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两步……
她听着从殿外跑进来的脚步声,和老嬷嬷发恼的碎念:“作什么死!你以为你还是先前的荣阳公主吗?”
再一步,再一步……
重紫色的宫服袍摆荡在床榻前,老嬷嬷伸手去扯榻上人蒙头的锦被。
她听到老嬷嬷扯开锦被,惊诧的喊了一声:“太子……”再不耽搁,攥紧剪刀,猛地窜到老嬷嬷身后,天灵盖之上,直刺而下。
红的血,白的脑浆,一股脑的喷涌而出,落在面颊上,烫的,灼灼的像火烧。
她睁着眼一分不眨的瞪着老嬷嬷颓然倒在脚边,忽然被抽空一般踉跄跌坐在地上,瞧着手心的红红白白,喘息不定。
“阿姐……”微之蹲着身畔,怯生生的喊她,玉一样的面上污了不少血迹。
她伸手替他擦掉,“怕吗?”
微之只是抿着嘴摇头,伸过小小的手掌替她擦面上的血迹,她听他道:“阿姐不怕,微之也不怕。”
她忽然就笑了,伸手将烛台打翻在嬷嬷身上,锦绣的罗被,烟纱的软帐开出了灼灼的火花,星星燎原,愈发的旺,直至蔓延整个荣阳宫,火光映亮她的眼。
她在火光重重拉着微之狂奔而去。
雨大极了。
她光着脚,踏在雨水浸湿的青石之上凉的发颤。
她没有找到出宫的路,就遇上了皇后娘娘。
回廊之下,一身的璎珞细碎,没有多余的人,只有身旁撑伞的皇叔端木长恭。皇后就站在回廊里瞧她,眼神一分分的递进来。
“母后……”微之小声开腔,又抬头看她。
她紧抿的唇线惨白,突然拔下发鬓间的簪子,抵住了微之的喉咙,手却在发颤,她在大雨中,语不成调,道:“放了我!否则……否则……”再讲不下。
微之抬着白生生的面看她。
她终是狠不下心肠,丢了簪子跪倒在雨地中,掩着面哭出了声,“我是公主……是父皇亲封的荣阳公主……凭什么这么对我……”
微之在她身旁哇的哭了起来,扯着她道:“阿姐起来……母后让阿姐起来……”
细密的雨声中,她听到木屐踏在地上的声响,一步一步。
那紫云木屐就立在眼前,一粒粒红蔻丹染满的指甲灼灼艳艳,旁侧的是一双纹锦重台履,她听到有极温软的男声在头顶道:“我送她出宫吧。”
她猛地抬头便撞上陆长恭的一双眉眼,隔着大雨靡靡怎样都瞧不真切,只那眸子沉沉似海。
陆长恭,她常听人讲,却不常相见的陆长恭,小宫娥常私下嚼碎嘴,听的最多的便是——君可倾城,其世无二。
那样的好看。
“长恭……”皇后惊诧满目。
陆长恭轻声道:“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处理。”
雨似乎大了?
微之抱着她的腰,哭的哄拢不住,红肿着眼道:“阿姐要等我……等我长大就接你回来,再不让人欺负你……”
她猛地惊醒,攥着身下的锦被一阵阵急喘,反复呼吸都要滞住,她睁大了一双眼瞪着屋顶,窗外似乎还在下雪?
她不能死在这里,她要害她的人不得好死,是纪川的母亲毁了她的一生,她也要亲手毁了纪川的一生。
作者废话:这一章算是荣阳回忆录 不算太重要,只是交代一下她的背景,她和小皇帝的患难(?)真情?
也顺便把纪川的线头再提一遍,怕自己忘了……她和纪川不共戴天!欧也!
