纪川看着窗外三两条的野狗一哄而上,心疼的蹙眉,有些发恼道:“在我看来不用再跟野狗抢吃的已经很有出息了!”
顾小楼一愣,她又道:“你原先不是和他一样瞧不起我吗?”
纪川不看他,低头将余下的肘子拖到眼前,讥笑道:“东厂里有几个瞧得起我的?如果那天我没有替你挨刀子,你会想现在这样和我坐一桌吃饭?”掀起眼来,黑白分明的眸子晶亮,“你不必觉得欠我什么,要不是为了杀够四十个人,鬼才会救你。”
顾小楼面色黑透,先前对她的愧疚歉意顷刻瓦解成灰,他早就该看清,眼前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小兔崽子,根本就是个白眼狼!
起身,一脚将凳子踹开,顾小楼冷笑,“我还真他娘的自作多情了,对不住,爷不乐意奉陪了!”拎起桌上的一壶酒,转身便走,到门口又停了下来,回头看纪川埋头啃着肘子连头都未抬,莫名火大,灌了一口酒,皱眉,“妈的,什么破酒。”抬手将酒壶甩了出去。
酒壶啪的碎开,纪川抬头看他骂咧咧的走远,继续埋头对付手里的肘子。
财不露白,这是纪川混在街头学会的第一件事,她一直奉为真理。
果然,在她肘子吃到最后一只时,门外冲进来一批人,黑衣,蒙面,持刀剑,一字排开,冷冷的道:“咱们要找的是二楼那位小公子,不想死的都滚出去!”
满堂的人先是一愣,等反应过来瞬间炸了开,哄乱推搡的望外逃。
不过眨眼的功夫,人声鼎沸的酒楼之内空荡荡的静了下来,除却掌柜的在柜台低下战栗的磕碰声,就只剩下纪川啃肘子的声音了。
最首的黑衣人打量了纪川一眼,瞧是个瘦小病弱的小少年便直接忽略,剑尖直指雅间里的锦衣少年,“兄弟们,只要他一颗头,利落点。”
烟罗软帐招展荡荡,锦衣小公子不耐烦的蹙眉,“乌头。”
紧护在他身侧的皂衣随从恭敬行礼,而后打怀里摸出叠银票,甩下楼来,“拿着银票滚吧。”
银票落地,厚厚的一叠,纪川停了嘴。
“呵。”黑衣人撇着那一叠银票冷笑,“居然当咱们是强盗了。”声音一沉,“对不住,有人出了十万两黄金买你的命。”足尖一点,提剑跃上二楼,其后的一排黑衣人紧随而上。
身后的随从一拥而上,刀剑交接的铮鸣,乌头护着锦衣小公子退到了窗下。
软帐之内,人影攒动,寒光乍现乍息,纪川看不太清哪一边占了上风,只听到一阵叮当乒乓的声音。
最后一口肘子吃完,不迭声的惨叫,几道黑影从软帐内飞跌下来,轰隆隆的砸在不远处的桌子上,鲜血四溅。
还没等纪川躲闪开,便听有人喊了一声,“公子!”软帐刷拉被撕开,一人从楼上滚下,跌在她眼前,挣扎了一下,吐血倒地。
细瞧,正是叫乌头的随从。
伤的颇重,挣扎着站不起来,却依旧死死的瞪着二楼喊道:“你可知他是谁!”
二楼之上一片狼藉,只余下为首的黑衣人和退到墙角的锦衣小公子。
“我管他是谁,我要做的只是拿着他的人头去领钱。”剑刃寒光一抹,直抵锦衣小公子眉心。
乌头惊喝未脱口,便见有白影起落,野猫似地跳跃而上。
铮的一声轻响,黑衣人的剑被挡了开,急退两步他才站稳,看着挡在眼前的是一直最在楼下的瘦弱少年,不由吃了一惊,“你是谁?”
纪川握着一把乌灼灼的匕首,对身后的锦衣小公子道:“我替你杀了他,你给我多少钱?”
锦衣少年一愣,素白着小脸听纪川问黑衣人:“刚才你说他的头值十万两黄金?”
黑衣人仔细打量着纪川,蹙眉,“你究竟是谁?”
“纪川。”纪川答的利落,眼睛晶亮异常,“一颗头值这么多钱?”
锦衣少年脸色青白,手指抓着窗棂,怒道:“我的命岂是十万两黄金就能买的!”
“那你出十一万,我帮你杀了他。”纪川神采奕奕,看锦衣少年脸色时青时白,气的发抖,又补道:“嫌贵?”
锦衣少年一耳光打过来,却被纪川抓个正着。
“放开我!”没料到纪川力气出奇的大,锦衣少年一张小脸涨的通红,死命的挣扎,恶狠狠道:“你再不松手,我诛你九族!”
噗的笑了,纪川看他凶神恶煞的模样,刚要讲什么,突听身后细微的剑鸣声,她猛地回身,一刀甩了出去。
寒光一闪,只听闷哼一声,黑衣人轰隆倒地。
一刀毙命,匕首正中眉心,没入至刀柄。
纪川上前抽出匕首,红血白脑浆溅了一身,有些懊恼的蹙眉,将匕首在黑衣人身上蹭了蹭插回鞘中,转身就看到锦衣少年没有血色的脸,乌灼灼的眼睛睁得溜圆,惊骇异常的看她。
纪川狞笑,一点点逼近,“你看到了,我杀人不眨眼,乖乖把钱给我,不然的话……”铮地拔出匕首,轻轻挥动。
锦衣少年果然吓得一颤,紧靠着窗棂抿着嘴,小扇子似地睫毛扑闪扑闪的看她,像极了受惊的小兔子,却依旧嘴硬,“你……你要是敢动我,你也别想活了!”
纪川指尖轻扣匕首,清吟翁颤,狰狞的逼近他,将将要呲牙威胁,身后有人冷笑。
“没想到东厂堂堂的四番队副队长,居然干起了强盗的勾当。”
纪川猛地回头,便见一人不知何时已然立在了身后,一步之远,她刚要闪身退开,肩膀一痛,被那人扣住,匕首一挥而去,那人只是略微侧身,手指在她腕上一弹,纪川便觉得手臂一麻,匕首当啷落地。
她就那么轻轻巧巧的被人擒住,反抗不得。
那人轻笑,“纪川副队长,我们又见面了。”
纪川猛地抬头,正撞上那人笑意盎然的眉眼,“你认识我?”细细的打量,是个同顾小楼差不多大的男人,肤色浅蜜,尖下颚,唇薄轻翘,勾出两涡笑漩,眼睑是极深的双,眉睫微敛之下重重光阴在眸子里。
背着一身日光,阴影压在纪川头顶之上。
唇角笑涡愈发的深,他忽然俯下身,贴在纪川耳侧道:“怎么?这么快就忘了我?我可是日日都惦记着杀人数人头的纪川小队长啊……”
纪川眉心一跳,身后的锦衣少年忽然过来,白着脸道:“给我杀了她!”捡起落在脚边的匕首,双手攥紧一刀刺了过来。
他的瞳孔黑的没有光,白净的小脸凶神恶煞,纪川心知躲闪不过,身子却被人一带,跌撞进眼前那人的怀里,重黑的长袍,袖口有红线细密的绣着奇怪的花纹。
“舒曼殊!”锦衣少年一刀刺空,诧异的睁大了眼睛盯着那人。
舒曼殊单手拦着纪川,轻笑道:“好容易抓到的小东西,杀了多可惜……”手背忽然一痛,不自觉一松,怀里擒着的,便像野猫似地溜身钻逃了出去。
纪川翻身跳落在十步之外的阑干红墩子上,啐了一口血沫,冷笑,“我认得你,百里山外,你该是第四十一个人头,可惜让你逃了。”
手背留下一圈殷殷渗血的牙印,舒曼殊看着楼栏之上唇角带血的纪川,笑涡微勾,“那如今呢?我这颗人头你还要不要?”
“我没带刀。”纪川抹了嘴,“今天就先饶你一命。”
舒曼殊笑出了声,舌尖舔了手背上的血道:“有意思的纪川小队长,我今天可并不想放跑了你。”眼神眺到她身后,“看看你身后。”
纪川回头,楼下不知何时围了一圈暗杀手,皆都提刀持剑的盯着她,虎视眈眈,只等舒曼殊一声令下。
“今天你似乎落单了。”舒曼殊在身后轻笑。
纪川打量四周,没有兵器,没有丝毫逃跑的空隙,她的体力最多空手对付六个,她暗自盘算,怎样来划算,头顶忽有一声炸响,有人喝道:“借过!”
轰隆声的巨响,屋顶瓦片尽飞,一阵灰蒙弥散开,舒曼殊闪身躲开,再挥袖抖开灰尘时,纪川已经不见了。
第9章 八
一头钻进狭窄的小巷,蹭的青墙里探出来的枯藤噼啪作响。
纪川被塞在里面,挡在身前的人踉跄靠在青墙上,垂着眉目喘息不定,“顾小楼?”
他没有应声,脸色极白,喉头一下下的耸动,抓着纪川的手指都在细微的打颤。
掌心有温热的湿意,纪川低头发现她的手掌里满是鲜血,往上是顾小楼洇出一片殷红的腰侧,血肉模糊的伤口,瞧不出深浅,只是血珠子抑制不住的往下淌。
纪川慌忙伸手压住,疼的他眉头一紧,靠着青墙上呲牙咧嘴,“妈的轻点……”
“别动!”纪川单手压住他的伤口,胡乱扯下腰带,捆在他腰上,在伤口处猛地一束。
顾小楼疼的浑身一颤,吸了一口冷气,咬牙道:“轻……轻点!”顺了气又道:“别误会……爷不是专门回去救你的,只是有事路过刚巧碰上,就顺手救……”
猛地一紧腰带,顾小楼一阵战栗,抓起她的手,恶狠狠瞪她,“你想疼死爷啊!”
纪川抬头看他,额头几乎碰在他的下颚。
顾小楼第一次这么近的看他,几乎看到他眼睛里的自己,出乎意料的清秀,他白的羸弱,像生在暗地里的白花,随时一阵风都能吹走,偏那双眼睛黑白分明的闪着光亮,坚韧的,执拗的。
纪川的胸口正贴在他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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