她才是最大的敌人,没有之一。
第40章 六
初初放晴那日一早,画师就侯在了大厅里,说是太后差来给闻人夜灵和摇光画像让圣上瞧。
纪萤起的晚,到大厅时闻人夜灵的已然画的差不多了,舒曼殊一早出去了,留着暮雪陪她一起。
陆长恭也在,瞧见她进来微微欠身想讲什么,纪萤已经错身过去,斜倚在椅子里,没有半点精神的问:“还要等多久?”
“快了快了……”画师忙赔笑。
闻人夜灵斜睥她一眼,啧的冷笑,“急什么,反正画你这种样貌的人用不了多久。”
纪萤嗜睡,平日里舒曼殊会打点她洗漱服侍,今儿不在,她索性套了双并莲的褙子,随意束了发就来,素素的一身,半星的色都没有。
她懒得搭腔,画师落了笔,取下画吹了吹递给闻人夜灵,“公主瞧瞧还有哪里不中意的,下官再改。”
闻人夜灵接过画卷,浓墨重彩的艳色,极是满意。
画师这才转过身来对纪萤行了一礼,“帝姬可准备妥帖了?可需要……”
“行了行了,不就是画张画儿吗……”纪萤睡不足满心的烦躁,侧身靠在椅背里,道:“赶紧的。”
画师抬头,略微为难的看陆长恭,纪萤骨架小又瘦的厉害,在漆红的太师椅中,一身素色的陷在其中,尤为显得伶仃。
陆长恭瞧了一眼,转身在几案上的美人肩花瓶里掐了一朵鹅黄金盏花,到她跟前细细簪在发鬓间,退开半步瞧了瞧。
纪萤伸手想去碰,却被他抓住,“别……总是要有些颜色才精神。”动了动手指终是放了下来。
画师忙浇了墨提笔,刚要落笔,厅外有人打了帘子,曼声笑道:“陆督主真的有心了。”
纪萤转过头瞧见舒曼殊一壁解下斗篷,一壁走了进来,到她跟前低头笑道:“没睡好吗?”抬手摘下她鬓见的金盏花,捻在指尖勾唇,“鹅黄色未免太过小气……”转身也在那一瓶花枝中,挑挑拣拣的掐了一朵咄咄红的海棠,簪在纪萤的发间,托起她的脸细细瞧着,笑道:“鬓边海棠红……这样咄咄逼人的声色才适合你。”侧过脸瞧陆长恭,“陆督主觉得呢?”
陆长恭瞧了一眼,素白的脸,妖红的色,那眼角眉梢早就没了稚气,全是倦倦的媚,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会拥有这副容颜。
连同几位重臣千金的画像一同送入宫中时,天色早已黑了下来。
游廊下掌了灯,千盏百盏的光影重重。大殿中却暗,只内里一盏烟罗纱帐灯煌煌的亮着,折出一道消瘦的身影,偎在塌上。
宫娥扶太后入内,听到压在喉咙口的干咳,忙上前顺了顺塌上人的背,轻声道:“吃过药了吗?微之。”
端木微之扯过帕子,掩住口,咳的愈发止不住。
“怎么总不见好……”太后接过宫娥递来的茶水,给他漱口,顺了半天才缓过一口气。
端木微之靠在塌上,脸色灰白,“母后有事?”
太后哦了一声,挥手让宫娥将画卷捧来,展开一幅,笑道:“那日宴会你没得来,哀家特地命人将几个可人的丫头画了像送来给你瞧瞧,看有没有中意的。”展了一幅递在他眼下,艳丽之色呼之欲出,“这是小晔国的夜灵公主,哀家瞧过,人比这画上还要出色几分,极是讨人喜欢……”
端木微之瞧了一眼,盛装艳丽,国色逼人。
“可中意?”太后仔细了瞧他神色,又补道:“小晔国虽非什么强国,却与云泽大都交好,如今也是……”
“母后中意便是了。”端木微之断了她的话,满脸倦色的侧过身躺下,“我乏了。”
烟罗帐沙沙作响,太后眉心压了压,将画卷收起,又展开一幅,细细瞧着,画中居然只着了三色,黑墨白纸,素笔勾勒,可那鬓边一朵海棠红,咄咄惊人的艳,褙子上的双并莲蔓生蔓长的金枝金叶,画中的女子像一只小小的狐,卧在宽大的椅背之中,眉角眼梢皆是倦色,让她心惊。
“你若是不喜欢……那便再挑,南夷大都的摇光帝姬也是不错的,只是……”太后顿了顿,蹙眉,“哀家不大喜欢她,小小的姑娘,没有半分娇憨,心机太重,可南夷女帝无子,只有这一个女儿……”
端木微之半天未答话,许久才道:“母后既然已经决定何必来问我?”
太后蹙眉,收起画卷看他,“哀家知道,你心里还是放不下荣阳。”
“那又如何?”端木微之苦笑,“微之要以大局为重,母后为重,天下为重,不是吗?”
极静的大殿中,一下子没了声音。
太后看着端木微之消瘦的脊背,一时竟然语塞,良久道:“她想杀了你,哀家怎么能让她待在你身边?”
端木微之忽然转过头来,一双眼沉若寒潭,一瞬不眨的看着她,道:“我心甘情愿。”
太后再讲不出话,他又问:“母后爱父皇吗?母后可有曾经爱一个人爱到一往情深,不知所措吗?”
烟罗帐下烛火荜拨一跳,极微弱的声响,却炸在她心头,突突一跳。
她无言以对,哑口无言,她爱过的,在意过的,能在心里找到的,只有那么微不足道的一个影子。
她年少时爱荣华,步步艰难的站在与天子比肩的地方时爱这江山,这天下,如今呢?
她以为自己是爱微之的,为了他做什么都可以,应该是这样的。
端木微之在烛火下看她,早不是她以为的小少年了,许久许久,她才拢了微之的发道:“舒曼殊方才来找过哀家,他说……希望荣阳能陪着摇光帝姬一同入宫……”话便至此。
端木微之伸手攥住她的手指,松出一口气笑道:“谢谢母后。”
翌日,天气便好的分外,明晃晃的日阳照在银白的积雪之上清亮的人睁不开眼睛。
东院忙的闹哄哄,闻人夜灵要入宫平日里不常见的高官小吏便都冒了出来,鱼贯而入看的人眼晕。
这次入宫的,除了闻人夜灵还有摇光和两个重臣之女,原本西院也少不了接待宾客,可舒曼殊一早便带纪萤出了府,都扑了个空。
马车一路东驶。
纪萤起的早,满心的暴躁,蜷在马车里睡的迷迷糊糊,马车忽然停了,她失重,一个趔趄撞进舒曼殊怀里。
舒曼殊托住她脑袋,笑道:“到了。”
纪萤蹙眉,“到哪儿了?一大早的你到底要去哪里?”
舒曼殊不答话,跳出车子,暮雪打了帘子,他歪头道:“下来吧。”伸手去抱纪萤。
纪萤探了脑袋出去瞧,晨光万丈之下,银雪明晃,她眯眼瞧着漆红鎏金的牌匾,‘东厂’两个大字,没有伸手去扶舒曼殊。
舒曼殊却上前环住她,抱她下车,道:“你不必紧张,我们今天是去接一个人。”
“谁?”纪萤问。
舒曼殊还没答话,东厂内便有一人火急火燎的跑出,顿步在石阶上,气喘吁吁的看纪萤。
顾小楼。纪萤落地,看见他之后又有几个人追了出来,止水,子桑,田勇,小胡子。
她错开眼,舒曼殊将她的手环在手臂间,拍了拍她的手背,牵着她往里走,她盯着舒曼殊的袖口,始终没有抬头,那一双双眼睛,如芒刺在背。
错肩而过时,顾小楼想张口叫她,府内却有人道:“曼殊公子来的早啊。”
沈环溪迎了出来,拱手礼道:“见过帝姬。”
纪萤没有看他。舒曼殊笑道:“怎么没见陆督主?”
“对不住。”沈环溪有意无意的瞧纪萤一眼,淡声道:“督主近日身子不大好,夜里总是彻夜难眠,刚刚服药睡下了,还望曼殊公子见谅。”
“哦?”舒曼殊惊诧,“陆督主病了?怪不得昨日气色不大好,不知道可有大碍?”
“多谢曼殊公子,只是气血郁结,心气也不太顺畅,暂时无妨。”沈环溪摊手道:“那就由在下招待曼殊公子和帝姬吧。”
沈环溪请两人入府,舒曼殊却忽然侧头瞧纪萤,轻声道:“要不要给你些时间,去告个别?”越过纪萤瞧顾小楼。
“不必了。”纪萤答的干脆。
顾小楼疾步过来,“我有话要问你。”又道:“最后一次。”
她立在那里纹丝不动,舒曼殊松开手,紧了紧她的斗篷,笑道:“去吧,我让暮雪跟着你。”而后随着沈环溪入了演武厅。
直至舒曼殊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顾小楼才大步上前,一把攥过纪萤的手腕,头也不回的拖她往西院去。
却没料到她竟被拖的一个踉跄跌跪在地上。
“姑娘!”暮雪上前劈开顾小楼的手,托住了她。
顾小楼也吃了一惊,看着自己的手,又看她,“你的手……”
“你有什么话就快问!”纪萤断了他的话,推开暮雪,淡声道:“在这里等我。”抬步往西院去。
顾小楼就惊愣愣的跟在她身后,直至她在腊梅树下停了步,转过头来,险些撞在一起。
纪萤退开道:“你要问什么?”
顾小楼欲言又止,张口几次才道:“纪川你的手……”
“不必你管。”纪萤抬头,“你要是没有什么要问的,我走了。”侧身要走。
顾小楼忙道:“你真的要入宫吗?”
她在腊梅树下顿了脚步,没有转过头,“是。”
“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钱,喜欢荣华富贵。”纪萤耸肩笑,“你知道的,只要给我钱,做什么都可以。”
身后一时安静了下来,在纪萤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他忽然道:“混蛋。”
人影一晃,顾小楼几步跨到她面前,逼得她后退,咄咄道:“你还想骗我,你是纪川,除了杀人拼命连名字都不会写的纪川!你那么害怕学写字,害怕当大家闺秀,除了东厂你还可以去哪里?”
他逼得纪萤步步后退,伸手一把擒住了她的手腕,道:“纪川,我……我们一直在等你回来。”
第41章 七
天色忽然阴沉了下来,冷的人发颤,暮雪还是放心不下,提了斗篷窜到西院,将将折过拱门,就在一簇腊梅树下瞧见了纪萤——
她脊背抵在花束之下,碰的一树蕊黄的落花,惊愣愣的看着攥着她手腕的顾小楼,陡然上前半步,踮起脚尖环住了顾小楼的脖子,极低极低的说了一句什么。
暮雪顿了片刻,松开手中的斗篷,默然转身退了出去。
这样冷的节令里,顾小楼觉得她小小的手指在脖颈间寒的厉害,吞吐却是温热的,她在那句话兜转落地之后,松开手臂,想退开,顾小楼却一把环住她的腰,压的她不能退开,道:“纪川……纪川我一直……一直……”那话在唇齿之间,辗转反侧,却再也讲不出来,千万斤的重。
他就那么抱的紧,一遍又一遍的欲言又止。
直到暮雪再次出现在拱门下,低眉垂眼的打断道:“姑娘,公子请您过去。”
纪萤推开他退了半步,轻哦了一声与他擦肩而过,却再没有瞧他一眼。
他听到那脚步声愈发的远了远了,直至再听不到,忽然颓然的攥住眼前的花枝,啪的一声握断,极低极低的道:“很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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